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衡现在想起来,心里仍旧是有些发慌的。
那一日长平动乱,整个长平都乱成了一团,郡守本想要挟持他们二人,却被蔚岚返过来劫持,然后带着郡守的守军一路且战且退。
不过是一批普通百姓的暴动,有蔚岚和桓衡指挥守军,本来也算不上大事,就算镇压不了,但出逃却绰绰有余,然而却在半路时,蔚岚突然同桓衡道:“阿衡,同我一起。”
桓衡什么都没反应过来,便被她猛地拉上了马,然后同郡守们兵分两路,郡守带着守军匆忙离开,蔚岚则带着桓衡一路朝着一个断头崖奔去。染墨同百姓厮杀着,刚一回头,便目呲欲裂,眼睁睁看着蔚岚环着桓衡,驾马从山崖上直直坠了下去!
染墨声嘶力竭冲过去,却只听到蔚岚落崖前最后一声大吼:“回去!”
与此同时,一把小扇被扔了上来,染墨飞身而起,一把抓住了小扇。
彼时形势太乱,四处都是暴民,染墨握住小扇后什么都来不及做,便又被人群逼了回去。
桓衡同蔚岚落崖的时候,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蔚岚为什么这么做,但习惯性的,就全身心相信了蔚岚,直到从耳边呼啸而过,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下意识要做什么,就被蔚岚一把提住领子,然后他就感觉停住了落下去的势头。
他抬头一看,便见到蔚岚一只手里正抓着一根绳子,另一只手则抓住了他,他们两个人的力道都仅凭蔚岚一个人支撑着,两百多斤的重量,让蔚岚的手微微颤抖。
她低头看了一眼桓衡,安抚性笑了笑道:“阿衡,莫怕。”
听她说这话,桓衡立刻反应过来,也学着她的模样,抓住了绳子,蔚岚见他抓稳了绳子,便放了手道:“下方五十丈里,有一个山洞。你先下去。”
桓衡应了一声,和蔚岚一起攀下了山洞,进去以后,桓衡发现,这个山洞里已经准备好了衣物银两,以及通关文牒。蔚岚将外面笼着袍子的外纱脱了下来,上面因为方才的厮杀沾染了不少血迹,直接扔了下去后,提起包裹,便同桓衡道:“走吧。”
“阿岚,这是?”
桓衡心中疑惑更甚,蔚岚面上却是带了笑意道:“阿衡,我带你去游玩一番如何?”
“游玩?”桓衡皱了皱眉头,蔚岚用剑给桓衡清了前方的荆棘,温和道:“自此以后,魏世子和桓公子就死了,你我就等待几日,待时机成熟再现身出来。”
听到这话,桓衡便明了了,从山崖坠下是蔚岚预先准备好的,他不由得更加疑惑,跟在蔚岚身后道:“这场暴动,你早已知晓?”
“并不知道,”蔚岚抬手将头发抚在耳后,温和道:“只是我早有故作身亡的打算,便让人来荆州考察了一番,早已经选在了长平郡附近的这个悬崖,让人早做了准备。”
“你早就知道长平有问题?”
“早在荆州水患,我便猜测圣上有意让我来荆州,便着人调查了一下这边的情形。长平的情形明显不对,所以我本来就打算来长平一趟。而且,我之所以来荆州,大伯二伯想的是寻个机会铲除我,我也想将计就计,就算没有此次暴动,大伯二伯也是要动手的,只要他们动手,我们便来此处故作坠崖。”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在长平动手?”桓衡看着面前人的背影,她一贯如此体贴,从来不让他做粗重的事,以前在战场上,也是将他护在身后,用一种守护的姿态保护他。
好多人同他说,她是看中他桓公子的身份。然而他却清楚知道,那一年冰雪封山,她把他背出来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他问过她,为什么要这么拼命把他带回去,那时候她尚年少,稚嫩的眉眼里带着诧异道:“你还是个男孩子,我保护你,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她说他是个男孩子,可却没想过,自己也只是个孩子。
桓衡想到过去,不由得弯了眉眼,蔚岚认真清扫着道路,她不敢讲道路动得太过,否则留下人行的痕迹,怕是很快就会让人察觉。她只能是轻轻将荆棘压到一遍,等桓衡走过后,再恢复原样,等他们离开几天,这里便会恢复如初。
“大伯肯定是要挑一个他能动手的地方动手的,比如长平、宁阳这些他有关系的地方,我在他所有有关系的郡县边上,都做了类似的准备。”蔚岚给他认真解释道:“你不擅长掩饰,若我没死,你又知道,很容易便会让人看出来。”
“那若我不跟来,你就不打算告诉我,是吗?”桓衡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就有些恼怒,尤其是想起如果自己真的得知她的死讯……
“怎么会?”听到这话,蔚岚却是笑了,回头斜睨了他一眼,带了几分狭促道:“我若是不告诉你,你听到我的死讯,怕是要闹得盛京上下都不得安宁才是。”
“还好你知道……”桓衡红了脸,却也没有否认。他的感情一向如此坦荡。蔚岚眼里柔和了几分,垂下眼眸,觉得心里很是踏实:“而且,我又怎么舍得你担心?”
