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灰黄的灯光犹如母亲的眼睛,我是说最后见到的那次。
二
亲人的离世造成了方褚石的不幸,也同时为他带来了幸运,因为他是自由的了,也就是说,他可以自由地去流浪了。
十九岁,正是流浪的好时候。
三
眼镜慢慢地向上移,直至撑在鼻梁的镜耳顶在了发亮的大脑门上,老黄才终于看清了站在他办公桌前这位又低又矮、又矬又瘦的小伙子。
小伙子那种独特的活力,直涌入老黄苍白的脑际。他讨厌年轻人,自从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头上一根耀眼的白发之后,他就开始讨厌年轻人,讨厌年轻。虽然也有他喜欢的,就是所谓“少白头”的那一类,但眼镜前这个木讷的小家伙很明显不属于那一类。小伙子的秃头,足以使那些关在深山里和放出来的人们汗颜。
他那一套破烂得散发着垃圾筒和电影院混合气味的,勉强可以称得上是外套的衣服,更增加了老头子的反感。
老家伙轻咳了一声,审讯犯人似的,叫什么名字啊?
方褚石。年轻人落拓的嗓音。
年龄。
十九。他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吸了口气。
家住哪里?
肇东。
谁介绍你来的?
自己。他又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好像他的鼻子出了什么毛病,这就使得他的回答带上了冷漠的色彩。
老黄对他的回答极不满意,难得的是,他仍在微笑,他已习惯了微笑,对值得微笑的人和事,对不值得微笑的人和事。他带着这种值得和不值得的微笑,问方褚石,你都会做些什么?
年轻人,也就是瘦小的方褚石,大咧咧地反问,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挺狂啊,不知天高地厚。老黄心说,依旧微笑着,用铅笔轻敲着桌子,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活儿都挺累啊?
知道。了解这个行业的艰辛和劳累,小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他依然径自来到了这里,他不得不来。
待遇也不是很好。老黄善意地提醒他,虽然他很讨厌这个年轻人,但也不希望他投身在这种行业中,他并不是担心小伙子会垮掉,垮掉的一代,跟他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而是怕他做不了,做得不够好。
我知道。小方坚持。
知道还要做?
知道也要做!
老黄没再问什么,他知道,如果一个人想要做他想要做的、不想做而又不得不做的事情,是任谁也挡不住的,虽然他仍未曾消却讨厌小方的决心,但他并没有阻拦,好吧,从明天开始,你就来上班吧。
工资是多少?小方急于知道,他必须知道。
三百,五百,一千。
我选最后一种。小方的眼睛像饥饿的野狗死盯着一根被人丢弃的骨头般,死盯着眼镜后面的老黄,显然那是最累最要命的一种活儿。
你做不来的。老黄微笑着摇摇头,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我能行!不信你可以让我先试试。小方期待的眼神,透射出固执和坚强。老黄也一时被他的坚决打动了。好吧。无奈地摇着头,老黄手中的铅笔,便在一排长长的名单后面,老蟑爬过似的落下了一排字:肇东,方褚石,十九,三建筒子楼。
小方目光闪烁地盯着那排字,如释重负,虽然他也知道,自己面临的将是什么样的工作。
四
肩膀火辣辣地疼,那处用来扛东西的部位,早已肿得如同小方手中又酸又硬的大个馒头。所幸的是,他还可以挺得住,即使他全身的酸痛使他难以下咽,但不得不强迫自己啃下去,这样才能有力气干活。
萧瑟的秋风使他面前铁杯中的温水,迅速地冰冷,也使他大汗淋漓的身体,感到彻骨的冰凉,他单薄的衬衣已不足以御寒,他却只能咬着牙,默默地颤抖着忍受,同时还要忍受肩膀上刀割般的疼痛。
一只手轻揉着肿起来的肩背,一只手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嘴里,建筑工地上的灯光已亮起。
小方,工头在喊他,把跳板抬过来!
