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都市言情 > 模范爱情 > 三

?美学家、画家、作家高尔泰先生六二年路经我们城市,他的散文中这样描述:“XX市是新出现的工业城市,基本人口都是工厂员工及其家属。全市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叶草。地上和屋顶上都覆盖着一层铜钱那么厚的灰黑色烟尘。用脚在地上蹭一下,就会露出黄色的沙土,很显眼。天空烟囱林立,浓烟滚滚,五色杂而炫耀。市外一望无际全是寸草不生一色苍黄的荒山秃岭。山都没有姿势。一座座几乎金字塔一般对称。从XX市坐汽车到兰州,走一整天都是这种山连着山,没有任何变化,单调得近乎绝望。直到兰州附近,靠近黄河了,看到星星点点的绿色,紧张的神经才松弛下来。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想,仅仅因为生活在XX市以外的地方,就值得我感激命运了。”

  

  起步阶段的我们的城市里呈现出热火朝天的干劲,前人的辛苦与拼搏定格于此时。我们城市六二年的生存环境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九零年代的状况是,在厂矿区与居民区之间隔着绿化带,里面甚至还有两座公园。四堵墙围住一溜东南至西北走向的矮山,那就是我们有名的公园,居民区是围绕它展开的。居民区道路两侧遍种槐树,槐树在这里生机勃勃,到开花的季节,满街的槐花香让你没法儿躲避。我们的居民区往西,是市府的地盘,市上在向西不断地扩张。厂矿区的烟尘偶尔也会覆盖市区,但那已经极其少见了。覆盖的一层烟尘范围仅限于生产区,也没有那么夸张了。现在说我们的城市是一片绿洲,我想,没有人会反对。冬暖夏凉,是个避暑的好地方,空调厂家会对这个城市大失所望。如今是二零一年,我们的城市在不断的扩张,新城区洋味十足的建筑雨后春笋般成片生长。移山平地,已运行和计划中的工业园使市上的日子看起来过的红火得不得了。我们集团公司的员工针对政府系统(包括家属)习惯喊市上的,以前有歧视的成分,现在嘛,唉,还喊市上的,但是情势已逆转,是人家瞧不起我们。这样的事情,你说找谁去说理去?市上现在阔得很。房价将突破五千,相对我们的工资水准,这个就叫人摇头。九零年代初,我们的城市已具备一个地级城市的雏形了,这时的我们,还在先人的树荫下洋洋自得。

  

  讨人嫌的闹钟终于吵得我烦躁不堪。我由床上爬起,做将其抛出窗外状,和暴发男人抛弃糟糠之妻一样。昨夜的酒意泛上来,直至蔓延全身,不可一世地侵略我。我到水嘴痛饮,似甘露滋润了久旱的秧苗,那份舒适劲儿不可言传,根本驱散了液体面包的献媚。肚中饱和,我顺势打个饱嗝。我趴到敞开的窗前沉思。中秋沁人心脾的凉意渗进我的身体,我感觉世界原来这样美好。当然,除去那几段令人不快的往事。我认为某君倘若没能经历两次富于教育意义的打击,那就谈不上是名值得他人尊敬的人。那几段没有人味的回忆在我脆弱时可以似恋人一般摧残我——清醒时它想都别想,如我这般百炼成钢的男人决不会也没工夫为它们忧伤哀叹。但它们也有不可否认的功绩,即可以增添我作为成熟男人的砝码。通常男人有了此种沧桑感,就显得很有深度,像高仓建一样。美丽少女眼中的此类男性我想还是满吸引人的,现阶段有个名词叫酷呆了。我深以为是,男人终归得有个男人的样儿。

  

  两页熟悉的窗帘左右分开,现出迷人的史芬。她的面部肌肉僵硬,似乎认为以她的容貌理应做出足够的冷漠,不做的话,那才对不起自己呢。她要惨无人道地告诉那群垂涎她美色的人:你们就自卑去吧。其中也许包括我。可是我不生气,亦不自卑,我只是想气得她一蹦尺高。这是件愉悦身心的事,和自卑不搭边的。为什么气她?哦,我还没想好,还是气完她再说吧。倘若史芬气急败坏地露出食肉动物的原始本性,——张牙舞爪、颠狂无序的狰狞面目很能安慰我的心。史芬自尊地搜视一遍楼外,不知道有没有看到我。这是一个莫测高深的问题,因她扭动头部的动作似脖端安装了机械设备一样频率稳定。这是一种极端的自满意识在作梗。骄傲的史芬活得很有滋味嘛。我看不到她的眼神,即使看到,也不能增添信心。那种准资本拥有者的眼神顶好还是少看为妙。她的资本当然就是她的美丽容貌。很了不得的自我价值啊。

  

  我不会承认早晨趴于窗前是为了观看美女梳妆,相信每个高智商者皆会这样炮制。倘若大家非要有个解释,我只能讲早晨清醒昨夜昏沉沉的大脑,忽然史芬扯开帘子要我看她装扮自己,介于她容貌出众,所以我不好拒绝。视线中忽然闯入一名妙龄少女,我不介意的,虽然她扰乱了我的清修——我简直怀疑她存心不良。如果非要解释的话。

  

  史芬对着镜子煞有介事的涂抹,像是刷油漆的。我丢掉烟屁股,手托腮帮哼着小曲瞧着她,半点儿规避的意思也没有,理直气壮地仿佛史芬就是自己人,和她见外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史芬的闺房收拾得整洁如新,优质女性的气息迎面吹来,几近熏晕我,这一下让我感觉亲切许多。做为对我好心情的回应,史芬扭身将刚舒展的窗帘狠巴巴地拉拢,不留一丝缝隙。

  

  她生气只说明在意我,这不是件坏事情。虽然她在意我并未征得本人同意,可我还是决定理解她。

  

  有一个现象浮出水面:她现在明目张胆地和我搞对抗的原因自不必讲——那么先前她拉开帘子装饰自己分明有引我关注的意思——她在引诱我?不会吧?简直不可思议!我需要冷静下来,此信息太震撼,逗引得我心慌得厉害。我需要仔细想一想,但是心慌得更厉害了——深呼吸,再来一下,最后来一下:……有点儿像真的——是真的吧?!思前想后再来一遍,抛掉自恋的成份。是真的,这一点现在毫无疑问。此发现非同小可,是条分界线,是座里程碑,具备划时代的意义。我感到心满意足。我觉着自己一下子高大了许多。我转身对着周品的镜子照了一阵子,对镜中的人颇满意。

  

  今天的天气格外好,和我的心情一样。

  

  楼下。

  

  史芬骑车经过我时显得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端坐在车上,长发飘逸,说她风姿绰约一点儿也不算过分。她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眼里压根儿没有我,虽然我长得人高马大且就站立于她左前方米处;史芬经过时车身晃了一下,由后座颠下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史芬浑然不知。

  

  我提醒她,“喂,杂志掉了。”

  

  我在想她是不是故意弄掉的——不会吧,她不会这么直接吧?我简直有点儿接受不了。此问题不好肯定,肯定的是我的心情很好。

  

  我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史芬刹住车跳下来,严肃地白我一眼,肢体语言僵硬,隔绝了一切情感。她拾起那本书,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很不认真很不当回事的样子,然后,出于惯例,才无奈冷冰冰地道声谢谢。姿态摆得高的不得了。她的口气不像是对他人表达敬意,倒似说就我屁事多。面部界线分明的神色令我绝望地自卑。

  

  史芬给我挖了个坑,我很实在地并且是义无反顾地跳下去。冲动是魔鬼啊。

  

  她在恶毒的反扑,她在告诉我,我在她眼里卑微的很,如果她愿意,她会玩死我。——不是可能,是没错的。

  

  会不会是玩你千次不厌倦啊?

  

  我望着她离去的身影自觉灰溜溜的,暗骂。

  

  ——“周品。”老侯在冲我挥手。

  

  “干什么?”

