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走走吧,伊迪丝小姐。”莎拉夫人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因为她总知道是没有人能够拒绝她的。她形状精致的下巴微微抬起,精心打理的发卷儿低垂在面颊边,令她的眸光变得如同月色那般温柔。缓缓摇动这手中的羽毛扇子,这位夫人有意无意般瞥了低眉顺眼的玛丽安一眼,对伊迪丝说:“我想,我们可以拥有一个愉快的、不被打扰的谈话。”
玛丽安情不自禁地咬了咬唇,不敢言语。
伊迪丝矜持地颔首:“我的荣幸,夫人。”
她略一屈膝,跟上已经径自往大厅走去的莎拉夫人的脚步,连眼角的余光也没有分给面色复杂的玛丽安半分。
莎拉夫人步伐并不快,她像是在公园之中悠闲地散步一般,如果不是她那始终保持笔直的背脊以及嘴角噙着的微笑,如果不是不出五步就有一两个衣着光鲜的贵妇人或受宠若惊或殷勤备至地同她打招呼。
她似乎认识这场舞会受邀的绝大多数名流,虽然并不一定是所有,但至少,绝对比今晚以女主人自居的赫特福德侯爵夫人要多得多。
而陪伴在莎拉夫人不过半臂之遥的伊迪丝也得到了众人超乎寻常的关注。
莎拉夫人好比一颗社交场上指路的明灯,不论是家中有适龄子女需要婚配的贵妇人、寻觅黄金单身汉的美貌姑娘、企图在这个浮华之地大展拳脚的年轻军官、还是一些正不择手段往上爬的政客老爷,每一个人都渴望得到这位‘莎拉女王’的青眼,因为谁都知道这位夫人所具有的影响力。
“晚上好,我尊贵的伯爵夫人。”一位‘红制服’正站在她们面前,由于激动或者兴奋的缘故,他苍白的双颊上染上了绯红的色彩,“您还记得我吗?上一次,在皇后街的剧院前。”
这个英俊漂亮的年轻人也许是醒悟到自己冒冒失失上前说话的行为十分失礼,因此露出了些许混合着懊恼却有期待的情绪。
莎拉夫人唇边的弧度上扬了几分:“我的确记得你,布莱克上校。”
她轻易捕捉到这个年轻人的目光去向,顿时心中了然,戏谑地说:“看来你并不是来找我的,上校。不过容我提醒一句,这样盯着一位年轻小姐瞧可不太好。”
发觉确实有几位夫人看了过来,布莱克上校连忙正色解释道:“不不不,夫人,只是这位小姐与我相识的一位夫人十分相像……我冒昧前来,真的只是为了感谢您上一次的出手相助,好心的夫人。”
伊迪丝垂眸不语,安静地仿佛化身一盏墙壁上默默燃烧的烛火,又或者是置身事外独自盛开的玫瑰——反正,休想有人能从她那张维持着浅笑的面容上,找出任何额外的情绪。
布莱克上校好不容易进到了今晚的舞会,虽然心中想的是按照姑母的要求寻一位适合的贵族小姐做为他未来的妻子人选,脑海里却不时闪现过在密尔顿镇时那位‘索恩夫人’和早些时候在大街上遇见的‘伊迪丝小姐’的身影。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位各具特色的美人儿似乎幻化成了一体。
然后,他就在美女如云的厅中望到了那位小姐的影子。
是因为她的美貌么?然而她不一定就是场中最漂亮的那一个。
可当那位小姐那一对蓝色的大眼睛无意间看了过来的时候,布莱克上校几乎是瞬间忘记了临行时家中长辈的嘱咐,找了个机会摆脱了姑母介绍给他的另一位小姐,就往这边来了。
她可真美。
可又实在难以亲近。
布莱克上校这样想道,随即明亮的眼睛里显而易见地划过一丝落寞。
“那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莎拉夫人像是才想起一般说:“差一点忘了介绍:这位是伊迪丝小姐,曼斯菲尔德伯爵的爱女;这位是布莱克上校,我想过不了太长时间,就会成为新任的布莱克勋爵了吧。”
两个年轻人互相行过礼之后,气氛有些凝滞,莎拉夫人便问布莱克上校他的姑母今晚来了吗,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又随口询问了这位年轻军官的近况。
“按照姑母的意思,我会留在城里一段时间。”布莱克上校这样回答道,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伊迪丝,目光灼灼。
伊迪丝表情淡淡的,仿佛耳边连一阵风都不曾吹过。
“他看起来真想请你跳舞。”这位军官黯然退场,正是今晚舞会的第一支舞开始时,莎拉夫人语带揶揄地感叹,“可惜了。”
伊迪丝只说:“看来是我个人对于这场谈话期待过高了,夫人。”
莎拉夫人带着些懒洋洋的语气说:“你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甚至有些儿讨厌他,这是为什么呢,伊迪丝小姐?这可是个非常不错的年轻人呀。虽然这位上校名声不显,可这不过是因为他不过才回到城里不久,我想等到他继承他叔叔的爵位之后,恐怕会有许多小姐们争着做他的舞伴、许多夫人们抢着请他做客。”
“哦?”伊迪丝嘴角微勾,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也包括您么,夫人?”