小方迅速地起身,向一处灯光渺茫的狭角跑去。在这样的工作里,切忌不要让管事儿的讨厌你,否则,不是否则,而是肯定,肯定一切美好的事情都与你无缘,与你有缘的只有两个字,倒霉。
小方不得不勤快点儿。
工头姓高,高大的高,他确实很高大,站在小方的面前,就像一根高耸的钢柱,他就叫高柱。
当小方一个人把三米多长的粗重跳板扛到高柱面前时,他还在不住地催促,别磨蹭,快点儿!去拎一桶水泥来!
高柱正跷着二郎腿,舒服地坐在木板凳上抽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新来的小伙子总感觉不满意。至于究竟哪里不满意,他也说不上来。
好像有些人天生就招人讨厌似的,比如小方。
小方顺从地撂下四五十斤沉的跳板,跑向和泥的明媚灯光下,去拎三十多斤沉的混凝土。他眼中闪着泪光,但只是咬了咬牙。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个地方的人,就连最傻乎乎的泥瓦匠都不时地戏弄他取乐。
有时他们会把一泥抹子水泥,装作不是故意地甩到他身上,或者假装不小心从楼上扬下洋灰,罩向闷头干活的他的头顶,弄得他就像一个石灰人,呛得他上不来气儿。更可恨的是那个人高马大的高工头,有一次居然趁他不注意,用烟头烫他秃头上刚要萌芽的头发!
小方在这里学会的只有两个字,忍受。
迫于那个他认为已经是很高的价码,他不得不忍受,忍受这些人,这些事对他毫无来由的折磨。
满满的一大堆水泥摊在地上,犹如绽开的大鸡冠花,和泥的工人们早已躲到一旁抽烟去了。小方只好自己找来一把铁锨,亲自动手装上满满的一桶拎过去。
他*妈*的,干什么去了,和小姑娘*上*床也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三十几斤沉的桶刚撂到地上,便遭到了可恶的工头一阵最肮脏的唾骂,像这样的骂法,小方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他只能充耳不闻。他记得第一次挨这样骂的时候,差一点儿和工头拼起命来,他刚顶了几句嘴,就被六、七个工友一顿暴踢,踢得他肋骨差一点儿折断,他的饭碗也差一点儿丢掉。在这里干活,只能忍。那些土里土气的工人,比街头那些小混子还痞,都是狠茬子,纵使对他这个小个头儿于心不忍,但对工头还是绝对服从的,谁也不肯为了一个毛头小子,便舍下一家几口子,丢掉饭碗。
建筑工人的活儿虽不是第一流辛劳的,也差不多了。
小方却只能忍着,受着,听着。记住,小伙子,高工头用木槌似的的手指头,敲着他的脑袋,咬着牙道,在我这里干活儿,就一定要地道,干出来像个人样,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好干,要不然就滚*蛋!
小方只能点头,只能随着工头下压着他脑袋的宽大的手掌点头,但他却比谁都清楚,每层楼少抹三层砖是怎么回事,工头家的二层小楼又加上一层是怎么回事。
这狗*娘*养*的!
小方在心底暗骂,却不能骂出口,纵使在街头混的时候,他从未受过这样的侮辱,可是为了他想要做的事儿,他只好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虽然小方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但工头所给予他的一切,他还是一笔一笔地记在心里。
男子汉大丈夫,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办事儿就不要拖泥带水。
做事情,一定要利落。
小方纵使恨高工头,但却认为这个可恶的家伙说得不无道理,虽然不是以他喜欢的方式。然则这世上的事情,又有几件是以你喜欢的方式出现呢?
小方受了。
高柱盯了他半晌,认为他已经屈服了,才转身向上面喊,抹完这一层就散工吧,剩下的活儿,明天接着干!
