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昀问罢,沈沅自是不知该回他什么话好了,却也没有表示拒绝,只面容微赧地眨动着浓长的羽睫。
趁她缄默的时当,陆之昀已经将她横着身子抱进了拔步床内。
系在床侧的绡纱帷幔不知在何时已经被男人用手拽了下来,正左右微荡着,拔步床内的这一小隅地界也蓦地变得昏暗了许多。
许是因着醉酒的缘故,沈沅纵是被陆之昀抱着,同他有了身体接触,心中的悸动却仍未停歇,额前亦有些发胀。
身体内,也仿若有个声音正不断地叫嚣着,那道声音好像是想让沈沅同陆之昀说些什么,可沈沅却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同他说些什么话。
沈沅的姿态像个小娃娃似的,被陆之昀横抱在怀,纤手还无力地垂在了男人官服的衣摆处,只微微地启合了下柔唇,无声地仰首看着男人线条冷毅的面庞。
陆之昀亦于这时垂首,看向了怀中的她,又低声问了遍:“要,还是不要?”
隔着潇潇的雨声,沈沅的那双美目亦直勾勾地与男人漆黑如潭的凤目对视着。
一瞬间,沈沅竟是突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最终只得赧然地侧着眼眸,嗓音软软地回道:“要…”
沈沅发出的那声小猫一样的动静,让陆之昀看她的眼神骤然温和了许多,随即便用大手托起了美人儿触感温腻的后颈,微凉的扳指亦抵住了她的颈骨。
沈沅被他托了起来后,也配合地环住了他的肩膀,她刚一阖上眼眸,男人细细密密的吻便落在了她的眉眼、和柔唇之上。
转瞬间,京师的雨势就变得滂沱萧瑟了许多。
——
及至云销雨霁,沈沅却昏睡了好一会儿,浓密柔顺的乌发亦如丝绸般披散着,发色的极致墨黑,也衬得她那身雪肌如玉瓷般白皙。
沈沅姿态亲昵地枕着男人结实且修长的肩膀,相处了这么久,她现在也知道怎样倚在他的怀中最为舒服。
槛窗外的细雨虽停,可沈沅却还是选择腻在陆之昀温暖的怀中,不愿独睡。
回忆着适才的种种,沈沅才蓦地意识到,原来陆之昀是真的以为她对他有所渴求了,说那种话,也不是为了自己想疏解而寻的借口。
故而陆之昀在适才,也是迎合她居多,修长的大手与她的手十指紧扣时,还总会问她喜不喜欢,会不会难受。
其实在这码子的事上,陆之昀一直都很照顾她的感受,沈沅暗觉,他对她的体恤和照顾,也不仅仅是在这一次。
新婚夜的那次房事或多或少给沈沅的心中留了些阴影,虽然那次她会不适是因为有了身孕,但陆之昀过于强悍阳刚的身型,给她造成的视觉冲击还是令她倍感畏惧。
可因着男人的体恤和怜惜,渐渐地,沈沅也就不再对这种事感到惧怕了,甚至也能体会到其中的曼妙滋味。
思及此,沈沅的意识也逐渐转醒。
待她神情娇弱地睁开了双眼后,陆之昀也恰时伸手,将她额边散落的乌发别至了耳后。
沈沅隐约觉得,陆之昀好像已经缄默地看了她良久了。
男人指腹微粝的拇指亦拂过了她的眉眼,自言自语似的道了句:“好娇气。”
沈沅微微地阔起了眼眸。
陆之昀却用沉厚的嗓音又道:“你喝醉后,更娇气了。”
沈沅任由他用指腹描画着她的眉眼,瓮声瓮气地回道:“官人,妾身现在已经醒酒了……不怎么醉了。”
陆之昀顺势用大手捧起了沈沅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刚要开口再同妻子讲话,落地花罩外,却突地响起了碧梧惊慌且急切的声音:“公爷…夫人,不好了,世子…世子他,徒手将一只麻雀给捏死了。”
——
碧梧传完讯后,沈沅和陆之昀便以最快的速度敛饬好了衣发,等二人进了陆朔熙和乳娘所在的偏房后,却见那缠枝花卉的绒毯上,果然躺着一只死状凄惨的麻雀。
陆之昀知道沈沅害怕这种死物,即刻觑着眼目,命下人将那死雀清了出去。
红木支摘窗被窗棍抵着,支开了些缝隙,好让内室的空气能够更好的流通。
那只麻雀应是为了避雨,便从那窗缝中飞了进来。
乳母站在一侧,面色骇然地瑟瑟发抖着。
沈沅赶忙走到摇床旁,将小衣沾血的陆朔熙抱到了怀里,本想温声哄哄他,可三个月大的陆朔熙却丝毫都不畏惧他衣袖上浸着那刺鼻的血腥味儿,还在咯咯地笑着。
肥嘟嘟的小脸儿上,也是婴孩独有的烂漫天真。
乳娘却觉得陆朔熙的笑声格外的阴恻,忙颤着声音,将适才发生的一切同陆之昀和沈沅描述了一遍:“公爷、夫人,这雀鸟飞到小世子身侧后,他…他就自己坐了起来,握着拳头就砸了那鸟一下…头一下没砸死它,却也将它砸晕了,再然后…再然后……”
婴孩的气力是没有多大的,但是那麻雀的翅膀上许是沾了些雨水,所以飞行的速度就受了阻碍。
陆朔熙若是抡拳将那雀鸟给砸死了,也不是不可能。
陆之昀面色发阴地盯着自己的儿子,想起前世的陆朔熙也曾做过类似的暴戾之举,丁点儿大的时候,亦是如此。
他做这种恶事的时候,也是不甚走心,说明骨子里就深深地刻着嗜杀的一面。
前世他豢的那几只鹰,也被陆朔熙徒手撕死过几只。
只在沈沅的面前,陆朔熙便如变脸似的,立即就能换上一副乖巧听话的孩童神情。
沈沅将婴孩竖着抱起,语气微严地批评他道:“朔哥儿,你这么小,怎么就能因杀生而开心呢?”