  

  “过来一下。”看似他今天心情不错。

  

  “你稍等一下啊。”我进屋将昨日的残茶倒掉,涮涮杯子,拎着进了老候的办公室。

  

  老侯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正在碗里泡着,那个我闻着就别扭的味道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你不依不饶。老侯在办公抽屉里翻寻什么。我说给点儿茶叶。在他取茶叶盒的空当问他什么事,他说没事,看我大清早显得相当无聊,他就陪我说说话,然后用抚慰的眼神看着我。他不蒙人心里就不舒服。我撇撇嘴,在热水器上倒满水,顺势坐到他的单人沙发上,靠舒服了,问最近有什么新闻。他说没什么新闻,就是待会儿要清洗清洗他的川崎125,他一个人干没意思,得我搭把手,我也不能老白坐车不付出点儿什么,那车很久没收拾了。我说不是上个月才清洗的吗。他说那还不久啊。我说那车不会让他骑坏,会让他洗坏的。他就来了精神,说就看不惯我们不爱惜物件小车不倒只管拉的的败家子行为,兜里没几个钱还硬充大辣子的那种瘦驴拉硬屎的瘪茄子精神。最后他说年轻人,不要那么张扬,要明白怎么过日子还得跟他多学学,他是过来人,不会害我的。我说害我倒不至于,没事做修理我那倒是常有的事。老侯正在吃面,没工夫搭理我,就白了我一眼。

  

  副主任老侯是个讲究人,也曾风光过一阵子,是个在本单位舆论尖上讨生活的人。工厂生活少了很多婉转,大家闹闹哄哄在一个小空间里为生计劳作,相互谈工作拉家长里短和吹牛皮,日子长了,就没几个人愿意多搭理他。他倒和我谈得来,但我亦对他的自恋与虚荣嗤之以鼻。他一点儿都等不及别人去夸他。我喜欢到他办公室坐坐,到底这家伙有些来头有些资历,活的也是蛮潇洒的。

  

  老侯四十多岁,一米八的个子。留大背头,齐整的令很多人绝望地自卑。厚重的络腮胡,每日刮得利利索索。长圆脸,稍有点儿鹰钩鼻,大眼浓眉,算是风度翩翩。衣着讲究,说他有点儿花哨也不为过:穿一身白西装,跨一辆川崎125,很耀眼。有时摩托车后座上会带一个女同志,就更显眼了,要知道,那时是九零年代的我们这里。他老婆就很不舒服,就使劲和他闹,至于说到底有没有被抓住把柄,这个我就不好说了。我和他坐在办公室里,听的全是他一家之言。我做人很客观的,鉴于他相当狡诈,阅历又丰富,我不好全盘接受他的说法:他冤死了,他比窦娥还冤。他说这场离婚大战已冲出本公司的范畴,闹到了市上,沸沸扬扬,名噪一时,总之是他老婆很会祸害他。婚终于离了,老婆带着一个儿子回原籍了,那是个大城市,不愿再在这个鬼地方呆。他现在带小儿子,马上要再婚。现在这个准老婆好得不得了,泼妇悍妇前妻和她没法比。我去过他家里,这两人有洁癖的嫌疑,连烟灰缸都能照出影子。

  

  老侯没来我们车间之前,是本厂劳动服务公司办的一家综合商店的经理。那家商店起初办的很红火,人气极旺。渐渐的渐渐的,大家就用鄙夷的目光看它。它进的东西比较冷门,什么卖不动它进什么,几个漂亮服务员天天陪着它熬时间。自此,历经几任经理,都没能让它起死回生。老侯这个腐败变质分子眼看此地不宜久留,就到我们这里当副主任来了。他来的那天很威风,是我们的厂长,哦,现在叫经理——纠集了一帮人送过来的,还开了一个全车间职工大会,说明老侯同志来这里协助主任老丁同志的重要性云云。这位经理一两年后开车出差,出车祸死掉了。那会儿他正在接受调查,所以认定他是畏罪自杀,他坚持从司机手里接过方向盘自己开,他亦有驾照。司机所幸没死,没有陪葬。老侯没有靠山了,老侯也算是一个昨日黄花的人了。——老丁同志是老实人,厚道人,也是明白人。老侯也很会来事,尊重老丁,常到老丁办公室坐坐,逢过年也拉上我去老丁家拜年,显得很老派,很有人情味。其实呆久了,这人蛮有人情味的,也有东北人的豪爽和精明得仿佛睡觉时也睁着眼。他老家是东北的。老侯这样懂事,所以和老丁之间没有矛盾。老侯的父亲原先也是处级领导,现在离休在家,据他说这老头很会照顾自己,不让自己受一丁点儿委屈,那个年代的老头会那样享受的凤毛麟角,所以处级老爹的工资就有些捉襟见肘,敲诈他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老侯对老爹不劳而获的坏习惯相当嗤之以鼻,所以就不大愿意搭理他老爷子,提起他老爷子,他就怒从心生。

  

  老侯是个讲究人。讲究吃,讲究穿,讲究生活质量,所以这家伙保养得油光粉亮的。他觉得自己就是男人的完美化身,什么都能得不得了。他比老胡还自恋。他喜欢这几个老头,愿意和他们来往,过年也会主动到家里去看看,这不是任务,是他自愿去的。他讲迷信,并且拿自身经历的事加以说明那些东西的确的确存在,他讲这些的时候,不是举例加以佐证的口吻,而是权威发布的的口气,在这方面,他也讲究着呢。迷信这件事,现在很普遍,尤其是些有点儿地位的人,就更为讲究。老侯在这方面,又走到了时代的前面。依我看,这家伙现在倒了,但是并不妨碍他厚重的身体里禁锢了一颗狂野的心。在目前状况下,他活得自得其乐。老侯对老胡尤其宽容大度,愿意和他云山雾罩的乱侃,有回他对我说,可别小看这老家伙,认识他等于认识很多人,这老家伙能着呢。

  

  老侯心细如发,对一件事情的分析头头是道,这其中还要夹杂自己的看法,这样就显得有点儿黏糊,还有点儿八的嫌疑。他的确有八的特性,有包打听的习惯,还负有免费宣扬的义务。他现任的老婆也是,两人对生活一样的热情,两人的体型也一样的厚实。现在是女人喝酒抽烟打麻将,男人沦落到嗑瓜子倒闲话,老侯这家伙,紧跟社会风尚不掉队,精力充沛的就像众星捧月中洋洋得意的史芬。——哦,这个该死的史芬。再加上他性格中的自恋和虚荣掺乎进来,所以就没几个人愿意搭理他,远没有老丁那样有亲和力。

  

  老候还有一个超出常人的胃。他的早餐,在工作时间,就是周一到周五的每个早上,就是一袋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四五年不变化。他吃得有滋有味。对这个现象我无言。

  

  “成天在班上给我讲节俭,我到你家去过几回,哪次不是大鱼大肉?虽然我吃了你的嘴软,但也经不住你长年累月的说一套做一套,颠倒黑白,最主要的是老拿我说事。我很不愿意揭发你,你怎么还上劲了?让我忍无可忍。”我抽出两根香烟,递一支给老侯,点着自己嘴上的,吸一口,吐出,“所以说,你这人太虚伪,你经常让我抓现行,还敢乱说话。”我想说他是个腐败分子,占了便宜卖乖,在人跟前装清苦,却又破绽百出,未免不地道。想想不妥,硬憋回去,打人不打脸嘛,我们再熟悉,也不可以毫无顾忌,人家毕竟是领导。领导总是要脸的。

  

  “我多大岁数你多大,我马不停蹄地辛苦了二十年,到了享受的时候了,不服气啊?我教你们年轻人先苦后甜,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别人我还懒得说呢。我是看你整天吊儿郎当,花钱如流水,心里着急。你不识好歹,我也没办法,不过有你蹲墙根抱脑袋的时候。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尤其是你们这样前紧后松,瘦驴拉硬屎,轿倒驴不倒。冒充大尾巴狼,那得有坚实的后盾,你有吗?你再瞧瞧小陈人家那帮人,嘴上豪爽得不行,实际都是苦孩子,怎么过日子可比你和我明白。虽然这帮人天眼未开,就会窝里起哄,但人家知道日子该怎么过,这是优点,你还真别瞧不上。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虽然他们有几个人就是再怎么节俭,这辈子也得动不动蹲墙根抱脑袋,但人家知道物力艰难,生活无常,哆哆嗦嗦认认真真地活着,你有吗?就知道整日胡吃海造,花天酒地,你的生活态度能不能严肃点儿?话讲回来啊,你要变成他们那样,我还真不愿意搭理你,更懒得和你讲这些,有点儿矛盾是吧?——哦,完了完了,周品,我常听你胡说八道,好像是中毒了。”看我张嘴欲强烈反驳,他先入为主道,“不过讲实话,我年轻时也不屑和这样的人交往,年轻气盛,瞧不上他们那个哆嗦劲儿。但是,你得汲取人家的优点,为你所用,这总对了吧。但是有一点你千万不要学,否则那就归类到下滥了。你知道,我以前给他们借东西不记数,无意发现某人有借无还,故意要揩点儿油。有了一次,就接二连的来,让我劈头盖脸批驳一顿,再不来了。估计在下面没少中伤我。这样就很不可取,人不可以活得没有志气。什么年代了?八十年代新青年,现在九零年代了,怎么还这样?这种行为就很让我瞧不上。我觉得吧,他们有几个人还不如咱们老头阔气,硬朗,一代不如一代,你们怎么回事啊?人都是自私的,可是自私成你们这样,就说不过去了,有点恶心了对吧?”老侯今日稍有些失态,话偏多。

  

  “你别你们你们的,可没我的事儿,那是你和他们的一笔烂账。那我也看到了,你还不如不借呢,既然给了,又当面拿本子记,你这不是惹人吗?明知道他们一张嘴,恶毒龌龊的没个底儿,你也是个睡觉都不闭眼睛的人,怎么犯这种低级错误。小心人家把你的名字写到裤头上,放屁崩死你,这话传到你耳朵没有?”我顿一顿,看他的反应。老侯不置可否。我接着说,“让你记,显得你多光明正大一样,你的书法很好吗?在咱们这里,你的新潮做法行得通啊?”他找机会就会贬低我抬高他,我觉得找机会借题发挥,放大他丑陋的一面也有一种很爽的感觉。但大体上我还是站在他一边的,这个,没有什么疑问。我冲他郑重的点点头。

  

  老侯想一想,受气包似的,看得我想笑。他说,“我可是当面记,当面划掉的,他们有想法,那就别来。再说,经常来,我哪记得那么清楚,他不念好那也没辙。”

  

  “念你好?你怎么比我还不成熟?”