小方暗自舒了一口气,一天的劳碌,终于可以结束了。高柱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经七点半了,天色已黑,他突然转过头,对小方说了一句小方极不想听的话:
你去把楼道收拾一下。
小方顺从地点了点头,无奈地朝家的方向看了看。
五
一旦躺下来,全身就像散了架一样,每一处骨骼,都针刺般地酸软,伴着肌肉的阵阵刺痛,小方仿佛觉得一切都已经停止了。
天地间一片寂宁,除了夜游的东西,一切都已死寂。
木叶萧萧。飞飘的枯叶带着诸许忧伤,诸许无奈,悄然飘落,犹如断翅的蝴蝶,在虚无中挣扎。枯叶撩动了天地间的肃杀,也撩动着小方的思绪。
人虽同死,思想却依旧。
小方面天背地而躺,虽有些痛楚和乏力,却觉着很舒服,他的思绪似乎也因为过度的劳累,而有些迟钝,但毕竟,还是在思考的。
他正在考虑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工钱。既然每月可以赚到一千,除去生活费、偶尔的花销和意外支出,大约能剩个六、七百。据老黄讲,这项工程一直会延续到十一月,这就是两个半月;来年三月还要接着干,照这样下去,不超过十个月,就可以赚到五千了……
小方不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似乎对于所受的劳累与折磨,已忘得一干二净。于是他也忘记了考虑自己是否还能撑下去十个月,忘记了无事可做的十二月到来年的二月末,也是需要钱的。
时间永远跟不上人的思维,因为它没有思维那样凌乱。
小方突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和他相依为命,却也过早离世的唯一的亲人,唯一的母亲。他看到窗棂外透进来的微魆的灯光。
灰黄的灯光犹如母亲的眼睛,就是最后见到的那次。
在他的记忆里,永远无法抹去的就是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淡淡的寒星,又把母亲的形象送到他面前。他仿佛又见了母亲和蔼而忧伤地坐在床头,给他讲大灰狼的故事,在洗衣盆前给他讲他的父亲,他的刚强而勇敢的父亲。
母亲说,他的父亲是个当兵的,优秀的通讯班班长,在老山前线,为了联络和指挥部失去联络的前线作战小分队,与越南人遭遇,经过英勇的搏斗之后,拉响了手榴弹。
他深爱着自己的父亲,并以此为荣,虽然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甚至连照片也没能留下一张。曾经放糖果的那只小盒子里,只有一封留给他*母亲的怀着深深爱恋和对儿子深深歉疚的发黄的信,以及一枚荣立三等功的军功章。这是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唯一的财产。
比起父亲来,他却更爱自己的母亲,非但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大,还要不辞劳苦地赚钱供他上学,他才可以很幸运地学到了许多东西,懂得了很多道理,然而这一切,已经成为久远的过去,已经无法再拥有。
他只能流着泪,以及心底的血,用深深的忧伤,回忆他的母亲,想象他的父亲。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临终前的眼神,那种充满了哀伤、关爱、无奈的眼神,那份无言的期待与希望。不知不觉,他的眼泪慢慢地流了下来。
好男儿有泪不轻弹,然而当一个人孤苦无依地漂泊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没有关爱,没有理解,没有帮助,没有到一无所有时的那种心境,又岂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
眼泪洗不净忧伤。
小方迷蒙的双眼里灌满泪水,再坚强倔犟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候,就是他孤独的时候,他满腹的压抑和感伤,只能在这个时候发泄。
小方虽不轻易流泪,但此刻的他,却是最脆弱的。
闪光的思绪忽然把他带到了初中三年级时的那一天。那一天,也是这样的星光灯火,他被那群淘气的孩子围起来,戏弄,辱骂,他们骂他是穷小子、野孩子,他回了几句嘴,就被那群淘小子按倒在地上,吐吐沫,在头上撒*尿,他忍受着这些无事生非的家伙们肆意的侮辱,等被他们欺负够了,才躲到一个野狗都看不见的地方,暗自发泄自己的情绪,他记得他当时也是无助地哭泣,提着一把菜刀无助地哭泣。
然后那个讨人喜欢的扎着蓝色蝴蝶结的小姑娘,便递给他一方洁白的手帕。他当时不知有多么地感动,他甚至暗自发誓,要保护那个小姑娘一辈子,然而当那位小姑娘被一辆宝马接走,转学走掉之后,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这份情谊,他却牢牢地钉在心底,也许这辈子都无法还清了。
小方人虽瘦小,但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熊,他完全继承了他从未谋面的父亲的硬气。他可以忍受任何一个人对他的污辱,但却不能忍受别人对他母亲的亵渎,他曾经一个人打跑了三个老流氓对他母亲的纠缠,任何人也无法想象,他这么单薄瘦弱的体格,居然能把其中的一个毛头儿,像抓小鸡似的扔到沟里。
对于这一点,大龙尤为佩服。
大龙是他从小的邻居,儿时的玩伴,也是他唯一的好朋友。但是小方倔犟孤僻的性格,却不允许他有朋友,所以,大龙只会在他需要的时候才出现。
大龙知道小方是一个凡事只靠自己,能屈能伸的硬汉,他不想打破小方的原则。
但对于小方在工地上所受的侮辱,他却极其地不忿,他问小方,你明明可以打得他满地找牙,为什么不出手?
