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允儿面对着北寂，嘴唇微颤，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被千年玄铁拷住，那刺入骨髓的寒气，常人熬不过三天，他却硬生生等到她来。
他凭什么相信她，万一那日她没有掉下湖冲破滞涩，万一她没有恢复记忆想起他，万一她没来得及赶到帝都，万一她斗不过太后……太多的万一，连她都不敢保证她能，他却信。
这便是他了，不论怎样，都信她，爱她。
哪怕是这样一场生命的豪赌。
尽管有这许多万一，她和他都懂，不会有万一。命运让他们在茫茫人海中相遇，让他们历经百转千回心中仍旧只有对方，让他们在这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冲破阻碍对视，足以说明，这便是缘。
缘去，无影踪；缘来，挡不住。
他头发蓬乱，却在眼角余光看到她的时候，漆黑的瞳眸泛出光彩。嘴角扯了扯，似乎有些尴尬，尴尬彼此之间再次的会面自己是那么的狼狈。她却笑了笑，走近。
他张嘴，却只发出斯斯的声音。他努力地说，她也听懂了。
他说，别过来，这里脏。
哪能不脏，这个地牢不知囚禁过多少人，地上的暗红血迹发出难以忍受的恶臭气味。地牢潮湿，墙角还有些灰毛鼠，吱吱叫个不停，胆大的竟还会爬到人的身上。所幸这里的老鼠都是专人饲养来折磨人的，只会啃食人的血肉，不会传染鼠疫，不然就算宫允儿救出了北寂，就怕他还得受病痛折磨之苦。
她读懂了他的话，却没有停下脚步。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双手环上他的腰，将头看了上去。她的唇，贴上他冰凉的脸颊。她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他，她不介意。不介意他身处地牢或金殿，不介意他狼狈落魄或龙袍蟒带。只因他是他，没什么好嫌弃的。
月刃一出，千年玄铁霍然落地，他的双手垂落，缓缓，扣上她的肩，将她推开。
她再抱回来，他再推开。
她微恼，对着他说：“轩辕北寂你个混蛋给我听着，这次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欠了我多少，我发誓，在让你还完债之前，就算你赶我我也不走。况且你欠我那么多，一辈子你也还不清。”
“现在，”她缓了缓，“开始还债。抱我。”
他笑了笑，上前一步搂住她，努力说道：“宸儿……这次是你自己要回来的，除非朕死……才会再放走你。”
她亦是抱紧他。从初遇道现在不过六年，他们蹉跎了整整五年，不该离别的。他信她能做到，她便也信他此生待她如一。
她踮起脚尖，寻找着那片温暖的唇。轻轻扣上，*，再离开。星眸看着他的眼睛，无声的告诉他，她爱，自六年前，未曾停止。她无数次地说过要放弃，无数次地要远走高飞留他一人，却始终走不开。耳边百转千回是那人的呢喃，眼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人的宠溺。她走，越走越远，回头却仍能看到他站在原地的等候。
原来，爱，从未走远。
就像她走得再远都会回头，他何尝不是。明知道伤她入骨两人再无可能，明知道自己担负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家国，明知道不应也不可堕入这情劫，却还是堕了，义无反顾。他大可以在她离去后忘了她，大可以安安稳稳的做他的皇帝，可是他废后、空置后宫，只为等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美好愿望的实现。
他傻，却乐得为她傻。
而她，亦是心甘情愿。
一个人，站在他们身后，默默的笑。彩光流过那人的眼瞳，同样华美，笑容却苍白。
轩辕北玄派手下处理了后事，将弄琴派人送到附近的宫殿修养，将盛公公关押，心急火燎地跑过来。
他突然想到那一日，他们被城楼下被堵住，他带着一小支精锐从城墙下一个小洞钻进城，里应外合攻破了城墙，放军队进城。对于堂堂七尺男儿来说，尊严大于性命，可对他而言，重要的是谁的性命。若是他自己的，弃了便弃了，可若是他的，拼得不要尊严又何妨。
他不会说，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不要让他觉得，他欠了他。
他看见，两个最该在一起的人，终于冲破了层层阻碍，彼此相拥。不去管自己心中的苦涩和疼痛，他高兴，他就该高兴。
末了，他安静地转身，退出。
==第二日，北寂上朝，审理这次宫变之事。说来也没什么好审理的，两个主谋已经正法，没有什么官员参与，那些参与的士兵早已经递了书信自领惩罚到边塞守关去了，唯一要审的，就是盛公公。
与往日不同的，今日龙椅旁拉上了道帘子，里面坐着宫允儿。若是平日里，这帮大臣定然要滔滔不绝的说什么牝鸡司晨，说什么女主祸国，说什么红颜祸水，可此刻却无一个人有异议。若没有宫允儿，哪来的此刻鲜活的轩辕北寂，哪来的轩辕国万顷锦绣山河。
在场的每个人都亲眼见证了这个女子和安王北玄的成绩，他们流最少的血，最简单的解决了这件原本声势浩大的宫变。
很快，人犯被押上来。虽是蓬头垢面，却也是难掩韶华。他们本就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男子，却彼此对立，本该倾尽风流，有的人到了才明白自己心意，有的人为了一个执念封锁内心的情爱。
“她……还好吗？”他开口，不关心自己将会如何，不关心母亲的尸体能否安葬，不关心满场大臣的指指点点和异样眼光，只是问，她，还好吗。
她，怎么会好。一次宫变，以她的血浇灌了结局。她为了报信被数个守卫玩弄，失了最为宝贵的贞节，为了他不被责罚自入圈套，毁了女子最为看重的容颜。
