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沣做的轮椅很好用,有了它,谢迟出入自由许多。如今她算是公认的少当家屋里人,甭管是男女老少对她都客客气气的。
这个山寨与她从前想象中的土匪窝不太相同,不尽然是些凶神恶煞的悍匪,住着很多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有些老人妇孺还会种些瓜果蔬菜,养些鸡鸭牛羊。
纵使这样,也不能使谢迟有所改观。匪就是匪,放过火,杀过人,作过恶。他们所带给别人的伤痛,永远无法弥补。
谢迟正观察着一群鸡,有人叫了她一声。她朝西北方向看过去,便见王大嘴撸着袖子站在田地里,手里握了根又大又长的萝卜。
她滑着轮椅过去,“婶婶。”
“吃萝卜不?刚刨的,可新鲜了。”
“我不吃,谢谢。”
“晚上和肉一起煮熟给你吃,香得很。”王大嘴笑着将萝卜放进筐里,继续刨,边干活边抬头看谢迟。她脸上的淤青几乎淡去,气色也好很多,“难怪少当家喜欢,真是美人胚子,漂亮,比这鲜萝卜还水灵。”
“……”真会比喻。
“这是您的地吗?”
“不是,我小叔子家的,我就来刨几个萝卜,家里两孩子天天嚷着想吃。”
“那边种的是什么?”
王大嘴顺她的目光看去,“大葱。”
“好大。”
“还有更大的。”
青羊子路过,过来张望一眼,“大嘴刨萝卜呢。”
“是啊。”
青羊子问谢迟:“轮椅用的还习惯吗?”
“挺好的。”
“三哥可废了不少力。”青羊子看向她的腿,“腿怎么样了?”
“好多了,不过一时还站不起来。”
“慢慢调养,不着急。”
“嗯。”
青羊子蹲下来,掸了掸萝卜上的泥,“这萝卜真漂亮。”
“拿几个去?”王大嘴边刨边笑。
“我可不会做。”青羊子碾了碾手指,“等你做好我去蹭点吃就行。”
“今晚一定来啊。”
“好。”
“你怎么没跟着少当家的?”
青羊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三哥吃酒去了,有个镖局,送个什么瓶子上来,好像还是个古董。”
“那玩意有啥用,还不如送点金条。”
“这可比金条稀罕多了。”
“我不懂,只知道金子好。”王大嘴仰面眯眼看着烈阳,“你送她回去吧,太阳上来了,丫头细皮嫩肉的别给晒伤了,回头少当家的怪罪哦。”
“……”谢迟并不想回去,“不用,我没那么娇贵。”
青羊子笑了笑,“我推着你去别处转转?”
“我自己来。”说着,谢迟转着轮椅走了。
青羊子甩着腰上的布带跟了上去,“慢点,摔了三哥得打死我。”
……
谢迟虽是大户人家出身,常年隐居山野,没什么小姐架子,如今身处贼窝,虽得何沣庇护,还是不喜欢使唤人。先前起不来身,总要大嘴把饭菜端到房间里来,现在好转许多,又有轮椅,她渴了饿了便自己出去觅食。
天蒙蒙亮,谢迟就醒了,自己去厨房吃了点馒头喝点清粥,便打发过去早饭。
刚吃完离开,王大嘴慢悠悠地晃过来,见谢迟摇着轮椅从厨房出来,赶紧凑上去,“你怎么跑这来了?是饿了吧。”
“婶婶,以后我自己过来吃饭就好了,不用麻烦您跑来跑去。”
“那怎么行。”王大娘往厨房里头瞄过去,“你这吃了什么?”
“馒头和粥。”
“少当家的特意嘱咐给你炖个鸡汤,你怎么就吃那些去了。”
“不用,天天吃吃荤也腻,喝点清粥舒服。”
“那晚上再给你炖着。”
“我真的吃不下,要不您带回去吧,给您孩子吃。”
“那哪行,我可不敢。”王大嘴推着她回房间,“这大早上的凉气重,你也不披件衣裳,冻着了我可没法交待啊。”
“没事,我不冷。”
“你这身子本来就没好,赶紧进屋。”
正说着,何沣从前头走过,王大嘴喊了声:“少当家。”
何沣看到两人,转个方向走过来,谢迟这才注意到他的手里提了只灰兔子。
“还抓着兔子了。”王大娘伸着头瞅,“个头不大。”
何沣突然将兔子扔到谢迟的腿上,她迅速地接住它,两手搂着,震惊道:“你干嘛?”
