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此确信,再也不会有人比你更爱我,再也不会有人让我像爱你一样去爱他。}
先是长久的昏眩感,之后是后知后觉的痛感,手臂、头、腰、背,哪儿哪儿都痛。霓喃睁大了眼,却什么都看不见,世界漆黑一片,她身上被重物压着,鼻端传来熟悉的气味,还夹杂着浓重的血腥味。
神志慢慢归位,那可怕的一幕从她脑海里飞速闪过,她张了张嘴,竟然没能发出声音。
“清……清时……”许久后,她终于能发出声音了。
没有回应。
世界安静得可怕。
她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从傅清时的背一路往上,到肩膀,到脑袋,她的手感受到黏湿,空气中的血腥味更浓烈了,刺得她浑身发冷。
“清时……”她的眼泪滚落下来,声音抖得很厉害。
仍旧没有回应。
怎么办,怎么办……她一边流泪,一边命令自己冷静,她摸到他的手腕,感觉到他的脉搏后,她狠狠松了口气。
别哭,霓喃,别哭,你必须救他。她用力地用牙齿咬着下唇,痛感能让她保持清醒,她分析着目前的情况,车子应该是被撞得侧翻了,他压在了她的身上,车内太暗,她不知道他受伤的具体情况,这时候其实不宜挪动他,可她必须出去!
事后回忆起来,她真的不记得自己在那种情况下到底是怎么从车里爬出去的了,用的时间好像很短,又好像无比漫长。
雪还在下,她被冷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寒战,昏昏沉沉的脑袋立即清醒了许多。这会儿她才清楚地感知到了身上的疼痛分别是从哪儿传来的,她的左手臂几乎抬不起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骨折了,后脑勺一碰就钻心地疼,有液体从额角流下来,她伸手一摸,才知道那浓烈的血腥味里,也有些是从她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
车子被撞得严重变形了,侧翻在林荫道旁的小沟渠里。她爬起来,打开车子的后备厢,从里面摸出了手电筒。她走回傅清时身旁,只用手电筒在他身上照了一下就立即移开了,她不敢再看,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不要哭,不要哭……她胡乱地擦着眼泪,脸颊上的血迹与泪水混在了一起。
她强迫自己再次将手电筒照向他,必须查看清楚他的伤,最明显的外伤在头部,从额头到脸颊,鲜血淋漓。
“止血……先止血……”她念叨着,踉跄着跑到车尾去后备厢里翻找医药箱,这还是他临行前匆匆备下的,当时她还笑他真是事无巨细,跟个管家似的。
她不停地用纱布去堵汩汩往外流血的伤口,她学习过简单的急救术,止血包扎不在话下,可当她跪在他的身边做着这些的时候,她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简单地帮他包扎好后,她在车厢里找到了手机,但令人绝望的是,这里没有一丁点信号。
她从后备厢里取出帐篷与睡袋,东西很重,她单手吃力地将它们拖到了旁边的冷杉林里,然后将手电筒卡在了一棵树的树枝上,借着它的光芒,她开始搭帐篷。这活儿一只手根本没办法干,当她咬牙忍着左手臂传来的剧痛,慢慢地、艰辛地把帐篷搭好时,她感觉自己的整只手臂已痛到麻木。
她走回车旁,站在车外深深呼吸,接下来才是最艰难的部分——她要将他从车子里移到帐篷里去。就这样移动昏迷的伤者,其实存在很大的安全隐患,但这个时候她别无选择。她必须离开这里去寻找救援,不知道要走多久,气温这么低,她不能将他就这样留在车里,昏迷的人体温流失得很快,他极有可能会被冻死。
从来没有哪一刻令她如此痛苦,如此惧怕选择。
她将他从车内拖出来时,她的手脚都是抖的。她咬着唇,眼泪无声地流淌。
她觉得这辈子的眼泪都要在这一晚流光了。
她架着他,用了很大的力气,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他扶到帐篷里。
她将他裹进睡袋里,把所有的衣服、披肩、毛毯全部拿了过来,仔仔细细地给他盖在身上。
“清时,你等我,一定要等我……”
她亲吻他苍白的嘴唇,她滚烫的泪落在了他冰凉的嘴角。
她起身,拿着手机与手电筒,跑进了雪夜里。
寒冷、疼痛、担忧、恐惧……种种感觉和情绪交织在一起缠绕在她的心头,几乎要将她击溃。
她往守林人的木屋的方向跑去,这是她所知道的最近的有人的地方。她一边跑一边看手机,祈祷并期待着某个地方能忽然有信号。
“扑通——”
她狠狠地摔了一跤,寒冷的地面贴着她的脸,摩擦出火辣辣的刺痛感。她手撑地想爬起来,却忽略了那只受伤的手臂,不禁疼得倒吸一口气,又软绵绵地趴了回去。她大口喘着气,心里的绝望如这暗夜一般,无边无际。
她闭着眼,想就这样躺下去,可是不行,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起来,快起来,他还在等你!