“嗯……”桓衡跟在她身后,听着她的话,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红了脸。
然而他忽然又想到:“那谢子臣呢?”
“这与他什么关系?”蔚岚不由得有些诧异,不明白这个时候,桓衡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谢子臣。桓衡看着蔚岚的表情,心里不由得有些愉悦,清咳了一声道:“没什么。”
怕是到现在,蔚岚都是不明白谢子臣的感情的吧?
桓衡心里美滋滋的想着,一想到蔚岚没有告诉谢子臣,却带着他,他就觉得越发欢喜起来。
蔚岚是早做了准备的,带着桓衡从山洞里的通道走出来后,她让接应的暗卫去山上清理了自己的痕迹,便同桓衡一起去了附近一个村落里过活。
他们有早就准备好的身份,还有银两,为了不显得太过招摇,两人还是各自找了一个身份,那就是猎户和他的弟弟。
两人容貌太盛,蔚岚早就准备好了遮掩容貌的药水,对容貌稍作修饰后,两人便生生降级成了普通人,然后过上了普通的日子。蔚岚负责在外面打猎赚钱养家,桓衡则负责家里一切事物。
两人在一起的第一天,因为不会使用灶台,就只能在院子中间架起火搞烧烤,吃蔚岚抓回来的山鸡。他们两个人,做饭是不行的,但是军旅生活多年,烧烤水平一流。
但是天天吃烧烤,多吃几天,也会腻味,好在桓衡闲着没事儿,每天打扫完院子里的卫生、洗完衣服后,便开始琢磨着怎么使用灶台生火做饭。没几天,到的确被他琢磨了出来。因为蔚岚箭法极好,每日都能从山里水里搞回很多野味,加上桓衡的厨艺,两人的小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过了没两天,就传来了他们的死讯。
这时候桓衡已经学会了利用蔚岚打回来的野物同邻里置换一些东西,比如地里的野菜和西瓜,蔚岚极爱西瓜这种水果,却又觉得吃起来不甚雅观,每次都要让桓衡将西瓜切丁取皮,由银筷夹着吃。然而这样的速度导致她常常一回头,瓜就没了,她一个女人,也不好和桓衡这个傻孩子抢西瓜,只能将哀怨放在心里,直到有一日忍无可忍,跟着桓衡一起,学会了把西瓜砍成扇形,然后闷头开吃。
死讯来的时候,两个人正坐在饭桌前开心吃瓜,接着就听着外面村姑在议论着道:“听说京城里有两个大官死在长平了,朝廷就派了个更大的官过来查案,那大官可俊了咧!”
死在长平的两个大官,肯定是他们了。
但那个长得很俊的、更大的管,是谁?
桓衡和蔚岚看了对方一眼,开始闷头合计,觉得既然是大官,那肯定是要有实权的,比如上官左相,或者是太傅谢清,又或者是王麟右相。而一批批有实权的官,基本都七老八十了,能被称为“俊”的,可能也就一个太傅谢清了。
来的是谢清,他们就准备继续龟缩。想了想,桓衡有些担心道:“要来的是谢子臣呢?”
如果是谢子臣千里迢迢赶过来,蔚岚会主动告知对方真相要他安心吗?