  

  老侯笑起来,说,“真狠那,你就这么瞧不上人家?哎呀,周品,你真狠那。”

  

  “少来这一套,记也是你划也是你,我可什么事都没做过。话讲回来,有时真气的我沟槽子痒痒,发圈烟都算计谁先谁后,带着情绪,像在施舍。发金条呢?我这个命啊,真*苦,到这里和你们为伍。”摇摇头,“你看看你带的都是一群什么兵?”

  

  “看把你能的,和我们混你冤枉啊?”老侯极不屑,“小样,没吃天素,就想上西天,我你都敢瞧不上?放肆!”我看他有点真生气了,就说我又没说他,说的是他的那群兵。老侯立即做出反应,“——哦,那不是我的兵,那是老丁的兵。他们可在背后没说过我好,当我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你给我说过吗?你讲不讲义气啊?”

  

  “我又不是八,讲了你开心啊?”

  

  老侯并不打算就此罢手,叹气道,“不讲义气啊,周品。”

  

  我都要烦死他了。

  

  老侯,“唉,你确实不讲义气,亏我一天对你那么好!”

  

  ……

  

  “你没话说了吧?”老侯得意的盯住我,“我和你讲道理,这件事你就做的有点儿不够意思,你好意思啊?”

  

  “话都被你讲了,我还说什么啊?”

  

  “其实你对他们有偏见,都是苦日子过来的,能理解。你要是有事,让他们干个什么,那下力气实在着呢。说归说,你还不让人说话了?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谁还没有七情六欲。都是老实人,哪像你,——是吧?”老侯盯住我,寓意深长地点点头,很八的样子。

  

  他又转向了,他是墙头草吗?他时不时就冒出这个样子。还比较八,显得层次很低,我估计他本性就是这样,平时总在装模装样。这样,我就感到安慰,感觉他和我拉近了不少。老侯变得可爱了。

  

  “我说呢,你在这儿等着呢?还是你老谋深算。没办法,我就是这么耿直。——喂,我怎么了?”我一下醒悟,“老侯,你是一级领导,可不带乱说话的。”

  

  老侯正欲开口,办公室的门开了,郭春霞端着水杯子进来了,摆明是闲得无聊,过来打发打发时间。老侯立即报告说,“郭春霞,我讲周品一向不老实,没有我照应,他能这么舒服?看看,这会儿还要急了。你讲讲,他算是老实人吗?”

  

  郭春霞笑笑,瞥我一眼,说,“老实人堆里没他。周品,这个问题你就不要和领导辩论了。”

  

  老侯道,“周品,我胡说了吗?你需要我说点儿细节论证一下吗?”

  

  “我和你们没有共同语言!”

  

  他俩立即展开围攻,我简直气得要死。这时门又开了,老胡大喇喇地进来。

  

  “啊呀,人不少啊。”老胡扫视两遍四周,知道没有屈尊就坐的地方,他又没有走的意思,只好佯作不知地站着。我有意折磨他,亦佯作不知。

  

  郭春霞心理承受不住,就起身,让老胡坐。老胡开心了,连说个好,就不客气地坐下。郭春霞过来推掉我的胳膊,坐到我身边的沙发扶手上,她可跟我毫不见外。我瞪她一眼,说咱俩又不是一伙儿的,干嘛和我靠这么近,少套近乎。郭春霞照我腿肚子一脚,说踢死我。老侯看着,感叹说这俩真好,要是早几天,郭春霞未必会嫁给现在的老公。老胡不吭声,我俩也没有吭声。我心里骂老侯哪壶不开提哪壶。郭春霞稍等片刻,冲老胡说周品觉着他是老实人,让胡师傅评价评价这是什么道理。

  

  “周品……整天吊儿郎当,”老胡深思的样子,“老实人堆里没他。”老侯和郭春霞就笑起来。老胡发言未了,接着说,“这小子X鬼捣棒槌,一天不干好事,幸亏我在班上看得紧,不然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周品,给老子把烟点上。”

  

  “人家周品刚才说了,他真*命苦,到这里和咱们为伍。胡师傅,这可是他原话,你讲讲,看把他能的。”老侯严肃地对老胡说。

  

  “哎呦,一晚上没见,你长本事了,周品?老子就没瞧出来,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你活得不耐烦了吗?”在这种状况下,你别指望老胡会站在我一边,他永远会和领导保持一致。这是老胡的品质。“你命苦,你现在这样还嫌命苦,你知道什么是命苦吗?我看你真的是活的不耐烦了。”

  

  郭春霞侧过脸,看着我,“是啊,你活得不耐烦了吗?”嬉皮笑脸的模样。

  

  我瞪她一眼,不理她,冲老胡说,“胡师傅,你干了一辈子坏事,现在还助纣为虐,还干的这么有底气,你晚上就不做噩梦啊?还敢这么否定一个花季青年,你知道什么叫害臊吗?我活得不耐烦怎么啦,反正我不会死在你前头,这一点,你放心好了。”自己忍不住笑了,看着老胡,肯定地点点头。

  

  老侯和郭春霞笑起来,老侯说,“完了完了,胡师傅,你一天被他欺负死了。”这话挑唆的意味很浓。

  

  老胡早憋不住,怪叫一声冲过来制服我,待我讨了饶他方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嘴里念叨说混账东西,大清早就惹他不痛快,不收拾收拾我,他的手会很痒痒的。

  

  郭春霞说胡师傅就揍他,说我也就会欺负她。老侯说终于碰到和我较真的了,到他那里一点儿没大没小,还得胡师傅上阵,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嘛。老胡应承说那是当然,收拾他小菜一碟,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这个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如果我皮松的话,他管保免费为我紧一紧。嚣张得没有样子。

  

  蛇鼠一窝。

  

  我不屑地撇撇嘴,脑袋靠到沙发背上闭目养神,不搭理他们。他们又攻击了我一会儿,见没有反应,才转移话题。

  

  他们谈论某某人今早被铐在厂门口的那棵半抱粗的穿天杨树干上示众,充满正义感,爱厂如家的保卫人员控制不住自己的激烈情绪和拳头,将他打得鼻青脸肿,让上下班的我们一睹他的不堪形象:本厂的生产资料是给国家做贡献的,不是个人的提款机。鉴于本厂堆积了那么多的财富,满现场都是有色金属铜,又鉴于附近农村都还不怎么富有,还有我们也不怎么富有,所以个别人悄没声儿地拿一点点也是极平常的事。老实讲,那会儿大家对盗窃生产资料还是蛮鄙夷的,那会儿这种事尚见不得光。像老侯和老胡这样的,愿意行贿受贿贪污腐败,却绝不会干那事,因为那样比较低级,比较没面子。老侯想起本车间的小王,说他领几个人就专门搞那买卖,到班上张扬得不得了,百元大钞一沓子拍得啪啪响,好烟好酒和女人样样不缺,生活美好得无以复加。有天和老侯谈判说只要他睁只眼闭只眼,就会有他的好处。他是想对本车间下手。老候说他当下就义正辞严的加以驳斥,说只要他看见就绝饶不了他。老侯又在夸自己,他逮着机会就要自夸,死性不改。小王他们以后犯了事,五六个人被保卫科抓起来,小王借口上厕所,就逃跑了,至今没有消息。传闻说他是被放跑的,因为科里潜伏着他的同伙,要不那家伙会那么狂。剩下的小兄弟不是联络人,拿不出什么护身符,所以就被法办了,该移送司法机关的移送,该开除的开除。小王的老婆当时大肚子,不知小王现在哪里闯社会,耐不住寂寞和舆论压力,要和他离婚,这事闹的沸沸扬扬。老侯说那种钱来的快消失的更快,不是正经的挣钱方式。老胡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那小子太狂,人狂没好事,人怕出名猪怕壮,因而他翻船值不得大惊小怪。现在鸡飞蛋打,现在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他就好好的亡命天涯吧。

  

  “这个有钱没钱,都是命,自己强求弄不好要出岔子,胡师傅,你讲对不对?”老侯说。

  

  “你又胡说呢,我就不信这个,老子反对封建迷信并且和它做斗争了一辈子。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我就是这么行得正走得端。”这自然是老胡的声音。

  

  郭春霞听不下去了,说,“你俩就对着夸吧,我要出去了,干活去。”照我脑袋拍一巴掌,呵呵乐了,然后我就听到脚步声。

  

  我懒得搭理他们。

  

  “别走啊,聊得正开心呢。”老侯说,见郭春霞没有留的意思,就说把门带好。门闭合住,他对老胡说,“胡师傅,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我怎么没好好说话,我讲的哪句不是真理?”