她爬起来,继续奔跑。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她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儿,没有车,也没有灯火。漆黑的密林,飘飞的白雪,冷冽的寒风,剧烈而慌乱的心跳,唯有手中那一束小小的灯光在引着她向前。
实在跑不动了,她停下来捂着胸口大口喘气,同时低头望向了手机。忽然,她“啊”了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让她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她揉揉眼睛,凑近了手机,没错,虽然微弱,但屏幕上确确实实有了信号。
她站在原地不敢动,几乎是颤抖着拨通了急救电话。
之后,她又拨了一个电话。
“霓喃?”那边传来王韵温柔的笑声,“你们到哪儿了?吃过晚饭没有?”
森林的夜色已蔓延许久,可时针其实才走到晚上七点,外面的城市刚刚华灯初上。
“伯母……”霓喃一开口就哽咽了,接下来的话她费了好大力气才讲完。
晚上十一点。
霓喃坐在长椅上,眼睛盯着手术室的方向。她的双手绞在一起,想起前一刻傅清时被推进去时的脸色,用灰白来形容都已不够。
林区偏远,雪夜小道难走,救护车过了好久才来,当时霓喃几乎是在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她在睡袋里抱着他,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热量全传递给他,她隔一会就探一下他的体温、呼吸与脉搏,她眼睁睁地看着温度从他身上一点点流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那个过程令她如坠痛苦深渊。
“小姐,小姐!”
霓喃恍惚地抬起头,望着站在她身前的护士:“嗯?”
护士说:“你受伤了,跟我去检查一下吧。”
霓喃摇摇头:“没关系,我要在这里等他。”
“手术还要好几个小时呢。”护士微微俯身,看了看她额头上的伤口,“你这伤口不处理会感染的,而且你的脸色看起来特别差,如果你倒下了,谁来照顾你先生?”
“好。”霓喃站起来时身体晃了一下,护士小姐伸手扶住了她,手臂一痛,她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天哪,你的手臂!”看清她的左手臂后,护士也不由得惊叫出声。
护士先给霓喃清洗并包扎了伤口,然后将她带去了医生办公室。医生问了具体情况后非常吃惊,无法想象她手臂都脱臼了竟然还能忍这么久,又责怪她不应该受伤了还去使力。
医生说:“我先帮你把手臂复位,有点痛,你忍一下。”
“谢谢。”她咬着牙,硬是一声都没有吭。
医生有点佩服地看了她一眼,说:“头部的撞伤挺严重,极有可能会得脑震荡,需要立即拍片,然后卧床休养。”
霓喃迟疑地说:“等我老公手术结束后我再去拍片,可以吗?”
之前为了签手术同意书,霓喃告诉他们,她与傅清时是夫妻关系。
医生严厉地道:“不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的头确实越来越昏沉了,会一阵一阵地痛,视线还时而会变得模糊。
她跟着护士去拍片,但完事后她没有去病房休息,而是仍回到了手术室外的等待区。
刚复位的手臂这时候开始恢复痛觉了,她的头更沉了,浑身都难受,但现在没有人可以依靠,她得打起精神来,那个让她依赖的人,此刻正在手术室里面生死不明,她必须守着。
时间在这里变得很缓慢、很缓慢,霓喃看着墙上的时针一格一格地走着,觉得这个夜晚实在太漫长了,天怎么都亮不起来。
凌晨两点。
傅家人赶到时,傅清时还在手术中。
霓喃一见到他们,紧绷的神经便稍稍松弛了,那块压得她快要无法呼吸的重石好像有了一起分担的人。
王韵大概是哭了一路,眼睛红肿得很厉害,她伸手抱了抱霓喃。
霓喃没想到第一次见他的父亲竟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她没有力气寒暄,只轻声打了个招呼。
傅宁见她脸色奇差,示意她坐下。
霓喃望向傅爸爸身后的傅清平,扬了扬嘴角,微微点了下头。她在心里想,清时醒来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又是漫长的等待,几人沉默无言。
是傅清平发现了霓喃的不对劲,她撑着头,微弯着身子,呼吸变得有点粗重。
他伸手轻轻拍她:“霓小姐,你没事吧?”
