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炎热渐退时,干燥少雨的早秋正蠢蠢欲动。
闹钟龇牙咧嘴地叫嚣一阵子,方从床上爬起一具懒散的躯体。
八月十日温和灿烂的阳光越过楼顶,笑容可掬地照到我身上,没有得到回应是因我的心游荡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做为一名非职业演员,我认为有必要将刚才的情形记录下来。
梦中自己分明被对面四楼那个冷艳的丫头倒吊于摩天大厦的顶部平台,我清晰地记得,我所看到的是人如蝼蚁的街道,街道上没有几辆车,显得柏油马路有点小题大作,这个城市让人感觉缺乏色调,显得死气沉沉。九零年代初,这个西北的小城像刚学会普通话的农转非,小心翼翼地健全自己。想必我那会儿也傻乎乎的。人生总有这样的事,当我们看到许久前的影音,总觉得缺少些什么。现在搞城镇化,大批卖了地荷包满登登的农民涌进这个城市,幸福指数远比我们高。江山轮流做,这也算公平。提到本集团公司员工,人家就比较不当回事,兜兜里没有钱你还指望人家向你致敬吗?我们没有谁可以鄙视,就只好鄙视领导,又有点怕,只在私下泄愤。又设想,若自己到那个位子上会不会也那个样子。哦,这个嘛,不大好讲。管他娘的,反正自己到不了,该骂的还得骂,反正我是受委屈了。九零年代初,外面流淌的人们显得迷迷瞪瞪的,好像漫无目的的在街道上蠕动,还正经八板的样子,一点儿生气也没有。全是西北的贫瘠的色彩。固然我们这座小城有近四十年的成长史,但是,大家明白,那会儿咱们大家的生活水平普遍不高,那会儿我们大伙都还比较青涩啊。
——一条悠然晃动的绳索牵引我似钟摆左右荡漾。需要叹服的是:此根碗口粗的麻绳怪难为她缚得这样秀气,且技法独特,绳子在史芬手中仿佛滋生灵气。绳扣勒住脚腕无躲闪地麻痛,头部却没有因为血液的汇聚而产生任何憋胀的感觉,看样子,梦中是可以拣些便宜的;我忽然看到天是那么蓝,深邃无底的碧空漂浮几朵悠然无事的白云,令人感慨不已。不期而至的浪漫使我无暇顾及自己的窘境。可是史芬并不打算照顾他人的美好心境,哪怕是这一丁点儿的精神自慰。在我陶醉于诗人情怀中的时候,又是那阵使人浮想联翩的高跟鞋声极轻易地聚拢过我的注意力。鞋跟踏及地面的音响我认为还是怪动听的。她漾起笑,似烂漫的油菜花。史芬迈着猫步走近我,我即刻明白那种表情实质是恶作剧的坏笑。我厉声警告她当心,最好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如果我生气的话,她的日子将会很难过。史芬宛如宽容的长者,耐心温和地听任我口出狂言,风姿绰约地看着我。渐渐地,面部堆积的笑容开始收缩,加深此种翻脸行为的是她不知由什么地方抽出一柄李逵使过的那种扳斧。她将锋利的刃部轻轻割锯绷直的绳身,并不忘记用慈爱口吻叮嘱我说乖乖的,玩去吧。像是哄逗她不晓事的幼儿。她的脑后似乎罩着一圈光环,仿佛女神圣母玛丽亚,又客串本土的观世音菩萨。在一瞬间,我被迷惑了。在我确定她到底是哪位可亲女性时,绳索断裂,我便载着疾风似空投的炸弹扑入大地的怀抱,脑海里印烙着史芬最后妩媚一笑的定格。底下,行人熙来攘往,正经八百忙乎自己的事,“啪”地一声是我的降临,象个不及格的天使一样:老朽的,羽发脱尽的,因而飞不起来的天使。于是思维湮灭,魂魄出窍,躯体作为实实在在能够引人观瞻的证据则被拍成一张人形肉板。随即,我一个机灵醒转,摸摸脑袋,有种打过麻药的感觉。
我坐起身,叹口气,想现在的女人都要翻天了。
我想这世界如果没有男人,女人肯不肯煞有介事的装修自己,像泥瓦匠。怕每人背后都得顶把枪罢。可惜此假设无成立的基础,自然史芬可以不谦让地臭美,尽可以招摇于市,身后迷漫一股化妆品的荤腥。她恐怕认为被人们以不同心态观赏的滋味极受用——在这件事情上,我决定理解她。自己高大冷傲,顶注意仪表,倘若所经过之地,众靓女以火热的目光、啧啧称赞的口吻告诉大家一个信息:这小伙儿真精神。这无疑是件有益于身心健康的事,而有益于身心健康的事,我决定还是不挑它的毛病;史芬冷傲挺直的充满青春气息的动人身躯回回自眼前经过,未免不是感观得到享受的机会,心里痒酥酥的。也许这是每日餐食中某个不可或缺的调味,譬如醋,或者辣椒面。
史芬服饰更换的频率如领导们的客饭一样时间紧任务重。我看她是那种有钱人用做金屋藏娇的绝妙人选,很有资格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如果还有不如意的话,那绝不是她的错,而是出资人的无能和没品位。她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心安理得得一切好东西仿佛都是责无旁贷地为她预备的。被享受者若是觉着欣慰的话,那才是名值得他人尊敬的人。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美人。碰见她,我就感觉到令人不知所措的压力,腿肚子发软,自卑得令人懊恼。如此次数增多,我的自尊心就出来平衡这种不健康的心态。检讨到自己的懦弱,便有些恼羞成怒,自忖不该没骨气——招人烦的恋爱将我折磨得神经过敏了。我在想若巴结她,她心里舒服了,若占了便宜还不卖乖,若居高临下地想:现在异想天开的人越来越多了,我——史芬有什么办法呢。可是我是个富于同情心的人,就让他想想吧,谁让我如此美丽哩。我简直受不了了,思来想去颇有些懊恼。暗地里打气壮胆,于是下回相遇腰挺立,头高昂,表情不屑。自觉周品又不去纠缠她,所以大可挺起胸膛走路。我要坚决捍卫我的神圣人格不受侵犯,我要坚决向她传递一个信息:周品压根儿不把她当回事,让她和她的异想天开去蛋吧,这和我是不搭边的。
