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特兰斯特罗默诗
我们是顷刻间,被卷进特兰斯特罗默诗之漩涡的,这种卷入,甚至毫无来由。但没人可以否认,这个巨大的、虚持于宇宙鸿蒙、意念恒流中的漩涡,带给我们的震撼、莫名与冲击。
纵使经过董继平、李笠先生等颖慧的翻译,可能在诗人营构的语境中,失落了某些东西,但我们依然能够从那些被转译的文字中,领略到诗人言说的某种旋动、湍急的力量及启示。继而,被吸引和容纳。
不妨来读这首《自1966年冰雪融化时》:
前行的前行的水;咆哮着;古老的催眠。
河流淹没汽车公墓,在
面具后面闪耀。
我紧紧抓住桥梁栏杆。
桥梁:一直驶过死亡的巨大铁鸟。
(董继平译)
奔腾,奔腾的流水轰响古老的催眠?
小河淹没了废车场。在面具背后闪耀
我紧紧抓住桥栏
桥:一只驶过死亡的大铁鸟
(李笠译)
且不论翻译的语言造成如何的隔阂(如果说“诗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我们不妨剥离翻译语言造成的障碍,到语境显象中寻求诗人的世界,也许这本不可能,却也莫奈何之),仅就诗意而言,诗人经验的勃涌,已然冲击着我们的思感——“桥梁:一直驶过死亡的巨大铁鸟。”多惊悚?多震撼?
冰雪初融时,诗人站在冰冷的桥上,聆听奔涌的融雪催眠般的轰响,凝视废墟般的“汽车公墓”,倾听着无言的世界之言,悚然慨喟。那么,在这种倾听中,诗人颖悟到了什么呢?
“奔腾的水”、不断前行流动的水,咆哮着,轰响着“古老的催眠”,如同时间向度上的“涌现”,携着古老的、原初的气息,逐渐纵伸、延展;亦如奔流不息的生活之流,意识之流,铺陈在意念的裂隙。那被河流淹没的“汽车公墓”,被这种气息淹没的“文明”的假象,在“在面具后面闪耀”,人被带入工业文明的怪圈中,涂画着坐标,涂画着没落王朝般的专横与凄伶,异化着自身,在这种异化中,是否失落了某些天性?而那流水雄浑的声响,闯入废墟般的画面,激起诗人无端的惊恐:“我紧紧抓住桥栏/桥梁:一直驶过死亡的巨大铁鸟。”
这是诗人被幻化的自然所折服,所震慑?是诗人对所谓工业文明硬性介入自然涌现的鞭挞?还是诗人内心惊惧的回响?也许,它更隐约着某种错节的冲突,此一“对立物”的冲突,沉入诗人的世界,喷薄出豁然的征象。这是对自然之流淹没工业文明的希冀?还是对诗意栖居的期许?
综观其诗,意象在结构中湍动,拆散秩序,拧出惊异的意蕴。但它通向冷峻的抒情,还是别有蕴藉?
这种意象在结构中的动态达向:幻觉砸碎意念的脊梁,投入裂度的“象”构。
特兰斯特罗默的诗,总会在这种“象”构中,拆散我们看似平常的“日常生活”,恰是这种生活,通过诗人经验式的陌生化隐喻和意象喻指,歧义式言说、反构事态呈现,并更加深沉地沉溺于事态本身。
读一个战功赫赫、生杀无数伟人或君主的生命历程,可以被隐喻成“一段时间/几分钟长/五十八年宽。”(《夜晚之书的一页》)而对这位“暴君”的态度,可以隐语为“人们有一种未来/替代一张脸。”
特兰斯特罗默对于日常语言的发掘与重构,对于日常生活的诗化或隐寓化,使得他挣脱了纯思的役使,介于“真相”与“虚象”之间,发觉世界本言之自美。
当我们以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表现主义等等来框定特兰斯特罗默之时,乃或以某种流派、主义来框定一位思者,又从何种维度上实施了“词的暴政”?也许诗人的意义在于,穿越在缘在世界与意念世界裂隙之间,用美的指针,诗性地缝补着“本来的世界”……
维特根斯坦认为,“世界是我的世界:这表现在语言(为我所理解的语言)的界限就是我的世界的界限。”海德格尔呼唤着人们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特兰斯特罗默呢?