小方回到,我需要那份工作。
你也可以把那些为虎作伥,充大半蒜的工友打得鼻孔窜血,为什么也不还手?
小方回答,打架是解决问题最愚蠢的法子。
所以你就只有忍?大龙带些责怪的口吻。
小方答,不堪忍者,忍之;不堪受者,受之!
大龙有些恼火,你不是男人!
小方却说,你却是笨蛋!
大龙不愿当笨蛋,所以他走了,他并不是完全理解小方的,这也不能怪他。这世上,能够真正理解小方的又能有几人?真正能理解别人的,又能有几人?
真正能理解小方的,也许只有小方自己了。
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像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
所以,方褚石永远都是方褚石,拿得起放得下,凝望着天边残残的疏星,他已经迷朦地睡去。
天地间,惟有木叶萧萧。
六
冰冷的秋雨揪着人的心。
工棚里挤满了为了躲避这恼人细雨的工人,那些还没来得及从大楼里跑出来的人,只好留在那里,等雨过了,再过来吃饭。小方觉得很幸运,他可以缩在靠近饭盆的那个温暖的角落,听工友们闲谈、嬉闹、扯淡。
小方很为自己逃避了这场冷雨庆幸,幸好高工头还没有发现他,幸好他可以不必去收拾那些被工友们忙乱中随手丢掉的工具了。
这些生活在灰土、洋灰和砖头中的工友们,说着世上最粗俗的语言,聊着世上最质朴的话题,任何与文明文化相关的东西,都被莫名的拒之门外。许多做买卖的人、做大生意的人聚拢的地方,往往也是这个样子的,只是他们造作的着装,可能比这些人光鲜。
一个土头土脑的小麻子,正在给一位浓眉大眼的泥瓦匠,津津有味地讲笑话,时而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哄笑声。男人们最多的共同语言,就在于那些猥*琐的故事里,小方也被渐渐吸引过去,他也是男人。
小麻子带着浓重的佳木斯口音,说,就是除四害的时候,除四害知道吧?
大眼睛点点头,微笑地看着他。
在除四害的时候,有这么一只耗子,还有它媳妇。
那是母耗子。大眼睛插话。
别打岔!小麻子一脸的不高兴,那时候,耗子都不敢出来偷东西了,抓住就要被打死,这两口子也很害怕,所以洞里能吃的东西就越来越少,最后没办法,公耗子说,我出去碰碰运气。母耗子就让他小心点儿。公耗子就悄悄来到洞口,哎,正巧碰上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那里做那事,上下直动弹,它不敢动弹了,就趴在那里等着。不大会儿,那两个人干完了,那个男的扔下了一个避*孕*套,也巧了,正好套上了这只耗子的头,它吓得赶紧跑回去。母耗子一看就生气了,骂了一声,操,咱家都这么穷了,还买皮夹克穿!
小麻子还没住嘴,四周的工友便“轰”得一声笑了起来,小方也附和着。猛一抬头,突然看见高工头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走了进来。大眼睛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问,高头,都这么穷了,还买皮夹克穿?
工友们又是一阵哄笑。高柱不明所以地奔着小方走过来,小方刚想笑,却终于忍住了,他的脸色已有些变了。
高柱走到他跟前,挤了一块地方坐下来,带着莫名其妙的微笑瞅着小方,问,活儿干得怎么样了?小方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笑,忐忑地回答,还没干完,先避避雨。
高柱掏出一包红云,发了一圈,又递给小方一支。小方不敢接。高柱笑着说,男人不抽烟,白在世上颠。又掏出火机,给小方点上。自己也叼上一支,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雾,才又说,在这里干活累不累?