  

  “那你说,电解车间退休那个老李,就是在你家楼下路口修自行车那个,你知道吧?”

  

  “那老小子,我怎么会不知道,不是前阵子刚出院吗?”

  

  “这几年修自行车,钱他少挣了吗?不但要价狠,大清早还往路上撒图钉,这个缺德带冒烟的。结果呢,钱全送给医院了。明明命里该没钱,自己不服,跟天斗,差点儿没把自己弄死。”我想老侯对老李必不待见,这会儿借题发挥,他还是八。依我看就是这样。

  

  “你也真能扯,就这么给联系上了。那人身体壮的像头牛,撞上这事,真他娘的不走运。不过也是,他没退休时也碰那个东西,叫人举报抓住了,没少罚他,要是没党票,就给开除了。这老小子看来还真是穷命。别人弄的钱买商品房,据说他还真没搞几次,就偃旗息鼓了。他是贼娃子打官司,场场输,怨不得别人。”老胡想想,就觉得老侯说的不是全没有道理。

  

  “是吧。不过你也是能人,家里玻璃板底下压的全是存折。”

  

  老胡笑起来,说老侯净胡扯。老侯说他看见的。老胡就说他做人向来光明磊落,什么事都不藏着掖着,那些东西放在那里,谁想拿随便拿。

  

  老侯就不屑“哼”了他一声。

  

  老胡说哼什么,他讲的哪句不是大实话。老侯说实话是实话,就是显得老奸巨猾,很不地道。

  

  老胡不接他这个茬儿,转而问,“给你介绍的那个医院的怎么样了?”

  

  “前些时候见的面,白白净净,保养的挺好,利利索索很时兴一个人,印象还可以。当然,咱的形象也不赖,这是有目共睹的,她当然对我满意,没有悬念。昨晚第二次见,话谈开了,就说实际的,跟我谈判说以后不要管或者是少管她外面的事,话最好事先讲明白,省得将来大家都不消停。当然了,在家里她会做得很好,这一点,她可以保证。我不管她或者少管她的代价是,我会有好处的,她管保不会让我吃亏。这话的意思相当明白,她倒是活得一点儿不吃亏,什么都不耽误,好像这个地球就是围着她转一样,她是红太阳吗?不知道是哪个领导的板,也有可能是好几个领导的板。这个卖X的,她也太小看我了,就像我没见过娘们一样,胡师傅,你说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我老侯也有被人这么欺负的一天,气得我腰子颤。你我都是站着尿尿的,这事能干吗?还没怎么着,帽子就给扣上了。*,现在的女人能得不得了,她咋就那么能呢?!你说说,你说她再能,把尿滋到墙上那才算有本事,她行吗?潘金莲都不行,她算老几。去他妈的,非*得我说粗口,弄的老子很没有形象,堕落得跟你一样了。唉,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个世界变化快啊,胡师傅!”老侯极愤慨,声调不由地提高了,仿佛这间屋子也有了回声。扒去伪装,我觉得这才是原始的老侯,这会儿的充满了兽性的老侯。老侯其实蛮好玩的。

  

  老胡笑起来,说,“那这事是不能干,这他妈的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事,你就拉倒吧。”

  

  老侯说那当然。

  

  “不说它了,抽颗烟。”估摸老胡顺势扫我一眼,因为他下来就提到我,“周品这样一上班就没精打采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在家X鬼捣棒槌,上班来就这个熊样儿,一代不如一代,你说咋整呢。”

  

  “你的脑子也太不开化了,还是你那个年代吗?像他,活的可一点儿不吃亏,没少在外面祸害。你胡师傅见识过什么呀,你那一套早落伍了。不服老是不行的,胡师傅。”

  

  老胡笑起来,说,“世界再怎么变化,也得有个章法,像周品这样鸟鸟歪歪,没个人样子,居然还活得跟没事人一样,说明咱们的社会还是包容的。哪像我们那时候,干劲十足,就想多给国家做点儿事。这一代差似一代,你说说,将来这帮人坐江山了,那还不乱了套了。哪像老子行得正走得端,不搞那些调调。所以这辈子也没人说我什么。”老胡说。

  

  我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说,“我这会儿给你把车推过来,赶快弄,待会儿我还有活呢。”老侯笑着点头。拉开门,我看着老胡说,“你怎么这么八呢?我发现你今天特别招人烦。”老胡嚷嚷着站起来,要和我打仗,我就笑起来,说,“我懒得理你,晓得吧。”拽合门,走了。

  

  师姐们正在谈论车间的琐事,蜚短流长,将私人情感毫不吝啬地倾倒到她们觉着碍眼的人身上。这种间接攻击很能平衡此些娘们的心理。老胡大咧咧地走进来,她们就悄然止声。她们口诛的也是我根本就不以为然的人,是那个有着强烈进步意识的小刘,他当了工段长没有多久。

  

  主任老丁是劳模出身,外部形象淳朴得比民工还过火,说一口乡音普通话,腰微弓,常背着手,形象老而旧。他的形象比较差劲儿,但是他是正科级主任,所以大家对他还是肃然起敬的,外在形象影响不大。他一辈子哆哆嗦嗦,兢兢业业地活着,就像一个温和善良的长辈,威信不高,但是你觉得他可近可亲,觉得跟他捣乱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就自然地收敛了自己。我在他跟前就总拉不开脸,至于老侯,他想都别想。老丁的这个特点很厉害,类似太极拳的以柔克刚,无往不利。他极有热情,这转转那窜窜,像农闲时的庄稼人,和谁都不陌生,带有浓郁的人情味。老丁在人事上极练达,以唠家常和勤联系的方式增进友谊,介于他的形象和谈吐相当朴实无华,所以他的风格就显得土的掉渣。老丁总是和和气气的,没有架子,这就有点儿另类,算是一朵奇葩。

  

  老丁欣赏的是小陈。

  

  小陈话不多,做工踏实,又不失灵活,融入城市生活没多久,貌似本分的人。我对他的印象蛮好。老丁欣赏小陈就很温情地提他做了工段长,小陈又和那群工友关系融洽,所以工作就进展得顺顺当当。忽然有一天,小陈意识到自己已有所不同,自我觉悟的提升,使他注意到自己的言行应当合乎现在的层次,不能像以前那样不注意形象,领导就该有个领导的样子。此一时彼一时也,这也无可厚非。虽然前进路上总有磕磕绊绊,可是他决心培养它,像培养初恋的情趣一样培养它,因而举手投足间就很有了领导的风范。小陈已不是昨天的小陈了,他重生了。小陈膨胀的虚荣心致使他狂妄的没有样子,他将自己提升在一个不接地气的高度,孤芳自赏的小陈脱离了群众,脱离了组织,看似雷厉风行的作风让我们看着他就来气。老侯私底下直摇头,说到底是年轻,驾驭不了自己,就像电解车间的老李驾驭不了自己挣取的自行车修理费一样。

  

  经过实践的检验,老丁的耳朵里塞满了闲言碎语,所以老丁决定再提一个副工段长,那就是小刘。小刘心眼多的堵塞了生长通道,使他的身高定位在不足一米七零的刻度,他和小陈的共同特点是在生活中都比较精打细算,这一点我远不及。小陈悟性不错,或者听到了什么,即刻就收敛并全面收缩了自己,话更少了。小刘益发春风得意了,脚底似安装了弹簧一样飘逸而具动感,他比老胡还穷显摆,我都烦死他了。我看没几个人待见他。小刘认为自己深得老丁的赏识,懒得思考小陈失宠的原因。他比小陈还兴奋,只看到车间为他铺就的红地毯,半点儿也不在意地毯下面的土地是不是夯土层。他颇具动感地在红地毯上尽歌尽舞。

  

  小刘此时正在电工休息室宣扬人治社会的心得,亢奋得已不大顾及他人的感受,他说治驴他是外行,治人嘛——他现在的工作就是做这个活计。这句话具备典型的西部豪爽风格,他很为自己的俏皮话陶醉,如数家珍般逢人便讲,并觉得里面奥妙无穷。他说他很适合做这个工作。他的西部豪爽精神和大家的心灵撞出火花,大家豪爽地说苏修美帝XX蛋,你妈个蛋。他行事不密,牵累上故里,我想他这笔账没算好。他这时候两眼热情地揪住师姐们,在意识上绑架了她们,全然不管她人的感受。他不把要说的说个痛快,就会憋死。师姐们有一腔没一声地应付他。她们久经事故,不表达意见,只偶尔吭一声表示小刘的话她们在听,那种刺刀见红的阵势不到节骨眼上她们是决不用的。我想待小刘走后,她们会不迟疑地将他的祖宗拽出来晾晾的,这是她们的战斗方式之一。我看她们已憋了一肚子的气。

  

  小刘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若干分钟后,他讲累了,觉着口渴了,就说,“你去,把我的茶端过来,谢谢啊。”我没听到回应,于是小刘叨叨说这家伙一天就知道呼猪头。提高嗓门,“老周,和你说话呢。”

  

  我睁开眼,纳闷地看着他们,在费力思量。师姐们很感兴趣地瞧着我,并不吱声。小刘亦看着我,嘴角挂着残笑。不知道他们搞什么,我懒得搭理,依旧靠回椅背,将头耷拉至胸前。复闭上眼睛,猛地睁开,不由得怒火中烧。我带着异常愤怒的气场看着小刘,小刘正回过头冲师姐们摇头,第六感猛然来电,他下意识转过头面对我。

  

  我捕捉到他的目光,盯住,道,“去你妈的!”