蔚岚却是挥了挥手,满不在意道:“他不回来。”
谢子臣是一个很好的盟友,聪明、机敏、懂得取舍,从当年他找她结盟时,她就明白,这是一个再可靠不过的人,不会因为感情影响自己半分。如今对外,她已经“死”了,一个“死”了的盟友,已经再给不了谢子臣什么好处,谢子臣虽然不至于绝情到只看利益,但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也只不过足够谢子臣在盛京照拂一下长信侯府,等他处理完手里的事,若她还不能扶灵回乡,他可能再来迎接而已。据她所知,如今皇帝亦有提拔他的意思,他手里正办着几桩大案子,明显不会因为她这样没有价值的盟友,白白送了自己的青云路。
蔚岚没有告诉他自己的谋划,一来是觉得谢子臣身在盛京怕他漏泄,而且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二来未尝不是因为,她始终觉着,谢子臣对她,并不甚在意。
蔚岚咬了口瓜,转头看着坐在门口台阶上吃着西瓜的桓衡,心里有了几分暖意。
“阿衡啊,”她温和出声:“你说如果我要你一辈子跟我在这里过,你觉得怎么样?”
“啊?”桓衡回过头来,想了想,这几日他和蔚岚两个人,蔚岚打猎他做家务,没有烦恼,也没有忧虑,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生活,感觉也是……挺好的。
于是他重重点了头,笑弯了眼:“好啊。”
蔚岚心里突然噗通的跳了一下,震得她自己都觉得好像有那么几分狼狈。活了两辈子,这大概是唯一一个愿意舍弃一切跟她的贵公子。
她还记得上辈子,她也喜欢过一个贵公子,她本来以为那个贵公子会一辈子不离不弃跟着她,结果在她家族斗争失败,差点失去继承权的时候,这位贵公子掉头就和她妹妹好上了。那时候她便明白,一个女人的权势是她的立身之本。她也知道桓衡对她有深深的依恋,就像是一个弟弟对待姐姐,她护着他惯了,他便报之以琼瑶。哪怕不是男女之情,可是,这份感情却也是纯粹动人。
蔚岚端详着桓衡,脑海中一时冒出一个念头来。
男女之情?
什么又是男女之情呢?
蔚岚一时有些茫然,桓衡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的,忍不住挺直了一些背,想让蔚蓝端详得更仔细些。不管是在北方还是盛京,桓衡一直对自己的相貌很有信心,他向来知道蔚岚爱长得好看的男子,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不也长得挺好看的吗,但是为什么蔚岚从来都没有想过对他动手动脚一下呢?
开窍以来,在如何让蔚岚对自己动手动脚一事上,桓衡真是费劲了周章。
两人各自怀着心思想着自己的事情,许久后,蔚岚才察觉,自己似乎是看桓衡的时间长了些,她连忙收回目光,第一次觉得有些窘迫道:“我先去歇着了。”
桓衡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故作镇定点了点头,站起身道:“我去洗碗了。”
两人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这气氛有那么些诡异起来。
当天夜里,蔚岚在房里洗过澡后,总觉得有那么些难以明白,她独自爬到屋顶去,坐在屋顶上,拿出一根竹管削成了笛子。
笛声在夜里悠然而起,桓衡闻声而来,站在庭院里,静静看着屋顶上那个少年。
时光过去,当所有人都开始拔高、有了棱角的时候,这个少年却往着一个雌雄莫辨的方向长了去。有着女子柔和的线条,又有着男子沉稳风流的气度。她在月光下吹笛,恍如月宫仙子,落入凡尘。
这里没有其他人,这里的蔚岚,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
这样的念头起来,桓衡便觉得心里快了几分,他静静仰望那个人,想起她白日里的问话。
她说和他过一辈子,哪怕明白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并没有那样的心思,他却也觉得甜蜜无比。
桓氏算什么,江山又算什么,似乎都不如在她身边,这样仰望她,听她吹笛,如诗如画。
一曲奏罢,蔚岚转头看向院子里的桓衡,他似乎站了很久,一直悄无声息。蔚岚不由得笑了笑,朝他伸出手来,温和道:“上来吧。”
桓衡纵身一跃,便落到屋顶,来到蔚岚身边坐下。
“阿岚真是什么都会,”他眼里全是赞叹:“连吹笛也这么好听!”
蔚岚笑了笑,温柔拂开挡住他眼睛的头发。这样好看的人,以后会嫁给,或者娶一个怎样的女子呢?
蔚岚无法想象。
“阿衡,”她忍不住开口,想起林夏的话来:“日后,你会娶很多女子吗?”