还行。小方也抽了一口,却呛得直咳嗽,他不明白高柱今天何以一反常态。
高柱却叹息似的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毕竟都是从你这种时候过来的。说和泥盖房子不累,那是扯蛋,一天到晚下来,谁不是累得腰酸腿疼、肩膀发胀,睡觉都觉得累。
小方承认。
你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短,并不是十分了解。其实这一行,要不是为了赚点辛苦钱,养活家里那几口子,谁他*妈的也不愿意干。高柱的语气含着一股子不忿。说穿了,还不是咱们没本事,没能耐。那些当*官的,顶头的,每天他*妈的四个圈坐着,夜总会泡着,小姑娘玩着,都是靠什么呀。还不是咱们这些穷兄弟死活为他们卖命?到最后,功劳都是他们的,而我们却好像不存在了。就拿盖这楼来说吧,盖好了,是上头的功劳;盖不好,就是咱们的过错,还得让你背黑锅。却忘了,是谁让咱们把三百号水泥当作六百号来用,是谁用砂钢代替钢筋,是谁让瓦匠们把每层楼少抹上两层砖。你算算,十二层楼,一共能省多少砖。钱还是照样花,砖却少了一小半儿,都哪儿去了?
小方不明白高柱何以对着他发了这么一大通牢骚,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上面受了什么委屈,要找小方发泄一番?他不明白,就只有听着,生怕一个不对劲,又被老高找个茬子。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正!高柱继续说,小方继续听,也许你觉得在这里受委屈,也是,干这一行的没几个有文化的,大家伙都是一些靠出卖体力谋生的老爷们,在这里,你不欺负他,他就欺负你,谁都没念过几天书,想法也很简单,闹得过火一点也在所难免,但到真正的时候,还是会互相帮助的。我也不懂得多少,但我却知道,敢作敢当才算是真正的爷们儿,那些文绉绉的戴着眼镜、坐在办公室里的娘娘腔,都被雌化了,一点儿男子汉气概都没有,遇到事儿,不是你推我搡,就是吓得屁滚尿流,踢皮球,算什么爷们儿?!
我现在能当上工头,只不过做的比别人多,干活利索点儿,敢揽点儿事,遇事敢挑个头儿罢了,其实我在你这岁数的时候,受的欺辱并不比你少。
小方对于高柱一顿莫名其妙的话,并不感兴趣,但却还能洗耳恭听。高柱又换了一个话题,哎,我忘问了,你这么小,本该是上学念书的年纪,为什么要干这一行呢?
小方无奈地笑了一下,望着手里没抽几口的半截烟头,说,没办法。
高柱似乎并不是想知道他这个问题的答案,转而又问,大龙是你朋友吧?
小方终于明白了,高柱何以一反常态,低三下四地与他聊天、谈心,想必是大龙这小子因为气愤不过,把高柱修理了一通吧。他虽然不知道大龙最近究竟在忙些什么,但他却听说,大龙有一帮靠打架出名的朋友,都是一些打起仗来不带脑袋的主。
小方微笑着承认,他不得不承认,既然大龙已经把事情挑起来,闹出来,他就只有担着,无论高柱想怎么整他,他都已准备接受。心底却也很怪大龙多事,做事不长脑袋。
高柱却又问,他是干什么的?看来很有报复的意思。
不知道。
高柱对他的回答像是不怎么满意,却出乎意料地说,有时间你告诉他,我找个时间请他喝酒。
小方讥讽似的应允着,看来大龙那一套是见成效了,无论他用的是哪一套。
高柱还想说什么,却终于起身,对着依旧喧嚷的人群喊道,哎,哎,大家注意一下!人群渐次静了下来,他扫视了一眼围在他身边的这些朝夕相处的工友,认为大家都竖起耳朵,准备在听了,才高声说,冬天快到了,咱们这儿的工程也马上要停下来,待明年开春儿前儿再接着干。我在外面找了一个活,不知道大家伙愿不愿意干,就是引松工程为了赶进度,要在冬天接着动工,需要挑土方的,每天二十块,按日结,愿意干的,把名字报上来,可能会累点儿。
高柱的号召引起了小方的兴趣,工程一停,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再开工,每天二十块,就是能拿两千左右,他有些心动了。
我*干!不知谁嚷了一嗓子,然后便有几个人也随声附和起来,我也干!还有我!小方凑了上去,高柱怀疑似的看着他,你行吗?行!小方依然很犟,他眼看着高柱把他的名字写在手背上,才算放心。
高柱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对小方说,哦,对了,总公司办公室的老黄让你抽时间去一趟。
哦?!