“偷来的空间被拧成发辫,绕向温室。”(《联系》)
“融合的音符一声咆哮。来自铁器时代的一支漫长而沙哑的小号。也许来自他自己内部。”(《落在内部的倾盆大雨》)
“白天里发生的事情沉默,家庭工作沉重于生活。”(《催眠曲》)
(董继平译)
他的诗中,随手可以采撷到日常化语言的诗性重构,并在事态与事态之间撕扯出萌动的意蕴空间,而诗本身言说之思悟,已自行嵌入其间。
其实,日常化的语言中,向来潜运着隐喻的解释和解释的隐喻。
隐喻和解释,是世界达向自身秘而不宣的通道,语言从其幻化缘生的一刻起,就以隐喻的方式解释世界。“涌现”是自然之“象”构,“存在”之“象”;“云”是蒸腾之水的“象”构;……在特兰斯特罗默诗中:
“每个人都是通向一个适合
每个人的房间的半开之门。
无穷的地面在我们脚下。
水在树林间闪耀着。
湖泊是一个嵌入大地的窗户。”(《完成一半的天堂》)
(董继平译)
诗人用自己的语言为世界命名。在诗人那里,缘在世界被赋予诗性外化,并隐秘于语言的隐喻中。
这表现在,悬于诗化的日常生活中的经验,和内心思感外化的陌生化隐喻交融与触发,而此两者,异出而同构,在世界创生之初,便被烙印在本原结构的趋向旋动中。也就是说,生活本以诗化言说着自身。也许我们生活的这个“本来的世界”,本就是充满诗意的……
诗人的魅力在于,通过其自身命名的语言,通向与世界的约定与共谋,如这首《站岗》:
我被指令站在石堆里
像铁器时代高贵的尸体
其他人留在帐篷内,熟睡
舒展成轮子的辐条
炉子主宰着帐篷:一条巨蛇
在嘶嘶吞食着火球
但外面:寂静,春夜
在等待光明的寒石中停留
这里,寒冷。我开始
巫师般飞翔,飞入她
带游泳衣痕迹的躯体——
我们在阳光下,苔衣温暖
我沿着温暖的瞬间翻滚
但却无法久留
哨声穿过天空,将我召回
我在石堆里爬着。此时,此地
任务:人到则心到?即使扮演严肃滑稽的
角色——我就是
世界创造自身的地方
天亮了。稀疏的树干
获得了色彩,霜打的春花
排列成一队,静静走动
寻找着夜里的失踪者
但人到则心到。等一下
我焦虑不安,顽固,困惑
将发生的事件,它们早已发生!
我能感到。它们在外面:
路卡外一群喧嚣的人
他们只能一个挨一个地穿过
他们想进入。为什么?他们
一个挨一个地进入。我是链式绞盘
(董继平译)
且不论此诗的意象喻指,以及意象在结构中的非线性缔结,仅那一句“”,即令人肃然起敬了,“”——多深邃的慧悟,多敏惠的抵达?西方语境中的“存在”与老子“道生一”的领悟暗通渠会。
存在,“缘构的持存在场”,“涌现”使其成其为“涌现”的视域构成。那么,“涌现”,在人与世界的本生结构中,浸染着什么意蕴呢?“”,是对这种意蕴的深刻触及。试思,人被世界结构出来,本身即隐含着世界结构的慧根,世界结构在造人之初,早已将自身构造的全部秘密,以隐秘的方式暗藏在人的结构中——人之本体,岂非本有宇宙肇始、“星”象鸿蒙、粒子织造?只有那些穿越表象、潜入结构内部探询讯息的人,或许才能触及它。而诗人之思,何以又跳离此一蕴境?——“我是链式绞盘”!人被一个巨大的装置统摄着、奴役着,甚或不断“穿过”,乃或仅仅蒙昧着冲动、冲破的野心罢了——是诗人虚立于结构之中,被结构所结构?还是悬浮于结构之外、凝视构成结构的视域边缘,领悟着结构对结构的结构?这种领悟,又能企及“人到则心到”吗?
在《挽歌》中,诗人闯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似与我们所在的世界,没什么不同,但那又是一个新奇、诡异的世界:
我打开第一道门。
这是一个阳光照亮的大房间。
一辆沉重的小车在外面驶过
使瓷器颤抖。
我打开二号门。
朋友!你饮下一些黑暗
而变得明显可见。
三号门。一个狭窄的旅馆房间。
朝向一条小巷的景观。
一根灯柱在沥青上闪耀。
经历,它美丽的熔渣。
(董继平译)
“第一道门”里,有光(“这是一个阳光照亮的大房间”),有画面和声响(“沉重的小车在外面驶过/使瓷器颤抖”;“二号门”里,透过饮下的“黑暗”,某个人或某种事物“呈现”;“三号门”里,犹如一个隐秘的“私人的空间”,“一个狭窄的旅馆房间/朝向一条小巷的景观”,隐约着沉静、澹然和孤寂。而这三道门,被诗人次第打开,如同从外部世界逐层深入那“狭窄的”的心之居所,逐步“实现”领悟的卓约(“经历,它美丽的熔渣”),犹如花瓣渐次迸开,每一次“打开”,都勃发着讶异的鲜沼;亦如“现象的”和“梦呓般”的世界,在这种打开中,闪耀着冲撞与弥合……
那么,诗人打开的究竟是什么“门”呢?打开“三号门”之后,会不会有第四道门,乃至如同漩涡般旋动、无限的、无数个陌生之“门”、虚无之“门”?这些门的那边,又是怎样的世界?
这扇“门”又是被诗人打开的吗?
也许特兰斯特罗默绝非那把开门的钥匙,而是牵住了两个世界的联结之锁……
2010年4月28日于文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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