?如残叶溅/血在我们脚上,//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半死的月下,/载饮载歌,/裂喉的音/随北风飘散。//吁!/抚慰你所爱的去。//开你户牖/使其羞怯,/征尘蒙其/可爱之眼了。//此是生命/之羞怯/与愤怒么?//如残叶溅/血在我们/脚上//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有感》)
初读李金发,缘于那句浸透了忧伤、哀戚与不惑的“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它怵然钉入人们内心,荡起翻腾的波纹,将断裂的恐惧融向豁然。——“如残叶溅/血在我们脚上”,生命何其悲戚,又何其粲然?“半死的月下”,世界境域如此令人无奈,人们却麻木地、得过且过地“载饮载歌”;“裂喉的音”,是关乎生存倔强的怒吼,还是无声的呐喊?而那为“征尘”蒙蔽的慧眼,又如何“抚慰你所爱的去”?即便充盈着“生命之羞怯与愤怒”,脆弱而又坚忍的生命,终将猝然“断裂”,又如何逃脱死神唇边那抹“笑”?——但毕竟,生命还有“笑”……这种纠缠错节的感悟从诗人的感思中冲出,又凝聚了多少苦思、挫折、辛酸与无奈?不禁令人思感翩跹。
如果非要把这种共鸣与体味强加一个藉口,那么李金发的意义在于,他折断了千百年来,人们竞相传衍的“直觉美”,曲荡出由个人经验凝束成的忧郁、悲悯、凄戚、豁然之“褶皱美”;并挣断了根深蒂固的直抒胸臆的意念流向,从捕捉美的直觉式造型,拧造出发散性的征象隐寓。谓之“开中国象征主义之先河”,也就勿须赘言了。
但这是意义缔结机制上的李金发么?假如我们重新翻开蒙尘的李金发,又会发现什么呢?
在《弃妇》中,诗人透入体验的知感,豁开生存的缺口,让生命的气息鲜活、浑响、涌荡起来:
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遂割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越此短墙之角,/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如荒野狂风怒号:/战栗了无数游牧
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我的哀戚惟游蜂之脑能深印着;/或与山泉长泻在悬崖,/然后随红叶而俱去。
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长染在游鸦之羽,/将同栖止于海啸之石上,/静听舟子之歌。/衰老的裙裾发出哀吟,/徜徉在丘墓之侧,/永无热泪,/点滴在草地,为世界之装饰。
历尽人生悲苦的弃妇,“徜徉在丘墓之侧,/永无热泪,/点滴在草地,为世界之装饰。”多悲凉?希图用死亡、用时间的沉潜,来虚掩其羞愤的一生,并“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在此试图挣脱的意念中,堆积着无尽的痛苦、羞怯与懊悔,“遂割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但求那份质朴的纯净与安宁,但这一切,究竟能否如人所愿呢?
残存的希冀在奔袭,焦躁的迷茫在冲突,然而悔过也好,决然也罢,无非终将“为世界之装饰”。试想,当时的人们,在动荡中迷乱着;当时的诗歌,从千古骈文中挣扎、萌动出来,却在迷茫中被流放……不都像这弃妇一般,在世界境域造成的恐慌中,被无缘无故地抛弃了么?但这一切,又是被谁抛弃的?
诗人通过《弃妇》,以其象征性的融会,糅合出多维度的多义散射,复苏着个性化审美,发掘或者说拓开了美的缘在视域,能不令人欣悦有加,叹赏弗如?
这种拓开,照映着诗人“世界之一角”的体悟,愈加蓬彰:
“即月眠江底,/还能与紫色之林微笑。”
“我有草履,/仅能走世界之一角”(《题自写像》)
“我们散步在死草上/悲愤纠缠在膝下。”
“任我在世界之一角,/你必把我的影儿倒映在无味之沙石上。”(《夜之歌》)
任世界何其浩大,“我”无非仅为其“一角”,这“一角”,卑微而渺小,被人们忽视、冷落着,它是诗人本身个人经验世界的凝缩吗?还是个性化结构本身?或者说,是现象“显现”本身?这“一角”,碾碎了个性化的生命感验,直沉入透射表象的终极追问,使世界境域在结构的惟一性与排他性中震荡着。诗人之体悟,不禁引人思绪翩翩,向思而返,——究竟何为世界之终极缘在?
在这种回追反呈中,诗人的世界何以又是“灰白的”?