如今的桓衡,与当年的她并没有什么区别。出身高贵,手握大权。
听到蔚岚的话,桓衡突然红了脸,支吾道:“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没想过吗?”蔚岚转过头去,握着竹笛,有些茫然:“我最近总在想,我是不是不对?”
“什么不对?”桓衡有些狐疑,蔚岚抚摸着竹笛,淡道:“我一直以为,嫁娶之事,合适比喜欢更重要。”
“倒……倒也不是吧。”桓衡有些结巴,看着她,明明知道她的目光在其他地方,却还是固执道:“我就只想娶一个,自己喜欢的。”
“然后和她过一辈子?”蔚岚不由得笑了,觉得桓衡这想法,单纯得可爱。然而桓衡却是无比郑重点了头:“对,一辈子。”
“不觉得遗憾?”蔚岚打趣道:“独守一人,哪里有三妻四妾来得快活?”
“这……这哪里一样!”桓衡急了,忙道:“三妻四妾也就是看着快活,哪里有一心人相守白头好?”
听到这话,蔚岚愣了愣,喃喃道:“原来……你也是这样想啊。”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样的人生,是真的,有那么多人向往吗?
看着蔚岚呆愣的样子,桓衡晃了晃手指:“阿岚?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原本想娶谢子臣。”蔚岚将目光移开,握紧了竹笛。听到这话,桓衡猛地僵了脸色,随后便听蔚岚继续道:“可有人告诉我,这不对。与一个人的婚姻,便该是喜欢对方,才能在一起。和一个不喜欢的人成亲,我会后悔终生。”
因为这里没有什么女尊男卑,因为感情上,每个人都该平等。他平等的爱你,你也得回报这份感情。
看着蔚岚有些茫然的模样,桓衡低下头,慢慢道:“那你喜欢他吗?”
“我觉得他很合适。”蔚岚笑了笑,有些无奈,脑海中闪过谢子臣的影子。
喜欢吗?
可她,连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
桓衡暗中握紧了手掌,有什么努力压制着,却又让他忍不住开口,他目视前方,听着蔚岚淡淡说着谢子臣。
这是多好一个男人,多么合适一个男人。
冷静、自持、貌美、淡定,如果和他在一起,有多少的好处,有多么合适。
“不过,他拒绝了我,他不愿意。”蔚岚有些无奈:“我本来想,滴水穿石,我总能感动他,可是如今我却不知道,如果我不喜欢他,还去招惹他,哪怕我会对他负责,是不是也不对?”
“阿岚,”桓衡压抑着自己心里所有的阴暗和怒气,露出苍白的面容,慢慢道:“你答应我一件事。”
“嗯?”
“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桓衡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绝不要对对方说喜欢,更不要说要娶他。”
蔚岚愣了愣,好久后,她点了点头。
“好。”
她答应他,却是笑了起来,伸手去揉他头道:“怎么,你还怕我有了男人,就不理你了?”
桓衡没说话,他偏过头,没让蔚岚触碰,也不知道是生什么气,掉头就跳下了屋顶。蔚岚狐疑挑了挑眉,便见那少年背对着她走向自己的房间,走了几步,又顿住步子。
“阿岚,”他沙哑出声:“我也是个男人。”
蔚岚愣了愣,便看对方走进房里,关上了房门。
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桓衡,早已不是她从冰天雪地里背回来、那个柔弱得不堪一击的少年。
蔚岚和桓衡谈过那一次话后,两个人都绝口不提当日的事,又过起了农家日常。而这时候,谢子臣已经抵达了长平郡,一个郡的暴动,早在谢子臣来之前就被镇压,镇压后才得知,原来长平灾情如此严重,谢淮连忙调了人来,又向朝廷请奏,开药方,布粥,处理尸体和已经开始发生的瘟疫,忙得焦头烂额。
谢子臣去的时候,长平瘟疫已经开始弥漫,谢淮坚决不允许道:“如今谢家子孙里,就你和玉兰最争气,你与魏世子感情好我能理解,但要是为着她送了命,你让我如何同你父亲交代?”