  

  小刘略有歉意的余音尚挂在脸上,凝固住,瞬时又增添了愤怒,脸色通红,瞪起眼睛和我对峙。

  

  “你现在谁都打算惹一下,你有那个本事吗?——滚出去!”

  

  小刘站起来,“我就叫你端杯水,你不去就算了,干什么说话那么难听,好像你要我帮个忙什么的,我不干一样?”

  

  “屁话少说,我看你这副颠儿不住的样子就来气。怎么着,什么时候治我呢?”

  

  小刘就说我可笑得很,自己点根烟,吸一口,出去了。

  

  见风使舵的师姐们刚才静悄悄的充当听众,门刚闭合,她们即刻叛乱。当然,出现此类情况,她们能够旗帜鲜明地站稳立场,已难能可贵。她们毫无保留地支持我,王霞说那小子他妈的土豆开花打算赛牡丹呢,感觉自认为还蛮良好的。师姐王霞总结说这样看来领导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牵只猴子来也会做得不错——也许还能好些。原因是低级动物在肚中饱和的情况下不会给周边造成伤害,它们从不有意的祸害人。既然人人皆可做,并且自认为做得蛮不错又何必大费周章搞得那么煞有介事呢。看来愚民意识是某些死不悔改者的惯性心理。说来道去,只是若干流氓加一群流氓编导的幕幕丑剧。自叹小刘小陈先前都是精明谦让能干的小伙子,怎么稍给点儿阳光,就打算灿烂。看样子,那地方只是培育人渣的温床。像小刘这样的农转非,只配踏踏实实的在老家刨地种庄稼,省得丢人现眼。自信电工组不是好惹的。表扬我干得好,对于某些人,必须不给面子的修理,修理得他满地找牙那才过瘾呢……

  

  老胡提着茶杯进来打断了她的慷慨陈词。

  

  她俩的年龄稍小于老侯,长期的工厂生活使她们感悟到职工在岗人际生活的真谛,所以我就觉着她们活得像泥鳅。我想这俩娘们可不是省油的灯,往后可要留些神,免得她们背后将我糟践得不能称谓为人。她们狠着呢,并且团结得两人穿一条裤子都嫌肥。

  

  老胡径自走向我,在我衣兜里摸索会儿,抽出烟顾自点着。然后坐下来,道,“待会儿你到技术科修个插座,找管事的问是哪间屋子。”

  

  我搂住他肩膀,拍一拍,“我看你的派头是越来越大了,谁你都打算指挥指挥,胡师傅,你知道什么叫人五人六么?对每个没有清醒头脑的人,我都会想办法让他认识自己的。我的话讲得够清楚吧?”

  

  老胡即刻对我的逆言进行大刀阔斧地修正,他从肉体上制服我之后,道,“你讲得很清楚,只是老子就打算指挥指挥你,你有意见吗?”狞笑看着我。

  

  “你也就能欺负我,敢和师姐这样说话,你会死得比猪还要惨。”

  

  老胡狠揪我的耳朵,我的头不由自主地随他的手势转一圈,老胡才说,“我传达最高指示,你有意见吗?”心满意足地松开手。

  

  我若有所思地盯住他,“准是你憋的坏。”

  

  “我看你蛮聪明的,可惜不用在工作上。老子干什么你全知道。话讲回来,如果你不干点儿活,老子会不舒服的。”

  

  “我有两回迟到被老丁看到,这下他不好再说什么了。”冲老胡赞赏地笑笑,“你帮了我的忙,我真有点儿喜欢你了。胡师傅,我看你就是我肚中的蛔虫。凭这一点,以后有谁再不尊敬你,我先和他翻脸。咱爷俩又不是外人,是吧。”

  

  老胡冷笑,不置可否。

  

  “别不好意思,你这样我还怪不习惯的。”

  

  老胡正待发作,却被张梅娥抢了先。张梅娥和王霞今天被气的火大了,致使现在余怒未消,愤慨的兴奋心理忍不住要发表一下看法。平日里她们不这样直接的。

  

  张梅娥说,“可是技术科的插座坏了,关我们什么事,我们是老妈子吗?”

  

  老胡即刻抖擞精神,“那你认为你们是什么?我们都是党和国家的用人。像我吃的是草,挤出的却是奶,这种奉献精神你们有吗?老子准备给党和人民打一辈子长工呢。”呷口茶,润润嗓子,“技术科的插座坏了是不管你们的事,可是你们还得去。你们有胆量不去吗?记住,永远别和领导过不去——”

  

  ——鹰犬。

  

  满意地顿一顿,老胡接着说,“技术科的同志是做技术活的,这种性质的工作只好你们去做。别觉得吃亏,吃亏是福,吃亏的日子在后头呢。只有用脑子挣钱的人才有资格说道四,不是老子瞧不起你们,按照现在的形势发展,你们的日子会一天不如一天的。从现在开始,就不要把自己当人看了——你们认为,谁把你们当人看?知道什么叫树倒猢狲散吗?公司这棵大树说不行就不行了,知道公司欠了多少债吗?说出来吓死你们。老子不打诳,好日子没有几天了,知道什么是下岗吗?说得透彻些就是失业。失业的都是什么人?自己考虑吧。像周品这样吊儿郎当的将来怎么办?就会X鬼捣棒槌,文不能提笔,武不能弄枪,消费享受他倒是有一套。这样的将来不饿死,也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事实上,你们已经是国家的包袱了,明白吗?话讲回来,倘若你们当初肯用功,混出一纸文凭,搞不好,今天是老子伺候你们。世态炎凉,做人的艰难我看你们全不知道。你们是倒霉的一代人,好不容易熬到招工。结了婚,孩子还小,可是厂子又不行了。人家说不要你就不要你,我看是没前途。现在公司欠几屁股债,该下手的早就肚满肠肥的,下不了手的只好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了。不信就走着瞧吧。——我就是奇怪,怎么一下子就欠那么多钱,这班人是怎么日弄的。凡事都有道道,老子看这道道深得很。”顿一顿,“现在干点儿活还挑肥拣瘦,看你们还能神气几天,以后怕连掏厕所都得抢破头。早有个思想准备吧,不然事到临头怕是哭都来不及了。这些话不好听,但都是大实话。我讲实话有什么不对,老子就是这么耿直,所以这辈子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会干的不如会做样子的,会做样子的不如会说的,脑子放灵活些。真不是小瞧你们,你们肚子里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正经的没有,一问不知,指望你们成气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老胡眼中泛光,唾液四溅,抑扬顿挫的声姿凸现他兴致正酣。但是这样直接的道白很不遂我们的意。他的兴奋践踏了我们的人格尊严。而在老胡的意识里,全然不管他人还有自尊可言。他逮着机会就要狠夸自己,显摆自己,同时不忘记贬低他人。他的姿态一向是摆得蛮高的。

  

  老胡这时候讲了一通大实话。只是这实话由他嘴里讲出来便变了味,因而他仍不招人待见。他的态度里包含了太多的幸灾乐祸的成分。他申明他已光荣地退休,国家会养他一辈子,所以他既冻不着也饿不着,端的是铁饭碗。他深为自己的铁饭碗自豪。他说我们端的是泥饭碗,将要过一种朝不保夕的日子,穷光蛋的日子。

  

  我懒得理他,起身到工具箱翻找。

  

  两师姐偶尔插几句嘴,口气生硬,语意辛辣,对老胡的成见显而易见。老胡的优点在于,他并不在意别人的态度,他不显摆显摆自己就会觉得生活了无意义,或者是并不把他们放在心上?此一点极其狂妄,我看他倒并不至于如此,只是兴奋的心情不愿遭到打搅,以免失去这次自我陶醉的机会。

  

  他的瘾蛮大的。

  

  他依旧大咧咧的和她们扯淡。

  

