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明现行的制度,皇帝要甩开文官独立改革绝对是行不通的。
官员如若阳奉阴违,再好的政令也无法推行到地方。懂点历史的都知道,很多损害百姓利益的政令制定的初衷是好的。王安石的青苗法便是很好的例子。
“任何改革都会触及既得利者,他们抱团反扑会极为凶残。”李东阳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说出真心话,“有些流言,皇上登基前流行过一阵。再被翻出来给皇上泼脏水,‘帝统不纯’将会是很好的借口。”
李东阳愁云满面:“皇上在此时放宽对宗室的活动范围限制,相当不明智。”
若问普查人口、清丈田亩、军制改革三者哪个扎手,很多人认为会选军制改革。都认为当兵的蛮不讲理,被夺取田地的武将振臂一呼,会给朝廷带去巨大的麻烦。例如几年前马文升撤了几位武官世袭的官职,被人喊打喊杀。实际上相反,军制改革反而是三点中最容易成功的。
一是由于武官被文官弹压多年,五军都督府手上留存下的实力十之一二。根本无法团结天下所有卫所武官反对改革。
二是经过朱厚照几个月来的造势,底层的军户对军制改革殷切期盼,不会有很多人响应武官的叛乱举动。
三是军制改革让低级武官看到了升迁的希望。没有血气的人当不好兵。底层打拼的最看不得依仗祖辈荣耀的上官。让什么都不懂的上官胡乱指挥,再多的命也不够用。兰州、大同诸多的低级武官们升职,让底层军官看到不一样的新气象。
四是……没钱。没人会一无所求跟着一起闹事、造反。想要驱策别人卖命没银子可不行。内库没银子,地方卫所怎么有!
刘健知道李东阳的顾虑。当官的永远都不想碰清丈田亩的苦差事。
朱厚照是个鬼精的,一直在宣扬官绅一体纳粮,却从来没提过吞并田亩最严重的乃宗室。喜欢讲事实摆道理的朱厚照不可能没调查过各藩王属地土地的情况。但凡有藩王分封的地方,往往都是流民最严重的地方。
成化朝,宪宗皇帝赐德王寿张地四千余顷。弘治朝,弘治帝赐周王五千余顷。1顷等于100亩。藩王所在地方至少有三成良田被划入王府名下。除了藩王王庄,皇庄也是侵占田地的大头。北直隶有五处皇庄,土地面积达12800顷,也就是128万亩。如果弘治帝想再给太子弄快皇庄,北直隶又要有百姓失去土地成为流民了。哪怕弘治帝用等价的银子购买土地,最后落到百姓手中的银子不会有多少。
刘健等有识之士一直反对宗室对土地的侵占。可一直在扮演好哥哥角色的弘治帝,极少会拒绝宗室扩张田庄的请求。就算刘健等反对,只要弘治帝同意,宗室是不会搭理朝廷的意见。宗室手下有的是人帮忙从百姓手中无偿或者低价弄到土地。
刘健让宗室退还土地的意愿本来不怎么强烈。听了朱厚照对近些年气候、天灾变化的分析,又从钦天监查阅过记录资料,刘健焦虑了。粮食不足会造成什么灾难,史书上清清楚楚记着。
虽为首辅,但在没有弘治帝支持下彻查宗室田庄情况纯粹找死。
舍不到孩子,套不到狼。想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满足舍弃掉官僚阶级的部分利益。用满足太子愿望,换取弘治帝对改革的支持。
在太子、刘健双方没有商议的情况下,非常有默契地推动改革地进行。弘治帝定然也知道,但他没有说破,顺势而为。
刘健轻笑:“定国公、魏国公、英国公、成国公等勋贵府上都把嫡子嫡孙或者重点培养的子嗣送到了太子府。他们悄悄去了河套。”
“爵位和武职的确会分开,但勋贵子弟获取军功的机会远胜于低级武官。皇上心中敞亮,改革革不到顶级勋贵头上,不会让军心动摇。军制改革最主要的目标改善普通军户、低级武官的生存状态,从军队中革除蛀虫。”
“军权牢牢在手,谁敢跳出来马上就能收拾。倒一个藩王腾出的土地能养活数万百姓。”
“至于小人得势……水至清则无鱼。朝中总要有几人替皇上做一些触及官僚利益的事。”
刘健会在背后默默布局,引导局势发展。但绝对不会走上前台。他可以被人骂无能,但不敢冒着让全族老少陪着他成为官僚集团的眼中钉。有时候来自同僚的报复,比诏狱还可怕。在这一点上,刘健是非常佩服焦芳,焦芳一点也不怕连累子孙。
善谋的李东阳对刘健的回答半信半疑。他做到了及时提醒,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职责。余下的只要配合皇上和首辅便可。
回到文渊阁,各部堂官七嘴八舌谈论起囚牛商行卖良种和肥料的事。有焦芳在,大家也不不敢提一些忌讳的话题。除了焦芳,谁能确定关系亲密的同伴是不是值得信任?!在改革期间,唯有利益一致的人才能深聊。
刘健一来,所有人目光投向他。
刘健则看向户部尚书侣钟。
“户部一边修改改革的章程,一边先从北直隶还是清丈田。先从皇庄、公主府田庄下手。”
刘健神态自若:“皇上一意孤行,总得先以身作则。”
谢迁直勾勾地盯着刘健。判断刘健此举的意图。
在官场上混不能独善其身。每个人背后总代表的一方的利益。徐溥逝世,屠滽、徐贯、白昂致仕,谢迁成了江南官僚集团的靠山。虽然江南官场也分为好几派,在利益一致时大家能摒弃前嫌共同应对改革。谢迁自然也看出刘健暗中的小动作。他不会点破,也不会把怀疑告诉背后的江南官僚集团。他除了是江南籍官员,还是内阁大学士。在国朝利益与自身利益之间,谢迁会根据不同的情形做出不同的选择。
“仁和长公主府上刚得200倾土地,有被迫卖地的百姓不服,在顺天府前鸣冤。”顺天府尹韩重接话。
焦芳好似没听到似的,没有像在奉天门一样咬着韩重不放。弘治帝又不在,焦芳也必要做戏。
“这是一场拉锯战,诸位要做好心理准备。”刘健幽幽一叹。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分不清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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