谢子臣没说话,他果断跪下来,朝着堂叔叩首之后,淡道:“若子臣真的不幸感染瘟疫,烦请堂叔向父亲转达子臣的抱歉。”
说完,竟没有再管谢淮,转身离开。谢淮大声骂着追出刺史府,谢子臣便已经翻身上马,带着人直奔长平郡。
到了长平郡后,谢子臣在他人的指引下找到了还在找蔚岚的染墨,两人在郡守府中相见,染墨侯在大堂,谢子臣带着谢铜从后堂走出来,一眼就看到她。
她已经在长平呆了许多日了,身上还穿着来时那一件衣服,人也都瘦了一圈,谢铜站在谢子臣身后,看见面前又瘦又憔悴的少年,心里面不知道怎的,一时竟就有几分心疼起来。
染墨单膝跪在谢子臣身边,哑声道:“谢公子。”
蔚岚不在了,她已经失去了主心骨,如今骤然见到谢子臣,她一下便振作了起来。谢子臣没说话,静静凝视着她:“你可知罪?”
染墨没说话,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谢铜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出声,谢子臣压抑着情绪,冷声道:“你身为侍卫,本来就该保护你家主子,如今你家主子生死不明,你却好生生在这里跪着,是什么道理?”
“是染墨无能。”染墨哭出声来:“是染墨没能保护好世子爷。”
她一哭,谢子臣便也就说不出话来,他其实也知道,这事儿怪不了染墨,可是他朝思暮想那个人不见了,反倒是她的侍卫好好跪着,他一想到这里,便止不住涌上怒起来。
可是染墨一哭,他又觉得有几分泄气,他也不过就是……找个人迁怒罢了。
谢子臣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了一声,哑声道:“你家世子是在哪里……不见的,你带我去找,当时情形,要事无巨细,同我再说一遍。”
“是。”
染墨应声下来,引着谢子臣到了悬崖边,一路上详细的说着蔚岚临走时最后的点点滴滴,谢子臣静静听着,但脑海中却一片空白。他来到悬崖边上,看着下面茫茫云海,自己估量了一下。
如果是自己,哪怕轻功绝顶,从这里落下去,也绝不会有生还的机会。
他呆呆看着那云海,好久后,仍旧不肯相信道:“你是亲眼看到,她掉下去的?”
“是……”
染墨颤抖着应声:“和桓公子一起……”
谢子臣没说话,他面色有些发白。
过了一会儿后,他抬起有些茫然的眼:“下去找过了吗?”
“下去了……”染墨又红了眼,却是道:“悬崖下太深,如今还没能到底,只在树枝上找到了世子的外衣……”
谢子臣点点头,仿佛仍旧很是淡定,却是道:“嗯,我知道了,你派人来,准备些绳子。”
“如今已经在探底。”
谢子臣似乎是没听进去她的答案,点了点头,便将目光落在了那云海里。
那么高的地方,落下去,阿岚一定很疼吧?
谢子臣目光微散,感觉一阵阵揪心的疼。
他转过身去,众人以为他要离开时,突然便看他撕了衣摆和袖子,便到了崖边,握住了一点点放下去的绳子。
“大人!”所有人惊呼出声来,谢铜忙冲上去道:“公子,这事儿让下人来,让奴才来也……”
“我想早点见到她。”
谢子臣垂下眼帘,谢铜一时之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家公子,一向克制自己的情绪,说出这样的话,心里大概已是翻天覆地。谢铜哑声看见谢子臣将绳子绑在了自己腰间,然后便探下了崖底。
探底不能一下直接坠下去,因为不知道悬崖的深度,若绳子太长,那就直接摔死,若绳子短,巨大的冲力也会让人悬空在中间受到重伤。
人只能借着绳子的力道,一点一点爬下去。
山崖上有些地方容易打滑,谢子臣踩上去,又摔下去,连忙用手抓住碎石,这才止住了坠势,却也是扎得满手鲜血。然而他却也没有在意,爬下去,直到绳子到了底,又一点点爬上来,在上面人能听到的位子,让人继续加绳。
如此来回三次,不眠不休,终于在第二天清晨到达了崖底。
到达崖底后,谢子臣已经精疲力尽,然而他却没有觉得有分毫疲惫,他解开绳子,开始四处寻找,然而崖底就是茫茫荒石和荆棘,没有半分人来过的影子。
谢子臣不由得愣了愣,觉得无论如何,至少应该有个尸首才对。
“蔚岚!”
他大声喊出声来,心里存着几分侥幸,若是那人还活着,哪怕是残了废了,他也能把那人背回去。
他四处寻着那人,却没有半分回应,不久后,他便听到了有野兽低呜的声音。谢子臣几乎是下意识回头,便看见是一只巨虎朝着他扑了过来!