高跟鞋声由远而近,我表情中溢出的不屑浓厚得相当于史芬臭美的程度。尽管如此,有两回,我的战士情怀在一瞬间土崩瓦解,我萌生夺路而逃的可耻念头。此种情形之于我,犹如一枚重磅炸弹立时将我炸得丧失人形,恨不能有个地洞钻进去算了。又两回,我窥视她,却见她脸上居然堆积着别有用心的——再往深发掘便是具备意味深长的笑。我倒抽口冷气,连问自己为什么,心里莫名得无底。为什么啊?我找不到答案。我随即恼羞成怒,心里骂了一串他妈的,且每句后面都排放三个重体感叹号。想到炸弹状的符号将史芬炸得歪七扭八,方觉舒心。
我想史芬不是不可一世的坏蛋,是也没关系,白骨精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已决定将她的嚣张气焰压下去,坚定不移地和她进行一场精神层面的冷战,像形象各异的领导搞垮国有企业一样事半功倍。此种心态立足于理直气壮之上——或许其中搀杂些玩味的成份,后者是前者的副产品,或者恰恰相反。介于我是个要面子的人,因而我只能承认是自己稍带点儿猎奇的心理而起劲儿那么做的。这话乍听起来较矛盾,却极实在,——这世界矛盾的事情还少吗?不乱扯,举例说明我的理由:假设史芬生得乱七八糟,我自然不会费功夫和她扯蛋,相信诸君遇到此种事情也如此。我只讲实话,至于道德方面,我想,至于一个花季青年还是不要要求太严了吧,况且上帝也讲过说年轻人犯错误他不会见怪。这样想,心理便踏实了,心理踏实了,做事才有劲头。
透过玻璃窗,两页深蓝的落地窗帘左右分开,接着便见女刽子手对着衣柜上的长镜检验自己。
两房同高,楼距又近,我能看到冲窗的长镜在史芬的移动中依稀自己的图像。史芬表情冷漠,似暴力片中的女杀手,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式。她这副模样不招人喜欢。
晨起的阳光暖烘烘地洒下来,暖色调的明黄衬得五颜六色的季节生机勃勃,八月的我们的城市兴高采烈地处于亢奋状态。
远处一圈又一圈土褐色无生机的群山包裹中探出我们的城市。太阳升起来,复原了城市的喧嚣,复原了昨日的我和今晨一本正经梳妆的史芬。我趴在窗口抽烟,品味梦中的情景,顺便看史芬表演。梦境历历在目,心里便别别扭扭的。温和的阳光照在我身上,似少女的手轻轻抚摸我那颗劳累的年少的心。我吐个烟圈,烟雾散开,史芬的身形更清晰了。我想这丫头要是被硬按住剃个阴阳头,还会不会像现在沉得住气,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道貌岸然。我想象她被剃头后的滑稽嘴脸,对比现在的一本正经,就忍不住将一口烟喷出去。我懒得忍耐,索性纵声大笑。
笑声令人不能容忍和肆无忌惮,包含着绝对的戏谑和挑衅成分。
高亢的笑声逐渐隐去,我静下来抽烟看她的反应。开头的一分钟内史芬还能做到与己无关一般悠然故我,可是,她的修行还不过关,因而也有憋不住的时候——她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忽然摔掉手中的梳子,接着对着镜子酝酿情绪。即刻,女性愤怒地掉头搜寻——我就识趣地离开窗口,在她的目光将我锁定之前。
少许,我看对面时,窗帘已严丝合缝地遮住。
我的心情像八月的清晨一样爽朗。
再看到自己的床铺,脸便禁不住地红:上面堆得如同杂货店,确切地讲是手货市场。
楼下。
史芬骑着单车,高傲地挺拔身体,自尊得不近人情,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硬着头皮不看她,心砰砰直跳,感觉她从我身边经过。
——忽然,咬牙切齿的蹦出两个字震动我的耳膜:“猪猡!”
阴阳头在骂我吗?也许不是,也许是被领导扣了工资,像她这样很会享受的人,工作上肯定稀里马虎,挨骂是必须的,不奇怪。——算了,我还是别骗自己了,她就是骂我,我心里明镜似的。好像有点奇怪,她骂我,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生气?我有这么高姿态吗?好像不是,那是一种恶作剧后的快感。哦,这样啊,那我就不和她计较了,清早阳光多明媚,所以我一点儿也没有和她置气的意思。老实说,我觉得史芬懊恼的样子蛮好玩的,而且,她的懊恼是我一手造成的。这样看起来不错,我还蛮能折磨人的。我真有一套。我要上班去,有的是时间咀嚼刚才那美妙的一刻。
我笑容满面地和一个红黑脸色的中年人招呼。
