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人的《致冰川》里,诗人写到:
断/人性哀泣/刨着/千年虚迷//时间裂了
鸿蒙中“断/开”的人性何以哀泣着刨着“千年虚迷”,被刨开的究竟是盘古开辟的天地、时间的启始,还是无限的晦蒙?在劈开之后,“时间”为何又“裂了”?追问回返于开篇的那个字,“断”,非原发之“始”,亦非到达之“抵”。而此一“断”,挥刃其中,是趋近而未达的无奈,还是亘古的迷失?诗人的无锋巨刃挥向冰川般的境域,又意欲何为?
一个“断”字,毅然决绝,干脆犀利,把野人的野性彰显出来,“野”统握着野人诗语言蕴涵的全部特色。
作为风干而出音与形、思与美的标本,汉语言全部的奥秘,就隐藏在其蕴行的征象与隐喻的言语之间。《易?坤》中的“龙战于野”,拓出“野”之疆域,“狂野、野性”又拓展了“野”的边界,而野人用以标注自身的“野”字中,究竟蕴涵着怎样的特性呢?我们不妨来“谛听”野人诗中传出的那“野”之慧根——
痛
寒光/像磨过的刀片/冷冷/剔着肉/骨在**
野人的一首《人生》,令我们领受着人生被凌迟的惨痛,领略着涌现者被剜割的凄厉。“梦灭历存”的际遇,似刀割斧斫般剔琢我们的人生,有谁感觉不到人生带来的伤痛?又有谁能无视人生带给我们的伤痛?而“肉”被剔着,“骨”为何**?多沉痛?
再如《疼之序》,更像撩动情感最脆弱处的弦,令我们感受着痛的洗礼:
“在童年时,我就开始用疼痛梳理着自己的情感。那时我只有四岁,突然之间,我两只眼睛看什么都很模糊,没有人相信,连父亲也不相信。直到有一天,我跟在父亲后面,就像后来我跟在诗歌后面一样,他过去了,我却掉在沟里。父亲从沟里把我抱起时,我满脸是血。父亲擦着血迹问,‘疼吗?’泪在他眼窝里。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咬着嘴唇。
父亲作古多年后,在一个雨夜,我孤独地站在白广路上,面朝北方说,‘爸,我疼。’”
经历了那么多未知的辛酸、磨难和痛苦之后,积郁了半生的痛感才突然从心底迸发,“爸,我疼”,这是怎样的一种疼痛啊?像跟在父亲后面一样跟在诗歌后面的执著探索,又经历了怎样的苦痛呢?
而野人诗中为何又回响着一声声痛楚的呻*吟?“没人能看见风的背影/却能/摸到/风/留下的呻*吟”(《身影》);“树叶枯卷/太阳炙烤着树皮/从深处/发出/一声又一声/夏日的呻*吟”(《呻*吟》)……这所有的呻*吟与疼痛,无不缘于被野蛮、无缘无故残割出的人的“生存”,涌现者之存在——“梦灭历存”,是何等的无奈与惨烈,又是何等地悲愤与刺痛?呻*吟声响彻在野人诗中,野人的“痛”炮烙在我们的生存里,令人同痛同感,经久不息。
绝
野人诗语言的“绝”,体现在对汉语言赋声象形、蓄势而生天性凝练的发掘上。比如《夜曲》:
夜很黑/恐怖//马牵着夜/蹄声扣在土地上/很脆
“夜很黑,恐怖”,诗人的直觉感受,对空旷迷蒙的“夜”惊悚与恐惧,不知“夜”的境域中潜藏着什么,发生着什么,就在这样的氛围中,“马”出场了。
“马牵着夜”,多宏大的气势?多丰富的蕴涵?
设想“马在夜里奔行”与“马牵着夜”,表现的虽是同一现象,蕴境已截然不同,“马在夜里奔行”,马被夜包容着,微弱渺小;而“马牵着夜”,马被持重,夜只是由它牵动的一个错觉,这匹马是被扩张了还是被缩小了,毕竟人们不知道夜的容量。但是,一旦这匹马去“牵”动,谁又能感受不到那种阔大雄浑的蕴势?
“蹄声扣在土地上”。“土地”,海德格尔所言的“世界之乡”,人的“筑居之地”,而人作为必死者,作为向居而筑者,对“土地”满怀“乡愁”。蹄声正是扣在这样的“土地”上。“很脆”。声响发动了,这是野人发于生命之“听”的声响,这声响是马蹄声扣在土地上的回响吗?