谢子臣就地一滚,随后便朝着绳子疯狂冲去。
那巨虎紧随其后,谢子臣在巨虎即将临近时一把握住绳子,接着绳子的力道腾空而起后,翻身一掌击到巨虎身上,听得巨虎一声哀嚎之后,他又接着绳子的力道停在悬崖上方,俯视着受伤后仍旧虎视眈眈的巨虎。
谢子臣与那巨虎对视之间,心中翻过惊涛骇浪,若崖底有这样的野兽,哪怕蔚岚坠崖后还活着,遇上这样的巨兽,又有几分生还的机会?
他心里凉了下来,明知此刻立刻回去才是最好的决定,然而看着那巨虎,想起蔚岚也许就在这畜生肚子里,谢子臣心里猛地腾升起火起来,干脆从上方落下来,便朝着巨虎冲了过去!
见谢子臣居然主动下来,巨虎咆哮一声吼,也朝着谢子臣冲了过来!一人一虎猛地扑向对方,谢子臣手无寸铁,腰身一弯便猛地击在巨虎腹间,与此同时,虎掌一巴掌也抓在了他身上。
谢子臣顿时觉得胸前一阵火辣辣的疼,他也顾不得多少,翻身高高跃起之后,朝着又扑来的猛虎就落了下去,然后瞬息之间,用尽内力连击五掌!
巨虎用尽最后力道将他狠狠一甩,他便被甩出去,连着撞断了两棵树,这才停下来。
而此时此刻,巨虎也是奄奄一息,艰难站起来后,没有片刻,便轰然倒下,没了气息。而谢子臣身上也受了伤,他躺在地面上,感觉身上的疼痛终于让他清醒了几分。
这里是山谷里,没有任何人,没有蔚岚,也没有别人,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仿佛是压抑了许久,终于找到一个发泄口来,蜷缩在地上,一声一声,大声嚎哭出声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如果当时答应了她的求婚该多好,如果一直陪着她该多好,如果当初曾经说出那么一句我喜欢你,又该多好。
他藏了那么深沉的心思,小心翼翼又卑微守护着那个人,怕她知道践踏他的真心,又那么难以克制的喜欢,他每一天,都在那么小心的去看她,去想她。
他谢子臣活了两辈子,这是唯一一个,当他还只是个庶子时,便如此一心一意对他好的人。无论她是看中他的脸还是人,无论她是想要他的什么,可是这也是唯一一个,在他一无所有时救他,为他买衣服,时时刻刻关心着他,守护着他的人。
然而这个人,就这样没了。
再也不会有人在他被人围攻时驾马而来;再也不会有人会关注他穿得像不像个世家子弟,悄无声息为他做满箱衣衫;也再也不会有人那么温柔又认真的同她说,子臣,嫁我可好?
如此荒唐又温柔,体贴到点点滴滴。
她以前总和他说,谁被宠惯了,便就会贪恋这份温柔。
他那时不屑一顾,如今却终于明白,她说得对。无论是男是女,被人宠爱过,便就再也不能回到过去的时候了。
“蔚岚……”他低哑出声,像一个孩子一样,带着哭腔:“你回来吧,蔚岚。”
我喜欢你,我陪着你,我答应嫁给你。
你回来,继续宠我,蔚岚。
谢子臣一声声嚎哭着,许久后,他终于冷静下来,他觉得有些疲惫,躺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休息了一阵后,才慢慢起身。便就是这时候,从他的角度里仰望过去,便发现山崖之上,似乎是有一个山洞。
谢子臣皱了皱眉头,这时候才发现不对起来,一开始他太关注在蔚岚的死上,如今想起染墨的话,终于体会出了那么几分不一样的味道。
蔚岚明明劫持着钟南,为什么会突然放开钟南,然后带着桓衡和所有人分开?
蔚岚这样好的武艺,还带着一个桓衡,怎么会被一群暴民追得毫无还击之力,以至于坠崖?坠崖之后,为什么一点痕迹都没有,就算是被野兽吃了,也该有衣衫在才是。
一个个疑问,让谢子臣心里亮堂起来,他立刻起身,将绳子绑在地上,重新往那山洞的方向爬去。
他身上带了伤,带着血的手不停颤抖,然而心中却始终有一个念头。
蔚岚在那里,她一定在那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毅力,什么都不想,像一个毛头小子,完全忘了平日的算计与谋划,咬紧了牙关爬进了那山洞里,然后大吼出声来:“蔚岚!”