此时正值上班的高峰期,两轮交通工具汇集成河,若干股气势汹涌的人流不可阻挡地注入东方黑烟笼罩的厂区。几年后,这种状况成为历史,甚至在大街上也少有自行车的踪迹。公交车,私家车,公车,出租车和步行者取代了自行车流。太阳悬挂在厂区的上方,工厂的建筑和空气是灰黑色的,突显重工业最丑陋的一面,*裸的,一点儿也不遮掩,和早起上班衣着干净,精神饱满的工人积极形成反差。俄国人的设计笨重实在,好像那些混凝土和钢筋都不要钱似的,现在透着工厂有些老朽。两支巍峨直冲云霄的混凝土烟囱洋洋自得地俯瞰众生,年龄大的一支腰身上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语录,已经不那么清晰了。这是公司所属的众多的级厂矿的一个。最骄傲的一个。两支大烟囱释放股股缎带似的灰白色烟雾,飘然若仙,扭腰摆臀,逛亲戚一般注入九重霄。偶尔心醉神迷,它也充满博爱精神地降临人世,让大家共享它的真谛。我小时候造句说XX厂的烟囱烟冒得越浓密,生产形式越好,为国家做的贡献越大。大受老师赞许,在课堂上没完没了的表扬,此种情形针对我,可谓凤毛麟角。我现在是这家冶炼有色金属的国有企业的一名电工。“紧钳工,慢车工,吊儿郎当是电工。”倒满对我的胃口,除去做工时的琐碎,我觉着自己的运气挺好。
这时候,大家的钱挣得都差不多,谁比谁也阔气不了多少。哦,领导咱就不比了,没有可比性,不搞点特权,他们就会难受的要死。好像我们对权力亦有点崇拜和迷信,厂纪厂规像商品短缺时代橱柜里的样品,瑰丽而无用。潜规则是我们崇尚的优胜宝典,除非自己是这个规则的受害者。这个老牌的国有企业一路磕磕绊绊,和它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我们营造和编织了一个庞大的诡秘的错综复杂又环环相扣的关系网人情网。一切按规矩办,就有点儿匪夷所思,有点儿不正常,不搞点儿暗箱*作,就觉得很没有面子。大家玩这个玩的流连忘返,这是规矩中的规矩,撼然不动,一面隐形的金灿灿大旗在我们的心中迎风招展。那是展示能力的一个平台,体现自我价值,是让他人既妒又恨又有点无可奈何的永恒真理。我们的人情味浓的就似春天的百花园。
似我这年龄上下,是这个城市的第代。我说过,五六年两声巨爆,移掉了凤凰山山头,然后开始从地下挖掘铜精矿。从五湖四海汇聚了口音各异的人来靠它过活,他们绝大多数是乡下的年轻人,我父亲也是。随着成家年龄的到来,摆在面前的一个一个实在的问题是厂区没有多少女性可供选择,因为本来也没有几位。这里没有,老家有,于是又由五湖四海汇聚到口音各异的第一代母亲们。母亲们绝大多数没有工作的机会,就只在家属队做些打杂的活计,不算公司的正式定员。她们还要生儿育女照顾家庭,因为户口还在乡下,家里还有田,所以要两头跑。八五年建市,很多人解决了户口问题,吃上了光荣的梦寐以求的商品粮。现在是九零年代初,所以我们的第代有很多是在乡下的无垠的田野里长大的。那个时代,每家有三个孩子算是很普遍的,一间职工宿舍住一家五六口人,确实有点儿让人尴尬脸红,所以很多孩子就寄存在乡下老家。家里还有地,也很好啊。若谁家两口子是双职工,大家就很羡慕,生活条件相对要好一些。我五六岁来到这里,正赶上上学。那时候,我们城市的雏形已经形成,公园,子弟中小学,医院,俱乐部都有模有样的。以后有新生入学,并*着土语,大家就很瞧不上,叫人家老汉。就是对乡下人*裸的看不起。我们*普通话,是本地的社交语言,虽然还算不上标准化车间出来的东西。关于称呼乡下人,我们这里不叫乡巴佬,叫大老汉。很不客气的称谓。对本地的农民更是全部这么一刀切,很欺负人。那会儿,我们的公司是很受大家羡慕的,外单位的姑娘若找个本公司的小伙做男朋友,就是一件很骄傲的事情。——矿总有挖完的时候,因为自产铜矿的枯竭,又上马了两厂一矿,可是出了岔子,就一直病病恹恹好不起来。
我们现在就处于这个病病恹恹的好不起来的年代。
病病恹恹的可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国有企业的全民职工,端的可是铁饭碗。
更衣室里满是赤条条的豪爽男人和晨醒饱满的赤条条粗鲁的玩笑,附加工厂环境的特殊产物——赤条条不好闻的气味。换好工作服,等齐其它更衣室的男男女女,工段长小陈排了班,大家再抽抽烟,喝点儿水吃点儿早点,顺便讲几个下流的笑话,身心得到洗涤,方陆续往各自的岗位去。
电工班独占了一间房子。我进去时两位师姐正在用早餐,吃得心满意足。通常她们听不到时我唤她们为娘们,兴趣高时附加些“骚、臭、傻”之类的形容词调剂。结婚生罢子的婆娘平日言谈较局限,语意中充满了人文精神,整日唧唧喳喳,是传播小道消息的温床。她们提防给她们小鞋穿的人,寸土必争,是保家卫国的好战士。夸子女伶俐,丈夫听话和能做,添油加醋是她们的拿手好戏。她们喜欢的人,即使他人怎样觉得不入眼,若由她们嘴里说出来,都会妙笔生花。顺便也夸夸自己,我怎样说怎样做才怎样等等语音之中的自恃之情神气活现。偶尔也愤慨鄙视领导的无能弱智、贪婪和下流——这无疑是在私底说的。切磋整治丈夫乃至公婆和任何不对她们思路的方略,东家长西家短,事例信手拈来,现身说法,很有穿透力。她们还利用一切时间干私活,稍有声响就东捂西藏的,此时不再严肃,有的只是领导走后会心一笑,又成功了。我总结总结,她们认为自己有以下几档优良品质:她们最无辜。
她们最讲道理。
最富于同情心。
最神圣不可侵犯。
她们最有气质和——风韵。
她们就是人类优良品质的博物馆和活化石——我都不好意思写下去了,这两个女人,我简直拿她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此时她们谦让着手中的大饼咸菜之类,一边津津乐道昨夜的肥皂剧。平时我不待在这屋,嫌烦。