“可以说灰白的天色,/无意地挟来的思慕”;“时代既迁移了,/惟剩下这可以说灰白的天色。”(《春城》)
这种“灰白”,为世界情境溶入悲戚的质感,挟来原初的味道。亘古以来,人们对“天”的莫名,充满着无尽的猜测与混杂的经验,无论是老庄循环的“天道”,还是屈原的向天而问;无论是思者不断索寻的“存在”,还是觉悟者慧觉着的“空”“无”,“天”,都以它遮蔽的澄明,鼓惑着运思的人们。而诗人也巧妙地穿越着语言,尝试表现漫过思感经验获得的回答。
“灰白的天色”,——莫非世界的原色就是“灰白”的?此一“灰白”,是世界在五彩斑斓中逐渐递减成的“缘在持存”处的单色复合,还是从有限结构中剥离出的无限?诗人引人入“思”的“灰白”呈现,凿开了通向象征之门的暗渠。
那么,“灰白”之后,诗人何以又营构出依旧混沌的征象呢?
“细弱的灯光凄清地照编一切”;
“朦胧的世界之影,/在不可勾留的片刻中,/远离了我们,/毫不思索。”
“在不认识的远处,/月儿似钩心半角的编照,/万人欢笑,/万人悲哭,/同躲在一具儿,——模糊的黑影/辨不出是鲜血,/是流萤!”(《里昂车中》)
“艳冶的春与荡漾之微波,/带来荒岛之暖气,/温我们冰冷的心/与既污损如污泥之灵魂。”(《下午》)
“朦胧的世界之影”、“在不认识的远处”、“荒岛之暖气”,直指向不可触摸的边缘,依然混沌而迷朦。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也许,诗人只是在提问罢了;也许,诗人只是在找寻意义,找寻那被忽略的、逐渐散失的本初意义而已。他找到了么?
倘若从另一个维度审视,或许我们能够接近诗人触及的某些意义。“细弱的灯光凄清地照编一切”、“温我们冰冷的心/与既污损如污泥之灵魂。”揭开语言的外壳,我们能发觉什么?冷暗的声响与色调,沉淤着生之悲悯,“细弱的”、“凄清地”,使诗人穿透语言,雕琢着至达的性情,这种语境的呈托,辐射出残损的意念之美。“温我们冰冷的心/与既污损如污泥之灵魂。”则可能透露出诗人的思感,倾向于唯美。——如果说某一事物被“污损”,那么其本体许是纯净的、自美的。诗人以他忧郁的希冀,向美的掘动,澎湃着生之练达,多么难能可贵?
“在不可勾留的片刻中”,则又把意念引向“时间”。
时间,“缘在持存”到场的“事前”与“事后”使现象呈现的内在呈现视域,将任何意义吸纳其间,搅拌、消融着。它究竟是意义的孽生还是夙敌?诗人把它从风中撕扯出来:
“尽在橡枝上嘶著,/欲用青白之手/收拾一切残叶,/以完成冷冬之工作;/至於人儿,/为老旧而辛酸之印象缠著,/颓委欲死”;
“尽在橡枝上嘶著,/你的呼声太单调而疏懒,/仅引我心头抱歉之狂噪,/而思想与欢乐之谐和,/光明与黑暗的消长,/惟上帝能给我一回答。”
“然后永逃向无限──不可重来!”(《风》)
“光明与黑暗的消长”,如同“阴”“阳”在同一结构中的对立与互为,在爻动中,意义的悖论沉向时间之舵,诗人的“时间感”又有何作为呢?
“永逃向无限──不可重来!”诗人惊悚于这种无限的感觉,为知所知者,竟是如此地不堪一击,究竟何物能超脱那“死神唇边的笑”?诗人的哲思在二元思辨中追问着,但谁又能作答?“惟上帝能给我一回答。”上帝能作答么?这种时间感,使诗人跨越了时间本身的悖谬,寻求着永恒的归宿感——
“我追寻抛弃之意欲,/我伤感变色之樱唇。/呵,阴黑之草地里,/明月收拾我们之沈静。”
“我们之Souvenirs,/在荒郊寻觅归路。”(《时之表现》)
时间,将诗人推向了“思”之无穷,思言铸美,美蕴思言,这又是什么样的语言呢?
“我追寻抛弃之意欲,/我伤感变色之樱唇。”诗人试图以他跌宕着褶皱美的语言,抵达“归路”,但当诗人在凄美的诗境中遭遇语言,他却猛然发觉,生命的一切意念,表述意义,都无可奈何地坠向无“言”的沉沦,惟有“美”之自身,在“荒郊”发着惨淡的萤光,——意欲捕获时,却也坠入“沉静”。如此纠结,如何憾慰?
也许遭遇语言的人,无非是语言的牺牲品。在语言中挣扎的人们,从来不曾绕过语言本身,然而,却尝试着从语言中挖掘美与意义。——这是何等的荒谬,又是何等的无奈?莫非这也是遭遇意义的人,无法逃脱象征?正如诗人在《春城》中释然的感喟:“当我死了,/你虽能读他,/但终不能明白那意义。”
诚然,对于意义的追索,没人会明白……
2009年11月28日于文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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