没有人回应他。
然而回荡的声音和外面的风声却让谢子臣知道,这山洞连在外面。
他解开绳子,往着山洞深处走去,这山洞并不长,他走了没有一刻钟,便见到了光亮,这时候理智告诉他,该回了,回去,徐徐图谋。然而心里却一直在同他说,走下去。
就是这样的徐徐图谋,这样的理智,才让他没有跟着来长平,让他放蔚岚一个人来。
他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也许蔚岚受了伤在等待他救援,也许他去晚了一刻就救不了他。
哪怕他已经明白,这也许是蔚岚一个局,可他总觉得,万一呢?万一蔚岚只是无意进了山崖,万一蔚岚就在等着他呢?
他捂着身前的伤口,艰难走到了山洞外面,然后搜索了一眼四周,发现了人的脚印后,随着那脚印往山外走去。
太阳一点点升了起来,他越往前走,人的痕迹越多,他顺着有人烟的地方走过去,到午时,天上开始密布乌云,他终于看到了一个村庄。他满身带血走进村里,走在田埂上,村民从他身旁匆匆跑过,好奇又警惕打量着他。
雨滴开始大颗大颗落下,谢子臣终于察觉伤口有些疼了,他捂着伤口,拉住了一个人,艰难道:“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两个少年?十六七岁,新来这个村里……”
“哦,你说魏家兄弟啊?”村子小,新来一个人很容易被知道,村民立刻明白谢子臣说的是谁,他打量了谢子臣一眼,有些怜悯道:“兄弟你是在林子里遇到野兽了吧?到魏家来奔亲戚的?”
“是……”谢子臣艰难出声,心里被狂喜和怒意同时淹没。
他暗中捏紧了拳头,挤出一个笑容,慢慢道:“麻烦您给我引一下路可以吗?”
那村民点了点头,扶着他道:“就在前面,我送你过去,不远。”
说着,他扶着谢子臣往蔚岚住所走去。
谢子臣觉得伤口火辣辣疼起来,连带着他的心。
他走得越近,整个人便忍不住颤抖。如果一开始蔚岚的狂喜冲昏了他的头,那么此时此刻,愤怒与酸涩便淹没了他整个人。
她为什么不告诉他……
为什么活着,却不肯同他说一声?
为什么他在外面以为她死了,差点为她掀了整个长平时,她却能如此安然自得和桓衡在这里生活?
他算什么?在她心里,他谢子臣,是不是真的就这么一文不值?
他的难过无须在意。他的痛苦无需关心。
他告别了送他的人,捂着伤口,整个人颤抖着来到门前,然后便听到里面桓衡的笑声:“阿岚你快一点,被子要湿了,这雨可大啦。”
“无妨,”那个他梦魂牵绕的声音在里面响起来:“屋里有火,烤干就可以了。”
“蔚岚。”
他低哑出声来,里面两个人顿时愣住,片刻后,他面前的大门轰然大开,谢子臣站在蔚岚面前,他衣摆和袖子都被撕开,手上鲜血淋漓,身前的伤口也在渗着血,一贯苍白的面色更是白得不见任何血色。他的玉冠早已经落在了路上,整个人看上去狼狈又憔悴,全然见不到半分世家子的风度来。
他看着她,目光不敢转移半分,片刻后,他挤出一个笑容来。
“蔚岚。”他的笑容里似是带着哭声:“你在这里啊。”
“你知不知道……”他往前走了一步,蔚岚惊得退了一步,她直觉觉得,面前这个人仿佛是被放出来的一只野兽,要扑过来,将她咬断咽喉,撕成碎片。
看着蔚岚退的模样,看着她身边呆愣的桓衡,谢子臣觉得血气上涌,从袖中猛地滑出那把他送给她、又日日夜夜带在身边珍藏的小扇,瞬间打开了利刃,朝着蔚岚划了过去!
蔚岚面色一变,一把截住谢子臣的手,扇面上的利刃就停在蔚岚颈间,谢子臣冷冷看着蔚岚,沙哑出声。
“这一刻钟,我多想杀了你。”
有多想你活着,此时此刻,就有多想你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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