我沏了茶坐下来看玻璃杯中茶叶翩翩起舞,精神放松,困意渐袭,趴于桌前耳听得那两个没品位的孩子他妈为剧中角色的命运忧伤感叹,并且激昂地表示自己若遇到那类事情会毫不迟疑地作出反应。我想说她们还是省省吧,当第三者也得有人要她们才行。只是倦意渐浓——即使不磕睡我也不敢说,她们会把我当做臭虫一样灭掉。结过婚的女人顶好还是少惹为妙。——史芬又冒出来,似蚊虫在我脑海中巡回俯冲,寻找合适的机会吸我的血。渐进佳境,忽然控制思维的那根弦仿佛断了电,就索性隐遁到一个虚无的世界去。
睡觉时间。
后脑被人无礼貌地拍打,我愤怒地坐起。老胡那张不可一世的嘴脸面对我,夸张地扬着那只拍了我脑袋的巴掌。
固然棋德棋技低劣,却不能撼动老胡作为可爱的人的坚实地位。他有双油锤似的拳头和一张油锤似的拳头怎样也砸不出痕迹的铁嘴钢牙。老胡拥有一个穿透力极强的大嗓门和满屋子大嗓门的家人,老胡是个极具魅力的人,家庭成员被他快乐地感染着。在老胡的大嗓门家庭里充满着生气。老胡是造反派出身,因而他的大嗓门我们较理解,如果他的嗓门不大那才奇怪呢。譬如说某一天车间里忽然静下来,至少有一半人会以为老胡没有上班。老胡不可推脱地成为本车间的明星,一个标志。不可以理解的是老胡认为自己是真理的化身,起码也是真理的诠释员。他是那么认为的,也是那样踏踏实实的做的。上天入地、政治文化、绯闻轶事等等无所不晓——他不但晓得,还会将来龙去脉分析个透彻,至于对与错,那似乎与他了无关系。老胡的自信极度膨胀,此位震古烁今的博学家并不情愿自己肚中的货色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中,因而逮着机会就要毫不脸红地卖弄一两番。若哪位老兄肯将他的话当真,那么这个世界的文明史怕要按照老胡的意愿重新演绎一回,否则,就很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了。这并不是说老胡每次诠释历史全是瞎掰,只是正确的机率不是非常高,令人真假难辨。
老胡从前很阔了一阵子,文革结束后清理他们那几种人,他就靠边站了,哗啦啦垮台了。他闹意见耍个性,蹦的还是比较高的,一点儿没有一个前处级单位负责人的风范。领导让他烧锅炉,他说可以没问题,只是锅炉爆炸他不负责,不是他不认真,只是锅炉不听话那他也没办法。领导迁就他,又说了几个工种,老胡都拍胸脯保证,只是怕他所掌管的物件不过关,闹出乱子可怨不到他。领导没法领导他,估计是照顾他的失落感,就让他回家爱干啥干啥去,工资照发,就是再别说只是了。老胡骑车遍游了城市的角角落落,悠闲得乏味了,他玩烦了,想明白了,他的时代就此结束了,便毛遂自荐到本厂某车间做了一名仓库保管员,老胡在这个岗位呆到九一年。这期间,老胡小显本事,将人际关系搞得顺顺畅畅,其乐融融,闹哄哄的一堆人里总能显摆出他来。他能耐着呢。他怎么也不是一个肯吃亏的人。九一年要取消顶替的招工形式,老胡激流勇退,儿子小胡顶了他的班。退休后老胡耐不住寂寞,他已习惯了集体生活,让他提着鸟笼子,拎根棍子去公园修心健体,那简直就是对他的扼杀。老胡研究研究,找了几个人,所以老胡又回来了。老胡退休返聘于本车间,任安全员,还是个死不吃亏的岗位。他每月挣那不到百元工资挣得很来劲。老胡对自己的历史挺得意,常借此贬低我的平庸。我觉得他不是在贬低我,而是借我夸他,讲他年轻时多能做和多威风,但从来不祸害人,他好得很哩。他比师姐们还自恋。他说他只会老老实实地拉车,连头也不抬一下地给党和人民出力流汗。我便问他是不是党员,他一下就颓丧了,嘟嘟囔囔说老子不屑入。——他被党扫地出门了?老胡久已养成看报的习惯,戴上近视镜看,正经八百的样子。写一笔龙飞凤舞的钢笔字,和他当年一样飞扬跋扈。老胡的取胜方略在于紧跟形势不掉队,在交际方面又如鱼得水,因而他的日子过得蛮滋润的。
老胡任本车间的安全员,典型的只占便宜不吃亏的工作。老胡的任务之一就是戴着安全员的红袖章满车间转悠。
他一巴掌将我拍醒,我却无法对他生气,因为对他生气没有用。老胡折磨人的意愿不会因他人的态度而有所收敛,这是老胡的特点一。
“我考虑个人问题时你总打搅我,胡师傅,我认为你特别没品位,难道你没年轻过并思过春吗?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我猜你是不知道。照实讲,我也不知道。算了,跟你讲这些你又不懂。”
“老子年轻时只想给党和人民多做贡献,没有时间搞那些调调。周品,不是老子瞧不起你,除去吃喝,你会什么。像你这样没有朝气,庸碌无为,指望天上掉馅饼就是异想天开。我看你认命吧。”老胡坚定地给予我盖棺定论,手放肆地在我头上拍拍。
我摇摇头,“你跟不上形势发展了,像你这样不负责任地给人乱下定论我真替你脸红,是不是那会儿养成的坏习惯,你习惯成自然了?——胡师傅,你谈过女朋友吗?你那么粗鲁,当年有人愿意跟你吗?”
老胡冷笑:“难为你还能讲出形势发展几个字,看来肚中全不是没有东西。”
“我问你年轻时有没有谈过女朋友,别打岔。”
“老子年轻时不搞这些。我那时比较突出,想必看上我的人不少,但是老子没时间想这些。你能做到吗?”
师姐们在旁边撇嘴,对老胡的话颇不以为然。
“你也不用丢烟雾弹,你只讲你老伴是追来的还是介绍的。”
“当然是介绍的,当老子和你一样没皮没脸吗?我工作忙,没多考虑就同意了,让她钻空子了。”严肃的自觉吃亏的样子。
“我该不该信你的话?”