七
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方褚石和办公室主任黄建业两个人。
小方终于又见了久违的眼镜,他像第一次来时那样,一声不响地杵在那里,如同待审的囚犯,实际上,他并没有什么过错。
他走进来的时候,老黄正聚精会神地摆弄着办公桌上一台新增添的586台式计算机,当眼睛的余光发现小方已经站在桌前时,才停下了在崭新的键盘上胡乱敲击的手,扶着桌面,转动着转椅,笑吟吟地说,现在这科技发展得真快,这么样的一个玩意都摆弄不了,真是时刻都得学习呀,你们年轻人就应该多学习。
这话并不像是对小方说的,而是在炫耀自己,小方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老黄沉吟着,嗯——方褚石,名字倒也不错。在小高那里,干得怎么样啊?
还不错。小方捏着鼻子,似乎受不了这装潢考究的办公室里高雅的书香气,那种保存到发了霉的账簿档案一类的墨香气。
嗯,年轻人出来做事,就应该好好干,什么时候都不会吃亏的。老黄倚老卖老似的教导着小方。小方装作谦虚地听着,这种话他至少已经听过一千九百九十七次,但不得不承认这话确实有道理。
那帮人没欺负你吧?老黄好像明知故问。
没有。小方硬着头皮说。他知道,纵使说出来也是没什么用的,老黄也像高柱一样,并不是真的在真心关心他,但他依然规矩地听着老黄的虚伪:
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知道,那帮人我最清楚,当年我在那儿当工头的时候,比现在还要凶。
老黄接下来的问题显得春光融融,小石呀,想不想换个工作啊?
小方以为他要开除自己,肯定是高柱那老小子捣的鬼,他连忙说,噢,不用……
老黄却兀自沉吟着,喃喃自语,业务助理?还不太懂,采购?不熟悉行情……他居然正在想着,有什么好一些的工作适合小方干。莫非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西窗外的阳光,确实很刺眼,可是现在还是下午。
小伙子,干干通讯员怎么样?老黄垂询着问他。
小方又捏了捏鼻子,装作不懂的样子,通讯员是干什么的?
端茶倒水、收拾办公室、给各科室送文*件、接电话、跑跑腿什么的。老黄觉得这个工作挺适合小方做的。
小方居然直截了当地问,一个月多少钱?他时刻关心的就是钱,他不得不关心。
四百。老黄伸出了四根枯瘦的手指头,不算少了,他知道其他的通讯员每个月也就三百多而已,对这个呆头呆脑的小方已经很照顾了。
小方却不领情,沉吟了半晌,突然说,黄主任,我还不想调动工作,现在这个工作挺适合我的。
年轻人,要考虑清楚。老黄带些恼火,他头一次碰到这么不识好歹的家伙,若不是基于某种不可说的原因,他真该把小方撵出去,他并没有改变讨厌年轻人的习惯,尤其对这个面黄肌瘦、不通情理的秃头小子,简直讨厌得要命。他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让步了,不料这愣头愣脑的小子,居然是榆木脑袋。
你为的是钱吧?老黄眼镜后面透出一股嘲笑般的目光,但却很直白明了。
小方并不因为被说破了心事而感到丝毫的羞赧,反而又捏着鼻子说,可以这么说吧。
老黄的鼻子差一点儿气歪了,年轻人,钱确实是好东西,可也不能只顾着挣钱,却不顾自己的前程发展。
可我最需要的是钱,而不是发展。
听着小方的话,老黄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位木讷十足的笨蛋,觉得这小伙子的神经是不是搭错弦儿了,这小子居然真的只认钱,他头一次遇到这么现实,把钱看得这么重,又这么坦白的年轻人,这么令人讨厌!