母亲柔柔的话音甫落,陆朔熙肉嘟嘟的小脸儿上,蓦地就没了笑意。
沈沅又沉着声音斥了他一句:“朔哥儿,你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她这次的语气更重了些。
陆朔熙被训斥了后,小脑袋伏在母亲的肩处,哇地一声,就嘤嘤呜呜地哭了出来。
男孩一生下来就很康健,哭声也格外的嘹亮。
沈沅边哄着陆朔熙,边对陆之昀道:“官人,您之前说的真对,妾身是得好好地留意朔哥儿的一举一动了。”
沈沅觉得,陆之昀毕竟在官场浸淫了这么多年,所以也应当有识人之能,说不定就是看出了陆朔熙性情中顽劣的一面,才在之前对她叮嘱了数回。
陆之昀走到了妻子身侧后,阴脸将小小的婴孩抱到了怀中。
陆朔熙甫一被父亲抱住,便恹恹地打了个哈欠,连看都没看陆之昀一眼,转瞬的时当,便阖着眼眸睡了过去。
陆之昀凝睇着陆朔熙的小脸,脑海中,亦蓦地浮现了一个不甚清晰的画面——
在那画面中,十岁大的陆朔熙手持着长刀,眼都未眨地便将一个跪地女子的脑袋砍了下来。
那颈动脉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在了少年华贵的蟠龙圆领袍服上,陆朔熙微眯着双眸,眼角眉梢间都浸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狠戾之色。
而他则站在陆朔熙的身后,却并没有阻拦他的行径。
“你害死了孤的母后,砍你十次脑袋,都不能泄孤心头之恨!”
陆之昀的思绪渐止于此。
他一直觉得沈沅前世的死因有些蹊跷,按说沈沅虽然不幸流产,但太医院的人却对身为皇后的她竭尽所能的照拂,还用最好的补药吊着她的命。
沈沅的身子弱归弱,却也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离他而去。
害死她的人,应当就是他记忆中,陆朔熙杀死的那个女人。
只是陆之昀亦不能完完整整地想起第一世的全部回忆。
现在他只想尽快地弄清楚,陆朔熙亲手杀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
休沐日。
却说梅花书院招进来的生员们年岁相仿,资质和经历也都相差无几,陆之昀已经命人将沈沅书院中所有生员的底细查清。
他们中,以富商之子居多,官家子弟亦有伶仃的两三个,他们的父亲官阶普遍不高,基本上都是京中七品以下的官员。
而梅花书院袁掌院的兄长,也不知被何人传成了,是在户部的宝钞提举司任着八品提举一职,官阶不大,但是好像能捞到不少的油水,所以周遭的街邻们对沈沅的看法也有些微妙。
及至申时时分,日光犹很澄澈充足,生员们却快散学归家了,有几个孩童的家舍离书院很近,便可自己走着归家,无需父母或仆人专雇车马来接。
林编修还在学堂给那两三个好学的生员耐心地解惑。
沈沅为表对他这位前翰林学士的礼重,还特意命人专门腾出了一间斋舍,将其改造成了书房,供林编修休憩之用。
这斋舍中有方矮塌,还有一个大漆红木书案,其上笔墨纸砚俱全。
置有灵璧石和矮松的盆栽为内景平添了几分野趣,被立在了虬曲的根雕上。
书案后,挂了幅巨大的山水泼墨画,画上还悬着用截竹所制的此君联。
书房内熏炉渐燃,登时间篆香缭绕,亦响起了浑厚旷远的琴音。
沈沅听见琴音后,颇感诧异,林编修正在学堂端坐,整个书院里,还有谁会弹琴呢?
她循着声音来到了书房处,见轩窗外载满了修竹,恰时一阵清风拂过,竹叶击合微蹭时,亦泛着飒飒的瑟鸣之音。
却见端坐于琴桌之后的人,竟是陆之昀。
他穿着一袭淡灰色的阔袖鹤氅,衣摆微微曳地,风亦将他方士巾后的两条垂带吹起。
男人的身形挺拓峻然,气质依旧深沉内敛,面容亦比寻常的士人多了些冷峻,薄唇抿起的弧度略显孤傲。
陆之昀抚琴抚得格外专注,他并没有发现沈沅已经站在了斋舍之外。
得见此情此景,沈沅的眼眶却于蓦然间,变得微微湿润。
她少时幻想中的云先生,竟于此时陆之昀的身影渐渐重合。
在她的想象中,云先生就应该是这副模样,虽然不一定有同陆之昀一样英俊且优越的外貌,但他身上那副傲骨铮铮,落拓不羁的文人气节,就当是如眼前人一样。
沈沅十岁时,便觉得云先生,应当是位刚过而立的年长男性,这个年岁的男人,虽与年迈这词毫不沾边,却又足够的成熟稳重。
就连陆之昀此时弹奏的琴曲,都与沈沅少时所想的一样。
是嵇康善弹的那曲《广陵散》。
此曲与常曲不同,并不恬静致远,反是处处透着戈矛杀伐之气,风动之时,更添萧瑟肃杀之意。
比起沈沅想象中的云先生,陆之昀的气质要更衬此曲。
云致鹭、陆之昀。
沈沅噙着眼泪,默声念着这两个名字,亦觉自己属实是太过迟钝了。
她的官人,会是云先生吗?
正此时,琴弦发出了利落的刹音,广陵曲音随之顿止。
陆之昀瞥首看向了站在门外的沈沅,低声问道:“怎么不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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