“信,当然信,当老子诓你吗?”老胡认真得像个小学生。
这时候,隔壁的工友们在制造一段垃圾音调:“我有一杆枪,藏在裤裆里,……”
声音无理智地扩展。接着,男女混合的尖叫声四起,后来就乱作一团,夹杂着桌椅的碰撞声半点儿也不难为情地传开。他们像开派对一样快活。婚后的见识自然大长,枯燥乏味的工厂生活自我调节增添些带佐料的玩笑也不失为一种积极的人生观。大厅广众之下自不必担心他们彻底地胡闹,成年人的游戏总要有所区别的,这样上班才有意义。国人的幽默也是蛮豪爽的,*裸无遮掩的豪放。例如综合车间的猛男小丁面对四名悍妇毫无惧色,硬将她们撩拨得失态乃至动了手。群起而攻之,拽胳膊抱腿解裤带,疯狂地除光小丁的下身,又往生殖器乃至上部的毛草地带抹满重油。重油本是往阳极炉中喷射用来加剧炉温的,小丁有幸沾之却高兴不起来。小丁用纸擦,接近无作用。将刷子饱蘸洗涤剂也只是在肚皮划出几道黑迹。无奈,他动用了稀释液,稀释液功效的确显著非凡,乌黑的重油悻悻离开,却在被光顾的下身留驻赤色一片。赤色病变,将小丁撂到病床上才算罢休。此消息瞬时传播开来,让大家很快活一番。在欢畅的笑声中,小丁俨然成为本年度最具幽默感的人物。事隔许久,每回谈起,大伙还是眉开眼笑。这是彻底幽默的一种表现。男人聚到一起,谈话言语中自少不了女人,女人呢——我看除去身体构造上的差异,其它大同小异,毕竟男女是互补的。此话不具备攻击性,望持不同见解者见谅。也许生活的圈子不同,人的行为举止迥异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工厂生活简单明了,因而玩笑开起来少了婉转和修饰,不同的只是这些。它们的区别在于职业的不同而导致色彩的差异,如果剥离色彩,其内容是一样的,我认为。
我的性格有点儿不合群,还是我就愿意一个人呆着胡思乱想?两者都有吧。可是我怎么就喜欢和李银哈马这样的好人堆里挑出来的为伍呢?和他们在一起特别放松,无拘无束,是不是我本性中的不安分的东西和他们重合了?是又不是,我愿意和他们在一起,舒心。舒心就很不错了。坏人也有优点吧。他们是坏人吗?他们就是喜欢别人称谓他们是坏人,大家实事求是地讲,他俩的确算不得老实人。我没有和工友多来往的欲望,应该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因故吧。所以就显得有点儿孤立,但我没觉得。也许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参与的少,矛盾就少,这样大家都相安无事,现在叫和谐。我喜欢到老头们的休息室,主要是那里有可爱的老胡,虽然那人很粗俗。老胡也算粗俗出风格了,他倒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哪能达到那种诗情画意的境界。——瞧我喜欢的这些人,都没个正形,寻根究源,难道我骨子里也不是个安分严肃的人?怎么可能,咱可不能搞一叶知秋那一套,太武断了。有一点,看来是对的,我比较吊儿郎当(我是指外在形象,当然,主要是在工厂里。),自己还觉得挺潇洒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都说了,李银和哈马不是什么好人,难道我也不是好人?这个问题让人挠头,不留神把自己绕进去了。唉,我只能说我好的不那么明显而已,权当自慰了,别往下想了……
隔壁的先生和女士们喘着粗气进入兴奋的争执阶段,抑制不住的快乐飘进了我们屋子。
“你得管管了,胡师傅。”
“老子才不管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呢。”
“你是安全员,这点你要搞清楚。作为一名地地道道的安全员,你不怕他们出安全事故吗?”
老胡骂我不是个好东西。
师姐们说我的思想怪复杂的,惟恐落后,被人说她们不贞。
老胡摸根烟叼上,拍拍我,示意点火。我不屑地拿出火机摆弄,谈判说拿支香烟。老胡伸手便抢,我们就撕扯一团。师姐们习惯了此场景,连正眼也不瞧一下。我手快,抢得香烟,找到空闲,‘啪’地顾自点着,再拿胜利的微笑直视老胡。老胡正气鼓鼓地瞪着我。我做不解状问他怎么了。老胡即刻揪住我耳朵,骂两句,抢过火机点着自己嘴上的。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腾出空闲说别和他过不去。
——“郭春霞。”
她像只快乐的小鸟,屁颠儿屁颠儿地迎过来。
我若有所思地盯住她。
然后,我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你是流氓。”
转身就走。
沉默一阵子。
接着就是犹如暴风骤雨般的叫嚣声气急败坏地袭击我的后背:“你才流氓呢——你站住,我不做掉你的话算你有种!”
我笑得浑身颤抖。我逃进老头们的休息室,冲看报的老胡简要地介绍经过。老胡心花怒放的笑声未落,郭春霞便冲进来。她质问她怎么流氓了。我整理整理情绪,做推心置腹状,说,“我觉得你挺像流氓的,真的。”结果招致她对我拳脚相加,喊非礼也无济于事。她说她就打算流氓一回了,看我怎样。我只好讨饶,最后自虐说我流氓流氓。她方罢手。老胡没瞧够,怂恿郭春霞继续以非人手段对待我。
我让开凳子,郭春霞就坐下来闲扯。
“你自己讲,做姑娘和娘们有什么不同?结婚半年了,总有些感悟吧。咱们之间不必抹不开,有什么讲什么,像研究学问一样探讨探讨。我先讲,我想两者之间总有区别,区别是什么?谈谈吧,我还没有结婚,很想知道,也好早做准备,你说呢?我怎么瞅你怎么顺眼,你是一个让我看了就舒心的女人。你现在还不能称做一个完整的女人,因为你还没有生孩子。但是你不必介意,会有那一天的,和你终将结婚一样必然。告诉我,你自豪吗?要是我不美个半死才怪呢。”将期待的目光望着她。
“别惹我,否则做掉你。”态度依然强硬。
“风格果然独特,很有些少妇的气魄,话讲起来坦白得很。你没有步入婚姻殿堂时可不是这样,对我的冲击是很有些沧海变桑田的感觉。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我看你很有些茅塞顿开的意思。求求你还是不要给我这种惊异好吧,别再打击我这颗脆弱的心灵了。——可是话讲回来,你现在这样狂放不羁也没有什么不好,过来人了,再惺惺做态未免不爽快。——你也不用瞪我,先声明一下,你的隐私我不问,咱们只探索抽象的概念,你赞同吗?不用担心胡师傅,我们讲的他听不懂,他和咱们有代沟。代沟懂吗?……呵呵,那就谈下一个问题了——先说明一下,无论婚前做过什么过火的举动,不管你怎么抗议,你也只能算做一个姑娘。这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也是社会在挽救你的声誉。你应该感谢人家,虽然它有些多管闲事。当初你比较腼腆的阶段——记得那时碰见你和父母转街,我跟你打招呼,而你,羞涩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哼哧半天也不知讲些什么。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啊?”郭春霞想了一会儿,嘴角闪过一丝微笑,强作蛮横地说怎么啦。可是蛮横的不够彻底,有撒娇的嫌疑。“那说明我不是胡扯啊。你的腼腆时代确切地说是蛮长的,从出生到婚前都属于此范畴,当然除去你咿呀学语的小无赖时期。现在看,你曾经是个羞涩的单纯女孩,是爸爸妈妈的小乖乖,甚至连对象直至演变为今日的老公也得父母为你*办。你怎么那么爱当甩手掌柜的啊?女人懒成你这样,我确实接受不了,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踢我干嘛?!话讲回来,那时候你喜欢我开导你,却不愿意纠正自身的不开化,我再三苦口婆心地劝说也无济于事。现在好了,结婚了,问题迎刃而解,而且气势磅礴,给人一种刹不住车的感觉。这么看,婚姻可是个奇妙的玩意儿,更说明你老公气魄非凡,属于另类生物,具备强大气场,令你茅塞顿开,大彻大悟,脱胎换骨,不得了啊。这些你赞同吗?依我看就是这样。”
她在沉思。
然后期待地望着我,“周品,你讲实话,我变化大吗?”