  老胡近时候有摸人脑袋的瘾。他凑到跟前和她们胡说,手不由自主地往人家头上去。王霞没好气地躲他。

  

  待会儿老胡出去,王霞骂她老不正经。

  

  王霞这么骂他,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先前摸郭春霞的脑门,嘴里说些长辈嘉许的话,神色中别有用心之意却怎样也掩盖不住。致使我有许多天看他别别扭扭的。郭春霞毫无堤防,摆出副小狗乖乖的姿态温柔聆听。老田冷眼看了半晌,然后厌恶的长瞪他一眼。老胡百忙中接收到老田的目光,瞬时若霜打的茄子,困苦羞怯地沉默许久,就改变了姿态和郭春霞谈论另一个貌似严肃的话题,简短交代几句,就装模做样地捧张报纸看。一副心底无私的安然神情——假的很过火。老田意味深长的一眼彻底击垮了他。老胡的困顿令人不自觉的同情。他此时旧疾复发,人家攻击他,我看也怨不得别人。另一个问题在于老胡不是小代,小代之于王霞,动作言语开放大胆,王霞连不正经的边也没提,至多只充满温情地‘呸’他是风流鬼。一切含义尽在那个字里。她和他神交意会已久。王霞在悄悄的给小代编织毛衣呢。毛线是王霞拉着张梅娥转了好几条街,经过苦口婆心的讨价还价买下的温暖牌。要知道,这些娘们平日里抠门得连一分钱的亏也不吃,她能如此,仿佛已不是情窦初开的问题,简直是热恋中迷失自我的小羔羊。我看着她也怪兮兮的。她和老胡一样,令我得花一些时候适应现在的他们。

  

  我想这些寻常的家庭妇女平日里难得有君垂青她们,此番老胡无意中充当了靶子,她们就像生罢蛋的母鸡叫嚷个不休,言外之意仿佛怒斥大家对前日黄花迈入凋零之际的冷落。——这是我以小人之心猜度的,绝不可以让她们听到。我的心有点儿虚。似老胡这样的老帮菜,居然对她存有放肆的不堪,太让人想不开了,真是岁月催人老,往昔风华绝月已成空?我认为她们不仅应该生气,连我也替她们生气。老胡太没眼色了,谁让他赶上了呢。至于在婚姻生活中摸爬滚打了十余年的疲倦女人,滋生了解外界的心情也不为怪。沟壑难平,不都是这样吗?老侯,老胡,我,都是。

  

  两师姐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兴奋的很。联系到老胡的其它劣迹,于是在她们的嘴皮下老胡仿佛去掉进化的过程,仅剩下食肉的灵长类动物的构架,这构架是充盈了兽性和贪婪的写真。张梅娥说老牛还想吃嫩草,他妈的。师姐们有了谈话的主题,可以美美地过过嘴瘾,充实地度过整个上午。愿她们活得滋润,像温室里的嫩草一样滋润地活着。她们渐渐到了忘我的境界,像哲学家一样阐述人生。她们当我这个大活人是空气。临走时,张梅娥忽然眼里有了我,她拿出一把角票说回来顺路到食堂捎几个馒头,不住口地道谢谢。诸如此类的取巧她们做得极到位。我已习惯,顺嘴说客气什么呢。

  

  走出很远,发觉茶杯未端,返身取过,屁股上挂排工具,趿拉着鞋,晃晃悠悠地去了。

  

  技术科占了一幢两层的楼房。我推开二楼某间房门时,看到一名妙龄女郎正百无聊赖地翻阅一本杂志。

  

  我的眼前蓦地一亮。

  

  是李茹娟。

  

  我不由得拍两下脑袋,再看,哦,确定无误,心不由得乱跳起来。我退后几步,长舒几口气,定定地站几分钟,再回到门口。

  

  我想命运和我开玩笑也未免不顾及当事人的感受,我有心脏病怎么办?世界一下子斑澜迷离起来。我简直难以理解,难以承受——我也有这样的运气?幻想中浪漫温馨的二人世界令人乐不思蜀,可恶的现实屡次破碎我的心。在那最难熬的几年中,临近崩溃的精神使我遭尽了罪。如今,此场景在我将摆脱之际以另一方式实实在在展现于眼前,试问,有谁能不哆嗦呢?我哆嗦得厉害。

  

  我发愣未完,呆呆地看着。

  

  李茹娟意识到什么,转过头来,表情平淡然后惊讶地瞪大眼睛于是下意识地站起来,然后她说,“怎么是你?”想想不妥,自我解嘲地摇摇头,笑起来,“讲的不对,怎么不能是你……快请坐,”又加一句感叹道,“真是没想到!”

  

  她显得成熟了。黝黑泛亮的柔发不掩饰地广告高级洗发水的功效,根根紧密有序地排列,蚊子站到上面怕也要滑倒。面部毫毛了无踪迹,清洁白净,是抗拒阳光的铁证。眉毛修理得仿佛人工制造一般,一根根拔的时候表情必定不佳。做美女不容易,做二十世纪九零年代的美女尤其不易。漂亮的眼睛不抹眼影,水汪汪的,聪慧的样子。精巧挺直的鼻梁用不着修饰,所以没有修饰。嘴巴涂热烈的大红,一张一翕颇具动感。指手画脚先看到十点鲜艳的红色,修长手指的点缀色。白皙的皮肤嫩得仿佛一掐淌水,似新上市的大葱——大葱的葱白一样水灵新鲜。班后的着装套穿一件工作服上衣便是她现在的行头。她由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一个时髦的,看起来心满意足的令人爽心悦目的女人。

  

  “你一直在这个厂吗?我刚分来。怎么样,做的开心吗?”又审视我一番,评论道,“我看你和以前不大一样,怪洒脱的。”期待的眼神被愉悦包裹着。

  

  我的脸顿时红到耳根,将茶杯放到桌面,暗自深吸几口气,徐徐吐出,方觉平静一些。我想这家伙看起来这些年可没瞎混,待人接物游刃有余,颇有锐气和主见,并且极快极自然地占据居高临下的地势。女人嘛,总得有男人围着她转。至于今日,能让我羞涩的事情在此之前我想亦和老胡一样——我也让它滚得远远的。问题是我的脸愈加发烧了。能让一个工厂的油条耳根发烫足见她道行不浅。

  

  我的梦中恋人以一种雍容大度的姿态面对我,针对每个有经验的男士而言,这可算不上是件好事情。她成熟了,这多多少少令我生起一股寒意。

  

  我点支烟吸两口感觉好多了。

  

  她漾起自信地微笑,平和地等我回答。

  

  我说,“工厂就是这样,想不这样也不行。”我冲她笑笑,然后提好鞋子,戴端正帽子;李茹娟很有兴趣地看着我,像研究学问一样的目光使我减去不少自信。我不习惯她的姿态。我说,“我不赞成拘谨地活着,工人就得有个工人的样儿。我看你不同,是进入共产主义时工人的模样,是真心话。”想想,说,“我有时真觉着老天爷和我没大没小,总开些让人目瞪口呆的玩笑拿我穷开心。老人家可是习惯被伺候着,这时候不知哪里短了路,和我套近乎。无巧不成书的事情我遇到过几回,可哪回也没这么邪乎。真的,不开玩笑,我这会儿挺严肃。”

  

  李茹娟笑笑。

  

  “刚分来啊,感觉怎样?”

  

  “你说对这个厂子吗?——就那样吧,要是养老还可以。大家都在混,工资太低,碰着同学都说不出口。”在她清澈的眸子里我搜索到一种不安于现状的东西,热情的外表掩饰不住精神世界溢出的凛然锐气,近乎残忍。我有些感慨。听口气她似乎不打算在这个落后的国有企业久留下去,她认为这个企业已被糟践得不像样子。我同意她的看法。看得出来她挺高兴——自然因我而高兴。她说能看到我感到很愉快,搞得我的心很狂跳一阵子,各种喜悦荡涤得我飘飘然。虽然我理解她的本意,却还是抵不住的欢欣。尽管我和她有距离感。有一阵子,我兴奋得都要乐出声了。

  

  我不讲逻辑推理,真实情况就是这样。

  

  “你这话要是让一线工人听到了,会伤心的,这么好的地方还挑拣四的。这些人前半辈子拿身体挣钱,后半辈子拿挣到的钱治病。戴口罩上炉子,一会儿下来,口罩上对着鼻子和嘴那部分,是黑的,谁让他们呼吸呢。那帮工人烟瘾还大的不行,我呆过一次,抽出来的烟味甜丝丝的,怪得很——不过也有好处,能顺点儿东西出去。干嘛不顺,从上到下都在顺,就他们拿的那些东西算个屁呀。还有那些民工,哪个后头没点儿关系,不偷才缺心眼呢。这么看,咱们公司的人实话都挺有爱心的,都是把爱心奉献给自己,这个企业只是展示爱心的一个平台,是吧?”我冲她点点头。

  

  她盯着我看一阵子,说“我觉着你挺有意思,看来工厂满能锤炼人的,我以前有误会。别谈这个话题了,我对这里一点儿不感兴趣。”口气执拗,自信。她接着说,“这些年你都做什么?咱们同学我只是和要好的通通信,近两年也生疏了。看来结婚后再有孩子能改变人的,有点儿吓人呢。你结婚了吗?我觉得你的样子像结婚了,最低限度也谈了不少女朋友。我看你绝对能哄住女孩子。第一印象就是个坏蛋,在厂里就是油条级别的。”呵呵笑起来,“不过你上学时就捣蛋,活得相当自由,现在还这样,哦,不错啊,说明你蛮滋润的。这样讲,很客观吧。”冲我加重语气的点点头。

  

  “我让你失望了,你认为的我一个也没做到。”

  

  她表示不信,道,“不要扯谎,我们刚出学校的比较单纯。”

  

  老实不客气地讲,我可看不出她单纯,即使上中学的时候。我迷恋她优雅的外表和沉静的内心。但是时光飞逝,优雅的外表增添了力度,沉静的内心容纳了饱满的自信。显然,这些特点和单纯是不搭边的。

  

  “你这人不讲道理,没有就是没有,难道我说有丢人吗?我实实在在的,你不觉是对你的尊敬吗?”