这位夫人的声音之中带着些小女孩儿般的欢快,说:“你的胆量不错,伊迪丝小姐,从来没有人敢于冒犯我而不畏惧之后所要面临的惩罚。”
伊迪丝故作惊讶地问:“请恕我愚钝,我冒犯了您么?就我个人而言,并不这么认为,所以我又何需感到畏惧呢。”
“看来你并不乐意成为那些‘许多人’当中的一个,骄傲的小姐。”莎拉夫人看不出喜怒,只见她笑着朝不远处的一位贵妇人点了点头,却没有同那位夫人交谈的意愿。
“就像您同样不乐意那样,尊贵的夫人。”伊迪丝回一笑。
莎拉夫人回眸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位小姐今晚给她带来的诧异一次比一次深刻,不仅由于她那比默里小姐所形容的更加锐气十足的伶牙俐齿,也由于她那一副成竹在胸的坦然模样,似乎外界沸沸扬扬的耀眼以及她已然糟糕的名声,都无法令她感到任何困扰。
一位正值妙龄的美貌少女,真的能够丝毫不在意将会影响到她一生的婚姻问题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必然是否定,真相则不过是上流社会的女性们驾轻就熟的惺惺作态和待价而沽,只不过眼前这位伯爵小姐似乎对于这一点过于无师自通了。
“事实上,我十分欣赏你。”这位夫人缓缓开口,伊迪丝适时做出些微意动的神情,就听她继续说道:“是的,你确实年轻漂亮,男人在辉煌的人生旅途中,也总会陷入美人秀发的陷阱,可伦敦城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儿,特别是在这一小撮不过区区一万、却有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来的‘上等人’中。你的出身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你的嫁妆虽然不错却入不得真正大贵族的眼,如果你愿意,我想类似布莱克上校这样的青年才俊,又或者是斐伦男爵这样看似风光的贵族,都十分乐意娶你为妻——可是,你愿意么?”
乐手们正卖力地演奏着曲子,一对对井然有序的男男女女站好队形,脚下熟练地踏出演练多时的舞步。
伊迪丝却在这场盛大舞会的角落,被一位野心勃勃的伯爵夫人所蛊惑着。
她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如水的眸光,仿若几丝无奈的忧伤和自怜一闪而过:“即使我不愿意,可又有什么样的法子呢?”
莎拉夫人满意地笑了。
“真是一张我见犹怜的漂亮脸蛋。”她用戏剧化的强调拖长着尾音,扇影摇曳,却也遮不住莎拉夫人眼中的自得,自言自语般说着,“就这样放任你不管,倒也算是可惜了。”
伊迪丝装作小心翼翼地模样,缓缓抬眸,露出一点儿殷切期盼的神色,但很快又被她‘强行’压抑了下去,仿佛是在无声询问:‘您真的愿意帮助我么,夫人?’