我觉着这个问题不好开玩笑,说,“有一些,但没那么严重,只说明你成熟了——你在不断地进步,融入社会有害吗?你这样比以前可爱多了。当然,如果我老婆以后像你这样,我每天打三顿都算饶她,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不开玩笑。”
郭春霞就沮丧地叹口气,“我想我以后得留些神了。”
我失望地摇头,“别这样,那还有什么意思。”
“去你的。”
“那你给洗洗工作服就算了。”
对于他人的请求,郭春霞以一声清脆的‘呸’做为回答。
“臭娘们!”
“臭娘们怎么啦,你敢和我辩论吗?”她即刻抖擞精神,架式摆的很夸张,热切的期待我迎战。全忘了刚才讲的话。她接着补充,“别惹我,不然就做掉你。”想想,又加一句,“没结婚就悄悄的,最好别猖狂。”狞笑着盯着我。
我无勇气接她的话茬,就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看法。
装腔拿势的老胡对着报纸哈哈大笑。
我想起一件事,就对老胡说,“那晚我吃烤羊肉,呆会儿听有丫头要十串生的,自己动手在调料盒里拿盐和辣椒面撒上。没够吃,又要了几串还加些味精。猜猜看,胡师傅,是你姑娘胡文清。你姑娘不次于你当年吧?你还遗传得真到位。”
“胡文清吃生肉吗?我可没看见。那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不吃生肉才叫人想不通呢。她有回和修鞋的打架,拿鞋跟钉得人家满世界逃窜。还不算完,又叫了一帮大哥修理得那家伙有个把月没敢出摊。去年你给调到三车间,人还未去就吓哭了两个,到主任跟前要求调动——她现在不抽那个了吧?”郭春霞神经兮兮地盯着老胡。
老胡一下就蔫了,支吾说早不认那个姑娘,赶出门了。看他勉强的样子,我想蛇被击中七寸也不过尔尔,此情形之于老胡可谓稀之又罕。老胡变得羞涩了。长久以来,我想,羞涩之于老胡或许是个外星物种,扑朔迷离于我们的臆想中;我瞪郭春霞一眼,她便做个鬼脸出去了。
她是车间的材料员,说明他父亲还是有点儿门道的。刚进车间时,我就喜欢逗她玩儿。这家伙生得大脸盘,五官端正,皮肤微暗,戴远视镜。属于厚实型的,但绝对不是胖,身上没有什么力气,可见也是娇生惯养的。妹妹在北京当兵,互相通信很勤快,也很愿意给我讲她和妹妹间的事情,可是我不喜欢听,所以也没记得几句。婚后经常不见老公在家,有怨妇情节,经常去老公的单位去找。她的生活并不幸福,经常诅咒地球爆炸算球子了,大家都死翘翘吧。
待会儿老胡丢过一根烟说老子给你根好的。我翻转烟身,牌子是红塔山。我燃着,吐个烟圈警告他说下回抽独食小心些。他就鬼扯起来。一会儿老田他们进来,我说胡师傅抽红塔山呢。三个老头就把手伸过去,连戒烟的老岳也不例外。老胡心绪颇佳,大喇喇每人发一根。忽然想起,就冲老岳嚷嚷说你不是戒烟了吗?上前便欲夺。老岳由耳边拿下那支烟说那得看戒啥烟。老胡笑出来,说他这儿子倒挺精的。
老岳说儿子孝敬的,不抽白不抽。
俩老头就谁是儿子这个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如政客一般,嘴巴解决不了问题,就让拳头出马,最好是他人的拳头。老胡没有他人的拳头。老胡自己的拳头较硬,占了便宜洋洋自得地重新坐下。屁股还未挨着椅子,老岳又口出逆言。老胡起身平叛,老岳就逃掉了。老胡挥拳威胁,说幸亏跑得快,不然让他晓得厉害。
闲谈一阵子,我的烟燃至尽处,便向老胡讨。老胡坚决地否定了我的要求。
“你不给是吧?”
老胡压根儿就不把我的话当话,他轻蔑地扫我一眼,接着趾高气扬地抽他的烟。
“最后我再问一遍,省的说没给你打招呼。你给不给?”