  

  “可是看一个人也没有这么简单——问题出在哪儿?你讲讲,说不准我能帮你分析分析。”执拗地冲我点点头。

  

  “你想知道啊?我倒觉得太过平淡,讲出来也没意思,你会打瞌睡的。我给你们留下了玩世不恭的生活态度,其实我内心严肃的很,凭这一点,我就蛮孤独的。对吧?”李茹娟笑,显然认为我在信口开河。“我只是认为整天绷着脸,给人感觉很有力度,但是自己很累,这种赔本赚吆喝的事我才不做呢。那我也不是整天嘻嘻哈哈,跟谁都贫,我只是和对脾气的人说笑。就又有人说我严肃,难以接近,这就没办法了,我没有精力满足每个人的意愿。平时,我也看看书,当然是看热闹,不比你们是为了前途在努力。我活得很随意,估计以后要吃亏,已经是这样了,你不要为我担心,那样我会内疚的。”冲她郑重地点头,李茹娟狐疑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钟,扑哧笑了,说她知道了,我可以接着往下说了。我也笑笑,说,“再就是和朋友们一起喝点小酒,聊聊天,不太瞎闹。你知道,我的那群联手,都是些不合社会主流的社会闲达,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碰到冒大汗下死力气的事,一个一个溜得比兔子还快,理由多的能用车拉。我怎么就和他们遇到一起呢?”李茹娟笑着说这个她不知道,还是我自己反省吧。“嗯,这个问题我总在想,想来想去的总结是,我不赌不抽不坑不蒙不拐不骗,偶尔泡泡舞厅,也是一大队人去的,图的就是热闹。我们去和那些架子大不肯起来蹦擦擦的丫头们交流思想,简直是一种享受,逗她笑也好,气得她恼羞成怒也好,那不是目的。我们的目的就是寻开心。有时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就有很多女孩子愿意和我们来往。哦,我在这个上面还是比较注意的,说说笑笑可以,但是不能沾上,现在多开放啊。”冲她点点头,李茹娟也点点头,说我没有必要解释,自己开心就好。她听着也蛮好玩的。我笑笑,说,“女朋友,现在没有,以前也不大有过,我不知道算不算有。为什么没有,我估计是因为没有撞出火花的原因吧,不晓得是谁的电量不足。”我费力思量,李茹娟就盯住我,一言不发,等待我接着往下说。我思索的结果是猛地一怕大腿,说,“这么总结一下,我好像没有什么大的恶习,却凭空落了个玩世不恭的名头,有点儿冤枉啊?”拿征询的目光看着她。

  

  李茹娟大失所望摆了一下手,说,“你真能拐,别人怎么看你,你到底是什么样的自己明白即可,刚才我还觉得你挺开脱的,这会儿怎么就婆婆妈妈,小肚鸡肠的,不爽快。我倒想听听你们是怎么到舞厅泡小妹妹的,我对这种嬉皮笑脸的事有点儿兴趣。”

  

  “问这个啊?你知道,我们几个人的形象本来也不差,个别不合作的丫头,光彩照人的我们基本上还是很讲文明礼貌的,文明世界文明人嘛。我们会坐到她们跟前——一般丫头是不会单个去跳舞的,无形中堵住她想离开的出路,然后很有素质的和她们说话,年龄较大的叫姐姐,小一些的自然是妹妹了。要说一些献媚的词,但是不能俗不可耐,渐渐地就能套近乎了。你知道,去舞厅当然是去跳舞了,所以就没有几个人能顶住我们这样软磨硬泡。当然了,那些肉麻的漂亮话我是讲不出来的,基本上是他们在表演。至于形象差些的,我们基本上也不大搭理她们,搭理了也是要气得她想拿啤酒瓶砸我们。现在的舞厅风气也不好,老打架,所以你最好不要一个人去。”我想让她说假如她去会叫我陪伴。

  

  李茹娟点点头,说,“你们的行为得脸皮厚到一定程度才能做出来,还讲你冤枉,我发现你总把自己撇得很干净,有些不地道。不过你们要是把心思用在其他地方,估计也蛮有威力的。我知道,你们随心所欲,对别的也不大感冒,我看尤其是你。对吧?”

  

  我想想,点头同意。“刚才我真的不是撇清自己,我一贯就是那样的人,咱们同学一场,上学那会儿接触的少,现在才第一次见面,你还不大知道。”

  

  “是这样啊?”李茹娟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那当然,我很客观的,有什么说什么,不打诳。”我的心里并不踏实,脑子在飞速的运转,寻找情节事例佐证我的说法。

  

  “嗯,管他什么样呢,就是你要留神点儿,别不注意露出马脚,那会儿我就要很鄙夷的揭露你了。”呵呵笑起来,见我点头,又说,“你刚才讲,你和一个丫头走的挺近,不知道算不算女朋友,那是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啊,早没有来往了,可能算一点儿吧。不过真的没什么。”这人也比较八啊,我在想有没有必要说。

  

  她失望地笑,真的假的搞不清楚。

  

  她说,“不愿讲就算了,我看你是有所保留。”

  

  我笑笑,说,“行吧,你只要听着不泼烦。你知道,像我这样子的,有几个女孩子喜欢我那也是情理中的事,呵呵,真的。这时候的喜欢,少了一份物质上的追求,是最纯真的感情,这个你同意吧?”

  

  “嗯,可是你还打算铺垫多久?你怎么说话总是这个样子,怕我听不懂啊?”李茹娟无奈地摇摇头,堆起微笑看着我。

  

  “好吧,算你火眼金睛。我是在街上晃的时候撞见她的,那天刚下完雨,满街的槐花香熏的人像喝了酒。我尤其喜欢在雨中的树下走走,那种感觉就是舒服到了心里,我没带他们,李银哈马哪有这个境界,叫他们喝酒吹牛才是人尽其才。”李茹娟在瞪我,我就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这个时候,她由前边过来,收拾得很随意,个子高挑,眉清目秀,皮肤尤其好,绝不是那种为化妆品而活的少女类型。我觉得她和周围的一切极协调,看见她,就觉得心里很舒服,像我喝了瓶啤酒的感觉。我以后就叫她瓶,她也默认,不持逆反心理。她也看到我,也盯着我看。我们擦肩而过,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回头,她也在看我。可是没有办法,我的脸皮还没有厚到见缝插针的地步,虽然很想上前搭讪,但还是没好意思。当天就那样怏怏分别,但是她时不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过了几月,在我要忘却那事的时候,我和哈马李银到动力公司找朋友玩,猛地看见她穿身工作服在厂房边的树下坐着和两个工友说话。她也看见了我,眼睛里满是疑问。我看她冲周围的人张张嘴巴,就见她的两个工友一起拧头找我们,打量一会儿,就摇摇头估计是说不认识。哈马和李银也看到了,说有个丫头很好,居然都还过得去。哈马凑到跟前,冲其中一个岁数大一点儿的说,‘姐姐,打听一件事,好不好?’人家自然热情地说好。哈马就问,‘车间在哪里?车间有个李卫国不知道你认识吗?我们是朋友,昨天他要我们来,说你们这里是园林化厂区,要我们来玩。’人家自然认识,并且愿意替他把李卫国喊过来。哈马忙说谢谢。那丫头就上去打调度电话去了。其实李卫国那里我们去过一趟,知道地方所在。”李茹娟说她估计也是这样,说我们社会大学进修的不错。我喝口茶,润润嗓子,接着说,“李银那会儿正追林月华,估计他没有心情胡闹。哈马成天彩旗飘飘,难保不存有坏心眼。我就将他俩拽到一边,告诉他们,那个稍白一些的就是我雨后漫步碰到的丫头,要求他们协助我搞掂。你知道,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完全不同于他们那样厚皮老脸,你都不知道后来为了这次搭讪,他们敲诈了我多少次酒水。还有那个李卫国,也不是什么好鸟,说他吃里扒外,出卖本单位的利益,心里很有一种负罪感,所以需要酒水麻痹神经。他们个在一边撺掇,将我夸成了一朵花,将瓶抬上了天,这事哪还有不成的。经过就是这样。”

  

  “就是说你稍稍使了一把力,就拿下了?”李茹娟点点头。

  

  我挠挠头,想一想,说,“宽泛地说,应该是你说的那样,主要还是外力介入的太多,客观地应该这么说。是吧?——拿下?”我忽然醒悟这个词的意义,“你讲的拿下是什么意思?说是她同意和我处朋友,那是没错。要是还有深一层的意义,那可就是乱扯。跟你说了,我是头一回练兵,笨得很,手是牵了,大不了还那个什么了几下,我是指亲了几下,怕你乱联系,才说出来。”

  

  “什么啊,我才懒得乱联系呢,亲就亲了,那个什么就什么了,跟我不相干。我就是喜欢听这个故事,蛮好玩的。那后来你们为什么掰了?”