——可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明了这句话中所包含的艰辛、无奈与苦难呢?
好吧,你喜欢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记住,一个人的机会兴许只有一次!老黄觉得他实在不可理喻。
小方却暗自松了一口气,人要靠自己,他宁可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干活赚钱,也不愿寄人篱下似的伺候别人,所以当一个人倔得像一块石头的时候,就只能是一块石头了。
主任,谢谢你的好意,赚钱的机会却可以有好多次。
他的豪气还在向上涌,老黄似动了肝火,他向上推了推眼镜,满脸怒容地说,方褚石,再见是什么意思?
是的,主任,我会马上出去的。小方直眉楞眼地瞅了一眼老黄,他的豪气居然促使他不惜得罪掌握他去留大权的办公室主任,莫非他不想挑那副挑水泥的朽木扁担了?
说罢,他已转身走了出去。
没等出门,与一个人忽然就撞了个满怀,一位欢快地奔进来的清澈得像一杯清水般的妙龄少女。小方定睛看着洋溢着浅浅微笑的少女,吃惊地问,是你?
少女也诧异似的说,是你?你来了?
小方愉快地看着少女马尾辫上扎着的漂亮的蓝色蝴蝶结,他的心忽然莫名地悸动起来。
八
夕阳在望,薄云含情。
方褚石站在老太太的病榻前,把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七百多块钱塞到老人的枕头底下,轻声说,姜奶奶,这些钱你收着吧,留着治病。
老人低垂着眼帘,沙哑地问,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我挣来的。
不,我不要。老人缓缓地说,这都是你的血汗钱,还是你留着用吧。
不,姜奶奶,治病要紧。小方恳切地坚持,我还有。
老人咳嗽起来,小方赶忙坐下来,扶起半瘫状态的老人,轻捶着她的背。老人喘*息着问,方啊,你找到工作了?
小方承认。
干什么呀?
力工。
那不是很累吗?
不累。
孩子,苦了你了。老人眼中沁出晶莹的泪光。
母亲走后,一直是这位捡破烂的姜奶奶照顾着他,给他洗衣服做饭,还把自己的小房子让出来给他住。对这位老人,他的心底充满了感激。
姜奶奶,别这么说,我没什么,只要你的病能好起来就行。小方关切地注视着老人多少字也写不完的布满沧桑的面容。
老人抚摸着他的秃头,关爱似的说着,傻孩子。
小方转眼看到了无边的夕阳,微笑如血般的夕阳。
夕阳在望。
九
方褚石喜欢流浪,就像流浪终究会属于他一样,十九岁,正是流浪的好时候。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一路上,只有无尽的等待和寻觅,除此以外,就是无边的静默。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找什么,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流浪一样。
他感觉自己的流浪就像这无休无止的梦一样,不知何时是起点,也不知会流浪到何方。然而,面前的世界依旧笼罩在一片黑暗里,没有一点儿声音,没有一丝光,他只记得当那块黑鸟般冲下来的跳板砸下来的时候,他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推开了身旁的高柱,然后他便听到了什么东西重重砸在头上发出的一声闷响,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个时候,他已经在医院里昏迷了七天七夜。出事的那天,当他被抬上担架时,血已将流尽。
只有依旧活着的人,才知道他究竟为的什么。
十
迷蒙中,小石好像觉得自己在天空中飞飘,以至被什么陌生的东西包围了。他想挣扎,却已无力;他想说话,却也无言。他不知道姜奶奶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冬天去挑土方的事能否会实现。
他似乎听到有人一直在呼唤他的名字,然后他便看到了自己日思夜想,最慈爱善良的母亲。
妈——
他忍不住跑上前去,母亲用慈祥的目光,微笑地凝视着他,好孩子……
妈妈的怀抱好温暖啊。
之后,他终于看到了一片灯光!
十一
灰黄的灯光犹如母亲的眼睛,我是说最后见到的那次。
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七日于文芳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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