“你欠揍吗?如果你欠揍的话,老子倒是考虑成全你。别威胁老子,不然有你的苦头吃。”眼中射出应战的光芒。
我不屑理他,转身出去。
隔壁的男女正在说笑,快乐得像一群水中嬉戏的鸭子。大家没有自主选择工作的权利,不得已凑到一起,自己再不找些乐子,岂不是要憋闷死。还好,底层人民的适应能力强得令人吃惊,破环境,破工作,加上没有什么本事的破自己,眼一闭,超然接受现实。现阶段的工人阶级都是这个样子,我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从这个角度看,还应当很自豪得挺起腰杆——咱是正式工,工厂的主人,每月旱涝保收,很多人羡慕的不得了呢。除去工作强度,一切皆好。——混吧,混他个海枯石烂。南方那些来我们这里讨生活的,到我们跟前不一样畏畏缩缩的,和民工没多大区别。不过这样的日子好像没有几天了,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去他妈的,混吧。待他们稍作喘息之机,我推开门说老胡揣着红塔山见人就发,爽得不得了。其他的话不必要说,我冲几个抽烟的男人愉快地挤挤眼,就拉合门走掉了。我返回时,老胡和三个老头侃得正美呢,避开风头的老岳也凑回来寻开心。
没有多长时间,工段长小陈进来径自走向老胡说给支烟抽。老胡说好,就给你一根。由外衣兜里摸出盒普通香烟,正欲抖出,却被小陈坚定地推开。小陈直接翻他的里兜,老胡见瞒不住,便识趣地摸索半日,才递过一根,嘴里不忘卖乖说老子给你棵好的抽。自认为豪爽。
小陈接过,又拿下老胡嘴上的对着火,顺手拍拍他的肩说你是个好同志。将赞许的目光抚慰他一会儿,方心满意足的离开。老胡训斥的话还未落,又进来三个讨烟抽的,老胡故伎重演,遭到无情的揭露之后,不免嘀咕几句,却还是给了。经过此圈,他松口气。自己赶忙叼一根,嘴里念念有词道再不点就没有了。三个老头:老田、老叶和老岳便不情愿,也要。老胡不干,骂他们贪得无厌。老田指责他小肚鸡肠,要么给,要么别在这里充阔。
正吵的时候,刚才那帮人又进来纠缠老胡。老胡仗了势似的撵他们。对方失去耐心,涌上前抢。四对一撕扯起来,老胡根本不是对手,很快被撂翻。老胡被三人摁住不能动弹,只能嘴里不依不饶地叫嚣。小陈摸出烟盒打开见人便分,连烟屁股也没给老胡留下。老胡趁机挣脱,去抢小陈耳朵上别的一根,结果又被四人扯住,抽走了腰带,他们鱼惯地逃走了。
我和三个老头抽着红塔山牌香烟,笑呵呵地看老胡遭受摧残。
老胡提着裤子讨腰带去了,嘴里哼哼叽叽道抓住他们,他就让他们有好瞧的。
老胡气哼哼地系着皮带进来说这帮小王八蛋,没一个好东西。
我上前拍拍老胡的肩膀说:“是我出卖了你,请别见怪。”
老胡一声怪叫,撵过来打我,像猎豹一样矫健。
这灰黑色的厂区,到处破破烂烂的,生产区范围内,杜绝了植物的生长,这里是一个粉尘的世界。还好今日风向不错,烟尘飘逸而去。
师姐们到别的班组磨牙去了,电工休息室就安静下来了。我拿本书看,看不进去,便在长条凳上躺下,任思绪飞扬。
地球村中的其他人此刻在做什么呢?黑种人白种人黄种人棕种人,柴米油盐酱醋茶,吃喝拉撒睡,几人得意几人惆怅几人不堪几人寻欢作乐几人……形态各异色彩缤纷吧,有进食的,也有饿肚子的;有谈朋友正在亲热的,也有找不到恋人抱脑袋蹲墙根的;有算计人打算弄死你的,估计也有行善积德讨好神灵以求上天堂的;有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也有挥汗如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有躺在那里闲得无聊胡思乱想的,譬如我,亦有躺在那里闲得无聊折磨他人伺候他这个伺候他那个,怎样不堪怎样来的……这些都是瞬间的剪影,想想我们一秒钟会有多少种情态,那才是气势磅礴哩。这一窝人那一窝人,窝的上面横着一个叫国家的架构。本来你那样活我这样活,大家相安无事,可是这里面的不确定因素太多,宗教冲突,意识形态对立和国家利益的侵害等等交集在一起,就有吵的骂的闹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乱哄哄看不到谢幕的迹象。我这会儿悠然躺着养神,应该知足了。谁会不满意呢?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可是这个世界上偏有喜欢搅事的超级事妈,最显眼最没个够的,除了美国人谁也沾不上边儿,地球上角角落落发生的事情好像没有它不往里面掺和的。这个国家近一百年来鸿运当头,上帝看见它,眼里全是笑。两次世界大战,它离得远,正好使它赚得钵满盆满的。战争铸就了它。两次世界大战拖垮了日不落,美国人不谦让地走到前台,整天嚷嚷世界和平,挥舞着人权的幌子信口雌黄。苏联人不买它的帐。第三次世界大战终于没打起来,两个发战争横财的庞然大物在全球斗法,闹腾得不亦乐乎。苏联人实在,行也行不行创造机会也得行,怎么地都得陪它玩,这样的勇往直前,成为拖垮它的主要诱因。社会主义老大哥轰然寿终正寝,美国人睡梦中都偷着乐。那还不够,美国人还得搞得它鸡毛鸭血,它的旗帜变了色也不行,坚决不给它咸鱼翻身的机会。俄国人贪婪的本性是改不了的。我说过,美国人的运气简直叫人没话讲。十年前,强横的俄国熊把新生的人民共和国*到和美国人握手拥抱,战略三角形成了。前头蜜月期还不错,到了中国搞改革开放,要融入的世界的时候,一帮迷信西方自由民主的人起来搅事。这个时候,美国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挥舞起人权的狼牙棒满世界叫嚣着,完全忘记了自己糟糕透顶的人权纪录。这么看,义气这个玩意儿嘴上喊喊就行了,当不得真的。到处都是乱糟糟的,连我们的副主任老侯都是乱糟糟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好了。还是我不错,不十分乱。美国人趾高气昂在世界上耀武扬威,港台文化却一股脑的钻进来,轰炸我们的视觉、听觉和感觉,像打了激素一样。动作片、言情片、武侠小说、言情小说、流行歌曲和港台服饰等等已成燎原之势。这些都没什么,大家同族同宗,再融合就是了。