  

  “你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最矫情,碰巧那个瓶是个心理相当丰富的人,这我就遭了罪。她总是含情脉脉地靠着我,情啊爱的什么的,腻歪死人。她要我说我爱她,非常自觉的激情难耐的发自肺腑的说我爱她。我说不出来。我不是说我不爱她,而是我压根儿就没弄明白那东西是怎么一回事,说我喜欢她,说超级喜欢也行,其实最贴近我对她的感受。她不干,缠得我要发疯,她也精疲力竭。最后她勃然大怒,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为了证明她是一个优秀的媚力四射的女人,所以就领了一个也比较差不多的……”我在想这个话的措辞该怎么说。李茹娟的话插进来了,她问什么叫‘也比较差不多’?并且希望我能客观回答这个问题。哪壶不开她提哪壶,这个女人怎么回事啊。我沮丧地摇摇头,说,“就是人长得和我一样帅,工作比我的要好,家里的条件也比我好,估计没有我的人格魅力高。唉,我没有什么和他比,只有讲良心,拿良心出来救救我的场。李卫国传达她的话,她说她现在很幸福。恨得我巴不得能掐死她,气人不带这样的。”李茹娟笑起来,觉得不妥,忙说是啊是啊,太气人了。她说这种情况我应该放下身段去找找她,应该还有转机。我就说,“她想什么呢,趁早别做这个梦。没多久我和哈马他们在街上转,哈马眼尖,老远就看见他们往这边来。就小声告诉我。我不吭声,远远地瞧着他们并排前行。在离我们不到二十米的时候,就见碗不过岗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挽抱住男友的臂,好像她的世界里只有我的继任,心无旁骛,眼不旁观,声音嗲的能腻死人,一副死心塌地的死样子。哈马说这个死娘们做的太过火了,夸张的不得行。我恶心的都要吐了——你这里有没有大号的洗脸盆,麻烦你去拿一个来,我要呕吐。”

  

  李茹娟大笑起来,说没有,我要是憋不住,可以随地吐,这间屋子比脸盆大。我也笑了,说没有那就算了。

  

  “哈马和李银气得脸都绿了,上前要捶那个男友,我硬拦住,说我丢脸还不够大啊。我救了她后任男友一次,我就是这么心胸开阔。”李茹娟极不屑地翻我一眼,我就笑笑,说,“哦,自从我叫她瓶以后,李银哈马觉得不对他们口味,给改了名字,就叫碗不过岗。李银和哈马骂我没本事,害得他们在大庭广众下丢脸,又宰了我一顿,说是为了安慰我那颗凄苦的心。或者我以前还有找她回来的意思,经过这次,我的意志比刘胡兰还坚定。我在等着她回来乞求原谅,那时我会很潇洒很残忍地说你去蛋吧。不好意思,她没回来,所以我在心里让她去蛋了。李卫国说,她现在在筹办婚礼,弄不好我还会收张请柬呢,呵呵。”

  

  “你不觉得她那样是在故意气你吗?你们玩得怪潇洒的,就是最后弄得自己收不了场,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这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嗯,你觉得你们结束了吗?”李茹娟右手食指轻轻一点,慢声细语。她在提醒我,似乎又不愿介入太深。

  

  我想想,轻叹口气,说,“我知道,就那样了,没有别的选择。”顿一顿,隔了一秒钟,也许是五秒钟,我说,“就是那样。”

  

  “你不后悔吗?呵呵,有时候你的一个妥协,会解决你们所有的痛苦。气盛时的决定固然淋漓爽快,但是你虚弱的时候会怎样?这个不用我说,我想你体会最深,是吧?”她是在劝我。

  

  她的劝说令我相当不舒服——她劝我!唉,算了,我还是不要躁动了,想什么呢,该怎样就怎样吧,给点儿阳光就灿烂,那不是我。

  

  我说,“你说的没有不对的地方,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我觉得人生就是这样,误会也好,意气用事也好,不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吗?其实我想说的是,对于吃里扒外这个词,或者说的大言不惭叫做叛徒也好,我相当介意。我要说的其实是这个,其他的不重要。”点点头,仿佛是对自己的肯定,又像是对李茹娟的解释。又笑笑,这一笑拂去了许多沉重,由来已久的介意似乎也没有那样值得我耿耿于怀了。释怀的感觉是好,还是不好,我不知道。谁又能知道呢?就这样吧。我端起茶杯,抿一口,再点支烟,呵呵冲李茹娟笑笑。

  

  这个话题该谈完了。

  

  李茹娟盯着我看一阵子,我亦看她,四目相对,她笑笑。会心的笑,纯粹的会心的笑,不包含额外的意思。

  

  我问李茹娟,“你回来有段时间了,平时和谁来往?”

  

  “没人玩,”直截了当地回答,又解释说,“先前要好的同学,不是结婚了就是带孩子,还有就是再谈不拢。联系了几回,觉着没意思,就拉倒了。我现在和大学的同学通通信,他们大多也这样。我觉着和同学通通信挺好的。”

  

  我狐疑地望着她,“你没有男朋友吗?不是吧,我觉得这个有点儿说不通。”

  

  “没有。”干脆的回答。看我怀疑的表情,又说,“你不信?我为什么要骗你?”

  

  瞧她说的,好像我稀释为空气,化为乌有一样。她坦率的目光中仿佛没有我这个人。

  

  “那你上大学都在做什么?像你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呢?你大学的男生眼神不好吗?我估计是你比较难缠。反正我觉得事情不对劲,你上学都在做什么啊?”

  

  “没有什么,只是我不想那么做——很简单,是吧?”坦率自信地盯着我,似乎期待我的好评。评论她的脱俗超然——评论这个词显然不搭调,用啧啧称赞也许才够准确。她有点张狂了。

  

  我不语。

  

  “我讲话是不是太直了?要是那样我道歉。”顽皮地笑。

  

  “既然知道错了就好了,道歉,那倒不必,咱们不搞形式主义那一套。”冲她郑重地示意。

  

  “我呸你。”我看她都要站起来拍我的脑袋了。

  

  我们就乐起来。

  

  我想想,说,“老实讲,我倒不觉着你太直接了,我只是认为你不愿谈那方面的事情。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所以就不再扯那些。这么讲更直接,你不在意吧?”

  

  “你都这么讲了,我怎么好意思在意呢。”戏虐地望着我。

  

  我笑起来,觉着两人都相当放松,这个很好。我说,“我也一向耿直,怎么也改不掉,为这我苦恼得要命。”

  

  “这话加上前面说的,我觉着你言不由衷。”两眼盯住看我的反应。

  

  “那好吧,我就照实讲我的想法。有错必改是我的一贯作风,你不许笑话——我叫你出去玩你去不去?我想听真格的,省的猜疑,你还是直截了当的好。”我简直得意得要命,这种顺手牵羊的事我也干得精彩极了。

  

  “我想——可以吧?”她问自己,想一想,接着说,“回来这些日子,我还没有正经八百的轻松过。就这么说定了,你一定找我,不打诳。话讲回来,回想上学的日子,有种往事如烟的感觉,美好的事物总是转瞬即逝。我记着你那时是班里的坏蛋,觉得你们活得特开心,不似我们死气沉沉的。你现在还那样,我看你是不会安静的。”若有所思的姿势里注满兴奋。我看她对自己的评论颇肯定。

  

  “我倒觉得改变许多,每长一天,就多一件烦心的事,这是客观规律。说到底还是上学时好……”看下表,吃了一惊,道,“不行,得干活了。”

  

  李茹娟嘻嘻地笑。

  

  我们愉快地交换了联络方式。

  

  干完活分手时,李茹娟说走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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