霓喃艰难地转头,想跟他讲“我没事”,但第一个字还没吐出来,她便眼前一黑,直直地栽倒在了地上。
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她梦见她与傅清时走在清晨浓雾弥漫的森林里,他追着一只白鹿走得飞快,到最后甚至跑了起来。她的脚踝扭伤了,怎么努力都追不上他。她大喊着他的名字,他却置若罔闻。她最后摔倒在地上,掩面痛哭。好像过了许久,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迷雾中轻轻响起:“霓喃,如果我不在了,你别等我。你往前走,不要回头。”
她睁开眼,泪水湿了枕头,心痛的感觉与梦里的一模一样。
天亮了。
王韵坐在她的床边,用纸巾帮她拭去眼角的泪,轻声说:“傻孩子,受伤了怎么也不说?”
她问:“清时呢?”
“手术结束了,他……”王韵掩着面孔,声音微微发抖,“他的状况不太好,医生让我们把他转到大医院去,中午就走。”
这里只是一家小小的县级市医院,在医疗设施与医资配备上都有所欠缺。除了外伤,傅清时最严重的伤是脾脏破裂,昨晚的手术进行了部分脾脏切除术,虽然让他成功度过了危险期,他却依旧昏迷着迟迟不醒。医生怀疑他的颅内神经可能也受到了损伤,可惜这家医院没有设备做更精密的检查,所以建议将他转去更大的医院。
霓喃的心一下子沉入了深渊。
她拍片的结果出来了——轻微脑震荡。医生根据她的综合情况,建议她住院休养两天,王韵的意思也是如此,还让傅清平先留在这里照顾她,然后联系她的朋友过来。但霓喃拒绝了,她必须跟他一起走。
中午时分,一架直升机从医院前面的广场上接走了傅清时,直接往岛城的方向飞去。
霓喃坐在旁边,凝视着静静睡着的他。他戴着呼吸机,脸色仍旧十分苍白。
傅清时,我真的很讨厌你这样,你这个不守信用的骗子,明明答应过我不会为了我而让自己受伤。你真的很讨厌你知道吗,如果你敢不醒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握着他的手,心里的话无声流淌,她忍着眼泪,不想让王韵更难过。
上直升机之前,霓喃给秦艽打了个电话,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然后让她再联系下那个摄影师,想办法问到真实的地址。
他正躺在那里遭受的痛苦,她不能代替他承受,那么,她会拼尽全力去完成他多年来的心愿。
“霓喃,对不起,对不起……”秦艽自责不已。
“小九,跟你又没关系。”
“我马上去找他!你自己注意身体,再难过也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知道吗?”