“给你抓的。”何沣掸了掸手,“有点瘦,养两天再杀。”
“是有点瘦。”王大嘴捏了捏兔子腿,“这都啃不到几口肉。”
谢迟摸了摸兔子背,它在发抖,“放了它吧。”
“随你。”何沣并不在意她怎么处置这兔子,“大早上溜达什么呢?”
王大嘴叹口气,“都怪我,本来说给她炖鸡汤送进屋,我这起晚了点,让姑娘自个跑来厨房找吃的。”
谢迟解释道:“屋里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顺便喝点粥。”
何沣伸手握住轮椅把人拉了过来,“嫌闷啊,那好办,我带你溜溜去。”
“那我还要跟着吗?”王大嘴说。
何沣挥挥手,让她止步。
“去哪?”谢迟问他。
“透气啊,想透气就带你好好透。”
……
何沣带她去了老地方——练枪场。
谢迟看着远处的一排枪靶,倒吸一口气,这下好了,又得当靶子。
何沣弯腰看着她的眼睛,“想什么呢?”
“活靶子。”
“怀念了?”
谢迟与他对视,“我伤还没好,你忍心吗?”
“忍心。”
“这么玩对你来说毫无挑战,没意思,你想玩我们就玩点不一样的。”
何沣来了兴趣,“说说。”
“我们打个赌。”
“什么赌?”
青羊子啃着玉米从远处走过来。
谢迟指向枪靶,“打枪,赌谁能赢。”
何沣怔了怔,突然笑出声来,“青羊子,你听见没?”
青羊子已经到了两人身后,仍在啃玉米,话也说不清楚,嘟囔了一句,“听见了。”
“这是第二次有人敢跟我比枪。”何沣手指点着轮椅把,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有意思。”
青羊子囫囵吞下玉米,笑着说:“阿吱,你知道第一个和三哥比枪法的人什么下场吗?”
谢迟看向他,“什么下场?”
何沣挑了下眉梢,“猜猜。”
她的目光又回到他脸上,“死了?”
“死了多没意思。”何沣又向她的脸靠了靠,唇畔带着笑,“赌注是光着屁股在山里跑一圈。”
谢迟盯着他的双眸,没有后退。
“你敢吗?”何沣直起身,手背到身后,“你是女的,欺负你没意思,换个玩法。”
“我未必会输。”
青羊子噗呲一声笑出来,喷出四面八方的玉米粒,何沣皱眉看向他,青羊子赶紧伸过手来替他掸掸肩,何沣一巴掌打开他,“吃你的去吧。”
青羊子囫囵吞下去,“哦。”
何沣掏出自己的枪递给谢迟,“你连怎么玩都不知道,怎么跟我比?”
“谁说我不知道了。”谢迟接过枪,检查了下子弹,对着天空就是一枪,“天天看你玩枪,给你当靶子,我不会都不行。”
何沣笑着点了下头,“行,什么赌注?你定。”
“答应我两件事。”
“好。”何沣将弹夹扔给她,“给你两弹夹,能中靶心三枪就算你赢,别说我欺负你。”
“你不问我要你做什么事?”
“不问。”
“那我输了你要我做什么?”
何沣弯下腰,手指挑了下她的下巴,“给我做老婆。”
谢迟没躲开,淡淡地看着他,“行。”
何沣沉默片刻,轻促地笑了一声,“不行,嫁给我是你的福气啊,怎么看都是我亏,换一个。”他站直了,“把你送给青羊子做老婆。”
青羊子差点噎住。
何沣转头,“你要不要?”