前阵子,有人说汪精卫认为日本占领中国没什么不好,大不了以后又出现一个大和族,原因是我们很会同化外来事物。他想什么呢?他怎么做什么都那么多理由啊?俄国人和我们这阵子都被美国人欺负的不行,就相互靠近,又不能交心,所以算不得联手。美国人假道学,凡出手,都找一大堆理由。其实剥去包装,也就是那个样子,没有什么特殊的。近百个国家,乱哄哄的,按下葫芦浮起瓢,事情自然不大好弄,所以美国人的心*的很大很累。它又觉得自己无论什么东西都是全人类的楷模,以此想推进世界大同,就更累了。它比我们的副主任老侯还自恋。这世界,真让我*心。——钱钟书先生说,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咱们的窗户打开了,外面的无论什么风一股脑儿地刮进来,让人头晕目眩,且得适应几天。这阵子满大街都是郑智化的《水手》,我倒喜欢他的《堕落天使》。歌里唱:“……浓妆艳抹你要去哪里……就把灵魂装进空虚的口袋……是你攻陷别人,还是别人攻陷你最后的防线。”
我们的城市现在叫资源枯竭型城市,建市以来,各职能部门该升级的升级,该健全的健全,本地土著大受鼓舞,扬眉吐气,纷纷涌入市政机关及其附属部门。那会我们瞧不上,抱着企业的大腿不肯松开,对于事业单位的土腥气嗤之以鼻。现在尝到了夜郎自大的滋味,也只能嘴硬地说一句就那样了。还能怎样呢。我们的城市没有旅游胜迹招徕游客,只有苍黄色光秃秃的群山横亘在这古老的高原,述说着凄美雄浑与落寞。有风的日子,会黄土漫天,却不至于将树木刮倒刮断,所以这风算是温和的,在早春和晚秋,它就很愿意到我们中间来。没有了绿色的阻隔,它显得原始而淳朴,和我们相处得相得益彰,使我们的地域充满特色:大西北的雄浑和凄美。这风古已有之,早就和这片山壑丘陵携起手来,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息息相通,同生共死。有科学家说,黄土高原整个都是它吹过来的,一纪一纪一点儿一点儿地堆积,它不慌不急,仿佛时间已失去了意义。早期的人类来了,在这里休养生息,耕耘繁殖,逐渐壮大,成为中华文明的发源地。大西北,看谁还敢对她嗤之以鼻。
现如今,我们城市的流动人口稀少得不足以带动一个产业,只有在三县两区里鹤立鸡群。因为城市的特点,人们将工作看得很重,它是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因为你没有什么可干的。农民工已经涌进来,江浙一带的南方人在我们这里经营水产、缝纫、服装和小商品。河南人卖菜收破烂到时令还卖鸡娃子。副业队基本被附近的农民包揽。那会儿餐饮业还未发展起来,基本是单位开的馆子,除非你人头极熟,才敢上手,才能招呼来客人。回民兄弟开牛肉面馆,在路边烤羊肉串,——这时候爆炒羊羔肉刚兴起来,在吴家川有几家,土色土香,很好。以后羊羔肉成为大家的最爱,所以就登堂入室,风靡一时,成为一道风景。最近两年,牛羊肉身价暴涨,大家就对它既爱又恨。羊肉串我极喜欢,尤其是烤羊尾巴,咬一口一口油,极有嚼头,爽得不得行。哦,我经常在路边吃大手烤的羊肉,一边吃一边聊。
那会儿的烤羊肉串的还没有进驻店面,在马路台子上停稳烤炉,一排有三四个,前面放一条或两条长条凳,我们坐在上面看木炭一暗一红,而对面的大手,一把签子在他那双粗造的大手呈扇形散开,前端的羊肉呈一字规则排列,上下翻转,羊肉被烤得滋滋作响,本能地收缩,羊油挤出来落下去砸到木炭上,嗤的一声小火星四溅。羊油的糊味传过来,还带有孜然和辣椒的味道,感觉舒服到心里。肉凉了,我会自己把着钎子在木炭上翻烤,一边和大手说话。这样有好几个春夏秋冬。
大手烤羊肉串出了名,以后找间店面搬进去,名字就叫大手烤肉。
大手不到一米七的个子,简约的方脸,倒八字稀疏的眉毛,长眼,单眼皮,眼珠常年泛红,塌鼻梁,大嘴厚唇。说本地话,不紧不慢,看着挺温和的人。大手谦逊,讲义气,好打架,也挨打。是个热心肠。他烤的羊肉串味道未必就很好,但知道他的人很多,在我们这个城市里生活,年轻的时代青年们,不知道大手,那就很奇怪。大手的人气极旺。大手烤羊肉挣了一些钱。这个社会越来越时髦,大手也时髦起来,他领了个女人,小三,或者是姘头,谁知道他们什么关系。接着大手出让了店铺及招牌,有很久不见其踪迹。时间飞逝十余年后,那时厂里大兴土木,各个工程队纷纷登场,其中有一个支队最为张狂。他们张扬的内容是:他们不知道什么叫规矩,,一副打家劫舍的架势。保卫科长没有得到好处,极轻易转抓住证据扣了车。一会会儿电话打过来,让放行。保卫科长不干,顶了三天,第四天下文件命令放行,于是放行了。牛B。要知道,员工即使盗窃一斤有色金属铜,也会被开除的。本厂已开除了成打成打的人。那日我经过他们的工地,无意间看到一个人,眼熟得不由我驻足思索。那人看到我,就笑呵呵过来,一身的风尘,先伸出的依旧是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是大手。他在这个包工队打工。他几乎没有变,说话依旧轻声细气。大手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调度电话响起来。
我坐起身,等它再叫两声。值班室的门开了,师姐张梅娥冲进来,见我在,说她还以为没人呢。我笑笑,提起话筒,道声喂。
“下班了去找一下你姐夫他们,让他们过来吃饭。”是父亲的声音。
“他们又不是没长腿,干嘛每回都要我请。”我简直要烦死了。
“你去一趟话怎么这么多,难道让我去?”父亲是给我分派任务来的,而不是和我商量来的。
他的口气变了,我赶紧说知道了,省得他再啰里吧嗦的,纠缠一大堆。可是父亲没有按照我的思路出牌,我的话音未落,那边话筒啪的一声就扣掉了,底气足得不得了。我沮丧地摇摇头,冲瞪眼瞅着我的师姐说没事,是我爸爸。感叹说,“当爸爸真威风啊。”
张梅娥笑了,说,“周师傅人蛮好的,你别乱说话。叫你干什么就麻溜儿的去,唧唧歪歪,被训了吧,结果还得去,你就不能机灵点儿。”说罢再笑笑,拉开门出去了。
我点支烟,想,是啊,机灵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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