“嗯,放心。”
她隐瞒了自己真实的受伤情况,只说受了点皮外伤。
秦艽挂了电话后,立即拨了那个摄影师的电话,却听到语音提示说号码是空号。她心一沉,隐约猜到了结果,却还是不死心地打车去了他的工作室。果然,他已经搬走了。
秦艽坐在楼梯台阶上,无力地揪了下自己的头发。想到那天还热情地邀请他来oneeye做同事,她就觉得自己真是傻,经历过这么多的纷纷扰扰,却仍然没学会分辨一个人的真心假意。
傅清时被转入了岛城最好的医院,傅清平有个好友在这里的外科做主治医生,亲自接手负责诊治傅清时,并立即为他的脑部做了精密的检查。结果和之前那个医生所猜测的一样——颅内出血,还是在一个特别危险的位置。才过了一天,他就需要再一次进手术室了,而且是危险性很大的开颅手术。
术前,医生告知家属手术中可能出现的危险时,王韵都要疯了,靠在傅宁的怀里哭得站都站不住。
霓喃别过脸,快步从那里走开了。她一直走,一直走,穿过了安静的病房区,穿过了人来人往的护士站,推开了楼梯间的门。她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往上爬,最后站在了天台上。
深秋的风已经有了冷意,她倚在天台的栏杆上往下望,下面就是住院部后门外的旧巷子,傍晚的露天菜市场里,各种声音交杂,是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气。
七年过去了,这里好像仍旧没有丝毫变化,就连夕阳,也同那一年那一天的一样美。
“今天的晚霞很美,像珊瑚的颜色。”
记忆中他的声音仿佛还在昨日,一切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羁绊与牵挂,浅喜到深爱。
她闭上眼睛,对着夕阳的方向双手合十,在心里默念:世上所有的神明,恳求你们,保佑他平平安安的。
只有在最最无力无助的时刻,人类才会将希望寄托于也许并不存在的神明。
黄昏时,她再一次送他进了手术室。
她坐在等候区里。这里人很多,所有家属好像都有说不完的话,嘈杂的电视声与说话声交织在一起,闹哄哄的,一点也没有医院应有的静默。霓喃明白,他们只是想通过说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那么忐忑恐慌。只有在这里等候过的人才明白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秦艽特意赶过来陪她,见到她后才知道她一身的伤,秦艽想骂她居然隐瞒实情,可见她心神不宁的样子,最后什么都没说,只伸手揽住了她,握着她的手,无声地给她力量。
一个小时过去了。
又一个小时过去了。
一个又一个病人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夜渐深,等候区的人越来越少,他仍然没有出来。
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霓喃被吓了一跳。她恍惚地左右望了望,秦艽指着她的包说:“是你的手机在响。”
霓喃皱眉,这不是她的手机铃声,忽然又反应过来,是他的手机在响。因为之前听他说过要等Geremia的消息,所以她将他的手机拿了过来。
她拿着手机去了楼梯间,接通了电话:“喂。”
那边却没有人说话。
“喂?”她看了下号码,是个国内的座机号码,前面几位不知道是哪个城市的区号。
那边似乎有细微的呼吸声传来,但仍旧没有人讲话。
霓喃皱了皱眉,正想挂电话,那边倒比她先挂掉了。
大概是打错了,她想。
她回到了等候区。
三分钟后,又有电话打过来,是同一个号码。
她起先没有理会,当铃声响第二遍时,她才接起。那边总算开口了,是个迟疑的男声:“是傅清时的手机吗?”
“是,你是哪位?”
“你是?”
此时此刻,霓喃实在没有心思同他寒暄,只说:“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留下你的姓名,我会转达。”
说着就要挂断,那边却喊了一句:“等一下!”顿了顿,对方才又开口,“我姓余,请他尽快给我回电话,就是这个座机。”
“好……”霓喃忽然顿住,姓余?她的心狂跳了一下,脱口而出,“余润德?”
电话那端的人显然吃了一惊,好一会儿才说:“你……你怎么知道?”
真的是他!霓喃简直以为自己幻听了,更令她吃惊的是,他竟然主动提出要与傅清时见一面。
挂了电话后,她将这件事告诉了傅清平。
余润德为了躲避谢斐,离开了林场,现在在林场附近的小镇上的一家旅社里。夜长梦多,她最好马上赶过去见他,以免他变卦,可是……她看了眼手术室的方向,他还生死未卜,叫她如何能离开。但是,为了找到这个人,他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啊!