莎士比亚《麦克白》中的敲门声似乎能给我们某些回应。在麦克白谋杀邓肯王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令人恐惧的,不是出于在敲那扇藏着罪恶的门,也不是在敲邻室的门。敲门声响在某处。谁在敲门?在敲谁的门?这一阵敲门声,与其说让谋杀者心惊,不如说让看到谋杀的旁观者心惊。如果说,《麦克白》的敲门声是内心惊惧的回响,那么《夜曲》中的脆响从哪里发出,又扣向哪里呢?暗夜恐怖,万物息声,唯野马分鬃,扣响无边寂静,诗人叩开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倘若说一曲《秦腔》,让秦地流淌了几千年的方言,冲破行将被埋葬的忧患,在贾平凹的语言中回荡;这一声“很脆”,透过野人诗语言,使汉语言赋声象形的天性活跃起来,并成为汉语言声声不绝的回响。
扬
扬,张扬,扬弃。野人诗语言之“扬”,能指为对语言向自身完成,言未说、未可说之言说未达之扬弃。我们来读这首《马嘶》:
风雪远了/冷在沉默//你一声长嘶/蹄叩着洪荒/浮起层层躁土//暗去的时光/在你仰头寻觅时/路在张扬
诗中张扬着面向洪荒叩问的绝大气势,也张散出诗人疏狂桀骜的野性,对语言驾轻就熟的召唤。“风雪远了”,一个“风雪”的意象隐含着多恢弘的历史图景,多深重的痛苦体认,它真的“远”了吗?“冷在沉默”,无言的沉默,不可言说者,惟在沉默中以无言解蔽自身。“你一声长嘶”,在沉默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声,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所能涵有的吗?这“嘶”声于空无处勃然发动,“蹄扣着洪荒/浮起层层躁土”,作为“嘶”声后显现之物的“蹄”,扣着的已不再是“土地”,而是使“土地”出现更原初的“洪荒”,令人震撼!而这“扣”,已非止一次,“扣着”,不难体味到那种环环相扣的连续性与无限性。“你”的到场,使沉默为之撼动,令洪荒为之动容。“你”是谁?仅仅是意向之“马”吗?
“你”的到场又是为了什么?诗人也未作答,也许无从作答。
“暗去的时光”,是销匿于无形的历史,是人从未知中捕获的已知,还是语言被人为地沉潜?而“在你仰头寻觅时/路在张扬”,“仰头”,多么孤傲、不可一世,又多么坚定、决然。在“你”坚毅地从亘古沉默中昂扬,踌躇满志,准备上路时,“路在张扬”,路从你的脚下张扬。但是有那样一条现成铺好的路吗?它又指向何方?依然是迷茫的。于此,令人体味到世界并非澄明的,它仍以遮蔽着的澄明引人入境,感念其中。
这不也是一种“断”?
动
野人诗语言之“动”,从他抽象独到,含蕴贴切的蕴象中萌动。其所深具的漩荡构成式的结构美,彰显着启示性的原发和纯思的穿透力。如《理智之外》,表现了结构中的非线性构成关系:
楼/厚重/视觉走向距离//心/挑着人性/龟/痛颤//谗言/横在街心/忍/埋着孤傲的沉默//光/虚空/她的血在滴//尽头/复苏瘫痪着//意/变异/叹息在城市泥泞里/识/忍着挤压的目光//肉/猥琐/袒露的善良//天/空落一地尊严//思/卑微/缠绵着宣泄的泡沫//情/滚动着夜的饥饿//楼/厚重
毕加索的抽象线条在诗的言说中翔舞。心、谗言、天、思、楼,不同的意象都可以随性地引入诗之结构,它们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逻辑性关系,它们只在诗之缘构中产生关联,此种关联的妙处在于,这些毫无逻辑关系的意象,被抛投在结构中旋荡,意象任何组织、罗列、碰撞都会产生新的意象关联,并且在蕴境上,成为和现象相匹敌的“象”构。
意象被抛没于此种结构中,就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言而未言、言未可言的世界。如果“心”可以幻化成“天”,这就促使人们思考“天”和“心”的联系,非线性的纯关系在此结构中交戈,并构成结构本身。
而走向、挑着、痛颤、横在、埋着等这些由动词营构的动态意象趋构,又生活灵动、动感十足。这就使得诗之结构犹如讳莫如深的巨大漩涡,呈现出循环不止的旋动构成趋势,一如太极鼓荡中饱满着的无极之“圆”,又像物质被扯入黑洞后,不知所终而又含蕴其间。一言以蔽之:灵性诗动。