她这样，还不如一剑了结了痛快，一生都将在他人的指指点点中度过。宫允儿可以给她尊贵的地位，北寂可以*名流贵族娶她好好待她，可她会幸福吗？不会！弄琴也是个骄傲的人，她有着自己的观点和思想。尊贵的地位，她不在乎，给了她也是在侮辱她；为她找个男人，虽说是好好待她，可她现在这样，那男人又怎么会真心爱她，若不是真心，不还是羞辱。
更何况，她那么骄傲，骄傲到不是那个人，都不愿意将就。
“好，好的快死了。”宫允儿故意这么说，她也恨，不过是恨自己，害的弄琴吃了这么多苦，承受了这么多。好，她的确是好，从昨日被北玄的人送到宫殿就开始睡觉，到现在还没醒来，连口水都没喝。
他低下头，说：“她是该恨我。罢了，说吧，要怎么处置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上身边站了个刚来的小太监，不过十二三岁的年华，眼睛神采奕奕，恍若他当年。可如今，他却让这样明亮的眸子蒙上了贪嗔痴，硬生生让明珠蒙尘。“原启明殿宫女弄琴，立功非凡，不计荣辱，上收之为义妹，赐姓大姓李，封恬郡主，赐婚于前魏国公之子朱宇程，择日完婚。着礼部——赐婚圣旨盖龙凤双印，朱公子此生不得再娶。钦此——”
“这……”众大臣面面相觑，本以为皇上定不会饶了盛公公，没想到这最后的圣旨，竟是个少见的恩典。
他看向金座上的两人，笑了笑。本就该如此，他欠弄琴的，足以让他用剩余的一生去偿还，坑何况，他并非无情。弄琴总是在他身边，日子长了也就习惯了，他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却也总是接纳着她的存在，直到那日他亲眼目睹她的破碎，才知晓他们两人的情感也是百转千回。他恨自己知道的太晚，若早一点知道，便也不会让她受那么多的苦，便也不会欠她那么多。
贞洁、容貌，他不在乎了，相守一生，再好不过。
他接旨，喜事也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办起来了。大臣们虽有异议，却也没有人提出来。喜事将近，北寂赏给他们的一座院子里堆满了红色。弄琴前些天被送到了后院的厢房，成亲那日只需要从后院抬到前院再抬回去就可以了。北寂为了弄琴的脸找了不少好药，她的脸却还是毫无起色。伤口已经开始渐渐愈合，有些深可见骨的地方却还是丑陋地扭曲卷绞着。
成亲的日子很快也到了，北寂和宫允儿也都来了。北寂前些日子想要封宫允儿为后，却被众大臣拦下，说宫允儿之父虽是受人诬陷，现在却也没有摆脱污名。经众大臣的要求，要先让宗人府调查清楚，替沛国公洗清罪名，再立后。宫允儿倒也不急，从一开始她也没在意过那个皇后的位置，倒是北寂急得跟什么似的，三天两头跑到宗人府催进度。
眼见吉时将过，弄琴还没有从后院抬出来，朱宇程才发现似乎有些不对，赶紧让喜娘过去看看。喜娘去了，却发现厢房的门从里面反锁上了，推不开。宇程有些慌了，向着厢房跑去。
他推了推门，果真推不开，又敲了敲，也没人应答。他运力周身，一撞撞开了门。
他看见她，安安静静，不染尘埃。
自然是不染的，双足不沾地，长发风中扬。
他正在发怔，却看到了桌上的书信。信上写道：朱公子，此生弄琴配不上你，若是有缘，来世再会。
反应过来时他的眼泪已经滴下，晕开信上浓墨写成的字，娟秀又无奈的笔触，一笔一笔，刻在他心上。
他放下信，走到她脚边，抱住她的腿，将她从那个红绸的缎带中退下。她已经僵硬，身上穿了一件雪白的寝衣，头发未绾，此刻她倒在他怀中，乌发铺散满怀，却只剩冰冷。
他让喜娘先出去，关上门，拿起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嫁衣，一件一件替她穿上。他穿得很仔细，最后还为她套上了小巧的绣鞋。他还想替她描娥眉点朱唇，却不知从哪里下手。算了吧，就这样，很美了。
她，本就是很美的。
他抱着她，从后院，一步一步走到前院。
前院应邀前来的大臣们看见他面带笑容抱着新娘子走出，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坏了规矩，转眼看那新娘子似乎有些不对，便也闭了嘴。他走近的时候，大家才看清了。
原来，新娘子，已经死了。
他抱着她走进大厅，对坐在堂上的北寂和宫允儿说：“可以开始了，有劳皇上。”
他微笑，满足的笑容。
北寂和宫允儿自然在他刚出现在视线里时就发现弄琴气息全无，此刻他却还要与她成亲。
“一拜天地——”宫允儿和北寂看着他坚定的微笑，念出了那些仪式。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前两拜，他抱着她跪，最后的夫妻对拜，他顿了顿。他单手抱着她，另一手褪下了半边外衣。又换了一只手抱她，脱下另一半外衣。他将外衣平铺在地上，轻轻将她放在外衣上，跪下，叩拜。
“礼成。送入洞房——”宫允儿已经哽咽，却还是完成了所有的仪式。
他抱着她，没有像堂上那两个人告退，独自走到后院，走进他这些日子里一直在准备的新房。满眼的红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手中的女子。
他将她放在床上，轻轻道：“弄琴，我是真的爱你。在很久之前，我却才发现。”
寒光一闪，他将鞋中短剑取出，狠狠地向自己下身刺去。
对不起弄琴，我对不起他们，我还要继续还债。轮回的路必然不平坦，你不要一个人走，在奈何桥下等我，待我还完欠他们的，便来找你。弄琴，你放心，此生我心里只会有你一个，我自废身躯，告诉你此生我不会负你，尽管放心地再奈何桥轮回渡前等我，咱们一起走。
红烛明亮，地上，也尽是刺目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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