又是令人崩溃的选择。
傅清平沉吟片刻后,说:“让胡警官去将他带过来吧。他是重要的证人,安全起见,最好将他保护起来。”
霓喃心下一松,对呀,没有比胡蝶更合适的人选了。
她立即联系了胡蝶,末了嘱咐她:“胡蝶姐,你就一个人去,谁都不要说。”
“我知道。”胡蝶顿了顿,轻声说,“霓喃,我哥一定会没事的,你看,峰回路转了不是吗?所以,好运气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嗯。”
但愿如此吧。但愿真的如你所说的那样,与我在一起后,生活中全都是好事。
她捂着脸,静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医护人员走出来念到了傅清时的名字,手术结束了。
霓喃飞快地跑到手术室门口,看着他被推出来,她闭了闭眼,揪着的一颗心重重地落了下来。
医生的声音很疲惫:“手术成功,只要他醒过来,就不会有大碍。”
王韵哽咽着说:“谢谢,谢谢医生。”
傅清平拍了拍医生的肩膀:“辛苦了。”
胡蝶在两天后将余润德带到了医院。
霓喃没让余润德进病房,两人站在外面,隔着一扇门,看见傅清时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言不语,无知无觉。
“他是因为去找你,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霓喃语气平静,她已经冷静下来了,至少表面上是,她不会再像昨晚那样崩溃到躲在厕所里大哭了。
医生说,只要他醒过来就没大碍了,可是,他并没有如期醒过来。
头顶悬着的那柄剑刚落下来,伤口还没好,又狠狠地砸下来一把重锤,砸得所有人都心神俱裂。
余润德侧过了头。虽然他在来的路上已经听胡蝶讲过傅清时受了重伤的事,但亲眼看见傅清时静静地躺在那里,不知何时能醒,也许一辈子都要这样了之后,他心里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
“对不起……”他嘴唇嚅动,低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道他是在为眼前的事道歉,还是在为七年前的事道歉,也许都有。
霓喃冷声说:“如果觉得抱歉的话,你就告诉世人七年前‘知远号’事件的真相吧。”
余润德微垂了头:“我之所以想见傅先生,就是想将这件事了了。七年来,我就没有睡过一个踏实的觉,实在是……太痛苦了……”
你作下的恶,终究会化作暗夜里的梦魇,如影随形,让你摆脱不得。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他正用船上的通信电话与家人通话。他先是在与儿子讲话,小新像以往一样很乖地问候他好不好,又告诉他自己很勇敢,昨天去打针都没有哭,还得到了护士阿姨奖励的糖果。儿子奶声奶气的声音让他开怀大笑的同时心里发软。接着换了妻子讲话,气氛一下子就冷却下来了,小孩子可以把因为打针没哭而得到糖果当成值得炫耀的事,为了医药费而愁眉不展的父母却厌恶极了与医院有关的一切。妻子告诉他,儿子排到了肝源,再等一个月就可以做手术了。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可高昂的医药费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短短一个月内,他去哪儿弄那么大一笔钱?
他挂掉电话,一转身就看到谢斐正站在舱门口,他心情很差,打了声招呼就准备离开,谢斐却忽然问他:“是小新可以做手术了吗?”
谢斐这个人比较随和,与船上的工作人员都能聊上几句,上到研究员下到他这种小厨师,所以谢斐知道小新生病的事。
他点了点头,不想多谈,他知道谢斐家境优越,可毕竟两人只是同事关系,感情还没好到能开口借钱的份上。
“需要多少手术费?”
一切就是从这句话开始失控的,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谢斐是心情好想做件善事,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有得到就要有付出的道理他懂,甚至也想过会不会是魔鬼的交易,可在那时,儿子的命比他自己的命更重要,哪怕明知底下是万丈深渊,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很巧的是,谢斐计划对打捞上来的瓷器动手的时间就是他儿子动手术的前两天。谢斐让他做的事情很简单,每次下水前潜水员们都要喝一杯他做的热巧克力,他只要将谢斐给的药放进热巧克力里面就好了。见他害怕,谢斐告诉他,全世界每年都会发生好多起潜水事故,潜水员们被洋流一卷,连尸体都找不到,别人根本无从查起。
那天的热巧克力确实是傅清时端给同伴的,傅清时没有喝,因为刚怀有身孕的景色特别嗜甜,他把自己的那份也给了她。
被谢斐绑在了一条船上的还有船长孙详和随船医生张正清。孙详负责对设备做手脚,张正清最清楚每个潜水员的体质,所以掺进热巧克力里的会令人身体麻痹的药物剂量是由他为他们量身调配的,以保证药效发作的时候他们是在水下。
在谢氏盗取瓷器的整个过程中,他们三人负责的都是最简单的事,却是至关重要的一环,也是最残忍的一环。九条人命,不,是十条人命……他们就这样被朝夕相处的同伴轻易地抛掷于海底,再也无法归家。
至于那些瓷器是怎么被悄无声息地运走的,后来又是怎么逃过追查流入拍卖市场变现的,这些,余润德等人自然是没有知情权的。
横亘在霓喃心中这么多年的事件真相,余润德只用了十分钟就讲完了。这同样是压在他心上多年的一座大山,说完,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从贴胸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布袋,里面装的是一支录音笔,他将它递给了霓喃。
霓喃问:“这是?”