此一“动”,就其渊深不可测而言,其境域是涌动不息的;就其生发处而言,又是宁静而致远的。
思
野人诗语言之“思”,表现在语言的自发而“思”。此一“思”,非野人之“思”,亦非人之“思”,而是语言在其幻化缘生的结构显式中自觉地“思”起。
思者,非思维、思绪、思想之思,而近于可观可感而不可说之思。现思而思非思也,思若能敞开并被表述,便失去“思”之本意了,形同存在若被表述为“存在者”,就从根源处扭曲了存在本身。“思”能为潜行而思。野人诗一如海德格尔之思,同样彰显着“人思道思,人言道说”。如《山那边》:
我是生是死/感觉跌落着//价值呢//光/被捆绑着
每当野人诗中出现“我”,我们都会不禁追问,“我”是谁?是作者吗?是作为读者的“我”,还是诗中某个意象的代指?“我”只是在那里无端地呈现着。
在诗中,“我”也开始追问,“我是生是死”,是生死之间,生不如死,“活着但已经死去”还是“死去却依然活着”?没人可以作答。“感觉跌落着”,连作为生命第一体验的“感觉”都已“跌落”,还有什么可观感而言?更令人疑惑的是“我”在不可观感之中,却不再关心自己的生死存亡,而强调追问着“价值呢”?“价值”又是什么?
就连作为呈现者存在着的“光”也“被捆绑着”,还能有什么不被这个黑洞一样的境域所笼罩?光被捆绑着,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野人诗由此维度,引人入思。
人作为世界的缘在者,以思言领悟其所在的世界境域,并生活其中,那么人在此一境中,究竟境遇如何呢?海德格尔企图由人入“思”,及至“思物”,野人也“断”向“思”之原发,通过可思感的意象结构趋构,带人入那虚极自持而不可感的不可说之境。
言
言的质地在于辟开思的湍急之道,自发地蕴思于言中,言可言者、言可言而未言、言未可言者。
野人诗语言如同语言蒸发后浓缩的结晶,总把意象凝到极致,再勃然发动,如同被拧紧的发条,在松开的刹那,不受方向与时间的约束迅猛地旋开,达向永生永动的美之自美,充沛着发散性的特质。如“夜痉挛/拖着自己”(《荒原的乞求》),暗合着对世界“空空着”的本体言说;“光踮起脚尖/使劲够着夜/侧影/被挤压着//龟裂的嘴/在祈求”(《障碍》)发散着结构纯关系中的涌现。
野人诗的不可多得之处在于,由人言说向语言言说的予让,回溯“思”之缘在,并成为此缘“思”生生不息的空谷足音,即透过意蕴性统觉,经过“人思道思,人言道说”的虚象构成,涌现向敞开着的实现。
如果说在汉语言独特的音与形、思与美隐喻的道途上,《诗经》铺开了“诗言志、诗怡情”的意义缔结式的天幕,及至李白、杜甫跃至巅峰,那么,屈原则独辟出个性化审美的蹊径,野人扬弃之为大成;而就汉语言遭遇其他语言撼动的视域而言,倘若说李金发开辟了汉语言接驳其他语言的生活化审美,北岛一代诗人实验着汉语言与其他语言激撞的雳电,野人则开掘出汉语言在交爻其他语言之后,自身所独具的意蕴化统觉的“象”构湍动之美。
语言经过野人之“断”,迸发之“野”,进入那天地自持、性空缘起的绝大发动之处,因缘思起,自言其言,真可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能不昭显野人诗的世界性与普适性:虚极而作,“太初有为”?!
于此,透过“痛,绝,扬,动,思,言”,我们更不难体味到野人诗所独具的韵律,这种韵律并非语法意义上的合辙押韵,亦非音乐节奏感触发的旋律,而是存在者感知世界的律动、人对第一天性领略、回返、追溯时,生动、自由体验着的原初涌现之律动。
在对此种律动的谛听中,诗人以感觉完成着意念,经过意蕴化统觉,似象非象地“象”构着、实现着语言。并于此察觉到了生命的不自由,发觉到梦历之“断”,欲达而未达之“断”,从而以“野”标注自己。
正是在这种语言的护持下,野人完成着人的“生存”。
2008年11月12日于文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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