莎拉夫人羽扇轻摇,掩着嘴角上翘的弧度。
她总是最爱欣赏这些人明明心中渴求万分,却怎么也无法真正忠于人类本身**时那左右摇摆的复杂神态;当然,她也爱这些人彻底低下高傲的头颅,亲吻她鞋尖时的驯服。
“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莎拉夫人刚刚开口,一道火焰般明艳的红色身影已然卷入这个她精心挑选的角落,带着那标志性的轻笑声。
“噢!伊迪丝小姐,你在这儿呢!”来人——赫特福德侯爵夫人笑着招呼道,她刚刚跳完上一支舞,面色绯红,额上沁着些微的汗意,看起来美艳异常,也不怪摄政王殿下轻而易举地抛弃了年老色衰的前任泽西伯爵夫人,选中了她做为自己的情妇。
只见这位夫人红唇微扬:“这不是泽西伯爵夫人么,您竟然会同我的客人相谈甚欢,真让我感到吃惊呢。”
现任的泽西伯爵夫人,莎拉.苏菲亚柔柔一笑:“我以为,伊迪丝小姐乃是摄政王殿下的客人。”
侯爵夫人踩着她的婆婆弗朗西斯.维利尔斯夫人上位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了,这也注定了莎拉夫人同侯爵夫人的关系只不过维持在表面上的和平,因为做为一个皇太子、摄政王乃至未来皇帝陛下的情妇,能够拥有太多太多的资本——而这,本该属于他们的,却被眼前这个女人夺走了。
“这有区别么?”侯爵夫人笑得恣意张扬,正如同每一个胜利者该有的姿态,“伊迪丝小姐,我正奇怪舞池中竟没有你美丽的身姿,没想到你竟是和泽西伯爵夫人说着话。”
伊迪丝还未回答,就听莎拉夫人她前头故作惊讶问道:“那是因为伊迪丝小姐没有舞伴,难道您不知道么,侯爵夫人?”
侯爵夫人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面上却同样冷笑涟涟:“伯爵夫人真是热心肠,倒是十分关心我这个女主人该安注意的事——不过,恐怕这就不必劳您费心了,对于伊迪丝小姐的舞伴人选,我早有安排。”她朝大门方向张望了一下,说道:“那位阁下或许有事耽误了片刻。”
这一番做派,倒令莎拉夫人笃定她外强中干,不过是在强做姿态,便说:“阁下?莫非你真要将伊迪丝小姐同那位爵爷凑一对么?恕我直言,这可不大妥当。”
此刻侯爵夫人真想放声大笑,可她实在更想见到之后这位夫人面上的表情,于是只强忍着笑意说:“恕我直言,这可实在与您无关,我自有我的安排,而伊迪丝小姐也自有她的选择,只不过绝非是你所想象的那位阁下罢了。”
莎拉夫人不置可否,向伊迪丝意味深长地说:“我以为,很多时候自己想要走的路,可没有其他人精心安排的路好走,你说是不是呢,伊迪丝小姐?”
伊迪丝忽而笑了,甜蜜非常,这笑容半点都不似那个跟随在莎拉夫人身侧半个晚上的伯爵小姐,而是活脱脱玛丽安.默里所形容的真正模样——邪恶的、肆意妄为的魔女!
“亲爱的伯爵夫人,并不是每个人都希望成为一颗受人摆布的棋子。”伊迪丝的声调懒洋洋的,有些似曾相识,“所以,多谢抬爱。”
她一边说着一边屈了屈膝,动作谦卑有礼,神态却截然相反。
莎拉夫人目光骤冷,她此刻方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看好的‘棋子’,实际上不过是对方为了真正洞悉她的意图,因此特特地演了一场令她自以为掌控全局的好戏而已!
这可真让她几乎当场恼羞成怒!
“德文郡公爵阁下到——”
随着侍从嘹亮的唱名声,整个大厅都陷入了一阵绝对的寂静氛围当中,甚至没有人有心思去注意正喝得兴起的摄政王殿下。
无它,只因这位初次在城里亮相的新任公爵阁下实在生得太过英俊。
这位公爵阁下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出头的模样,浅金色的短发微微带着自然卷儿,一双一眼望去就能令女士们为之叹息的忧郁双眸,鼻梁英挺有力,薄唇正生人勿近地抿着,昭示着这位阁下不容易亲近的冷淡性情。
他穿着一件色调典雅的黑色外套,大翻领宽驳头,长度及膝,料子是精细的羊毛;白色的亚麻衬衣,却系着一条黑色的领巾,内搭修身的黑色丝绸背心;全然不似一般年轻绅士们喜爱的布鲁梅尔式装扮,却衬得公爵阁下整个人如同这夜色般深沉、神秘,倒是显出几分符合‘德文郡公爵’这个身份的高傲威严,冲淡了新任公爵本人过于漂亮的容貌给人们带来的冲击力。
他一路前行,如同摩西分海,众人俱都不由自主地放下了交谈、让开了道路,这不仅仅因为‘卡文迪许’家族所代表的巨大权势,也因这位阁下无形之中散发的威慑力。
而片刻前的怒意不过在莎拉夫人那张漂流的脸蛋上停留了两三秒,旋即她羽扇一开,笑容依然恢复温柔和煦,用不轻不重的音量问:
“赫特福德侯爵夫人,您莫非是想要将曼斯菲尔德伯爵小姐介绍给‘初来乍到’的公爵阁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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