“这是当年在船上傅先生送给我儿子的录音笔。”
有天夜晚,他听见傅清时在甲板上播放一支录音笔里的录音,里面有涨潮时海水的声音,还有他听不懂的鲸鱼、海豚发出的声音,他觉得新奇,就问傅清时录音笔是在哪儿买的,他想买一支录下大海的声音给儿子听。他的故乡在东北林区,儿子从来没有见过大海。哪知过两天傅清时就拿了一支录音笔给他,说是给小新的礼物,里面还录了海鸥、海豚、鲸鱼的声音。
当年傅清时在海底侥幸逃生后,到海面上时其实已经是昏迷状态了,是余润德坚持要救他,否则,他也早已成了印度洋中的一抹冤魂。
而余润德会这么做,正是因为那份善意的礼物。
善与恶,都是一念间。
“这支录音笔里,有谢斐跟我接洽时的全部对话。”
他知道,这支录音笔一旦交付出去,不仅是谢斐,他自己也同样逃不掉,可他已经不在意了。五年前,儿子因术后并发症去世后,妻子也离开了他,所谓的妻离子散不过如此。他觉得那是上天对他作恶的报应。这些年他一直躲在深山丛林里生活,原以为过着最简单的日子,便能将过去的那些事都忘掉,可他根本忘不了,只要一入睡,噩梦便会像猛兽般朝他扑过来。他无数次鼓起勇气想要自首,又无数次懦弱胆怯地放弃了。直至两天前,他在狗叫声中看见了谢斐,他才最终下定了决心。当年他与傅清时最后一次通话时,傅清时说过:“我这个电话号码永远都不会更换,我希望有一天你会主动联系我。”
欠下的债,终要偿还。
霓喃将录音笔给了胡蝶,胡蝶将申请重审“知远号”事件。余润德答应做戴罪立功的证人了,傅清平将余润德暂时安置在了他闲置的一处公寓里。他没有将余润德交给警方,是因为一支录音笔只是冰山一角,他还在收集更多的证据,想要一举击败谢氏。
霓喃坐在病床边,用棉签让他的嘴角沾了点水,又用热毛巾轻轻帮他擦了擦脸。
又一个夜幕降临,每个人都在朝前走,只有他的时光停滞在了睡梦里。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王韵提着保温瓶进来了。她拧开盖子,给霓喃倒了一碗鸡汤。
“霓喃,多喝点,你看你都瘦了好多。”
“伯母,谢谢您。”
其实霓喃没有什么胃口,可她强迫自己多吃点,她必须打起精神来,不能让关心她的人担心。
王韵看见她憔悴的脸色,心疼地说:“你今晚就回家好好睡一觉,好吗?我来陪清时。”
从内蒙古回到岛城后,她只回家取过一次日用品,之后便一直住在病房里。
霓喃摇摇头:“伯母,我没关系的,真的。”她笑了下,“医生不是让我住院休养几天嘛。”
只有在病房里,在他身边,她才能睡着。
王韵也没勉强霓喃,她又坐了一会,看着霓喃喝了鸡汤又吃了一碗饭,她才收拾东西离开了病房。
她翻开一本诗集,给他念上面的句子。很多年前,在她看不见的那段时光里,他就是这样,坐在她的身边,为她朗读。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人并不使我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与帆影。
她轻轻地伏在他身上,呼吸着他身上令她迷恋的气味。
你让我往前走,不要回头。不,清时,我不要。你让我看见了这世界的辽阔,让我体会到了与爱人并肩的美妙,也让我知道了被人宠爱的滋味。
我的小哥哥,我的海豚叔叔。
我是如此确信,再也不会有人比你更爱我,再也不会有人能让我像爱你一样去爱他。
我会等你,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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