青羊子有些慌,扔了玉米棒,摇摇头。
何沣笑着看谢迟,“你看,别人都不要你。”
谢迟无语。
他叹息一声,“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你吧。”
谢迟举起手欲与他击掌,“一言为定。”
何沣拍了她一下,“输了别哭。”
“娶我,想得美。”谢迟学他说话的语气,讽刺性地勾起唇角冷笑一声,滑动轮椅,到射击位置,举起枪对着枪靶,瞄准,嘭——
打到个边。
何沣悠闲地靠在木箱上看着她与枪靶,“继续,先让你练练,再多给几颗子弹。”
谢迟砰砰砰又打了好几枪,最多只到了三环。
何沣看不下去了,突然握住她的胳膊。
谢迟肩一抖,刚要缩手,何沣把她胳膊往上提了提,“这里绷紧,肩膀别松松垮垮的,”他摆弄着她的手,“枪是这么握的,看准了再打,明白没?”
“嗯。”
何沣稳住她的手,“放一枪试试。”
谢迟打了出去,正中红心。
何沣松手,“算你这一枪,继续吧,还有两枪。”
“不用,我可不占你便宜。”
青羊子笑出声来。
何沣也笑,“行,有志气。”
谢迟按照他刚刚的指导,又发出一枪,靶心擦边。
何沣点头,“嗯,好多了。”
接着又是一枪,正中靶心。
青羊子鼓起掌来,“可以啊。”
谢迟换上弹夹,接下来的五枪都准打靶心,何沣有些意外,但欣慰更大过于意外。这小娘们资质不错,有两分自己当年的风范。
谢迟停了下来,仰视着他,“六枪靶心,不用打了,你早输了。”
“认输。”
谢迟开心地笑了起来,何沣看着她的笑脸,怔愣片刻,直到她开口,“枪还你。”
何沣挪开目光,“送你了。”
青羊子惊了,“啊,那可是你最爱的。”
“一把枪而已。”何沣卸下枪套,扔给她,“拿去玩吧。”
谢迟也不跟他客气,“那谢谢了。”
“说吧,想要什么?”何沣又倚靠着木箱,“下山?”
“不是。”
“怎么,爱上我了?舍不得走了?”
“是啊。”
何沣鼻间轻哼笑了声,“信你才有鬼。”
“我要新衣服。”谢迟张开手,她穿的深蓝色麻木大褂子,是个大娘的衣服,“不想穿这种,丑得很。”
“可以。”
“要漂亮的。”
“没问题。”何沣笑着看她,“还有呢?”
她竖起两根手指,“两套。”
“可以。两件事,这算一件,说另一件。”
谢迟突然举起枪对着何沣的脑袋,青羊子吓得赶紧挡过来,警告谢迟,“诶,你干嘛?你可别乱来啊!小心走火!”
何沣将他推开,“边去。”
谢迟淡笑着看何沣,“任何条件都答应?”
“废话。”
“那好。”谢迟歪了下脸,“你去给我当靶子。”
青羊子不可思议,“阿吱!”
“别吵。”何沣斜眼看向青羊子,“站远点。”
“三哥!”
“滚。”
青羊子不情不愿地站到三米开外。
何沣摊了摊手,“可以啊。”
谢迟放下枪,“像之前你对我那样,找根鸡毛插头上。”
何沣抹了把头发,“您瞧我这头发,怎么插?”
“简单。”谢迟扯下绑头发的黑布带,“把这个绑在头上,就可以插了。”
何沣接过来,“愿赌服输。青羊子,去找根鸡毛来。”
“三哥,她才刚学会!不能这么玩。”
“去。”
“我不去!”
何沣抬手要揍他,“去。”
“算了。”谢迟看向左边的树,“我没你那么恶俗,不用鸡毛也行,你去找片树叶吧,你用手举着树叶,站远点。”
“……”
大男人说得到做得到,何沣就不用树叶,坚持让青羊子去找了根鸡毛插头上。谢迟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丝毫不怕伤了他,冲着那鸡毛咔咔几枪。
何沣纹丝不动,反倒是把青羊子吓得魂都快掉了。
……
到饭点,谢迟回了院里,何沣和青羊子被李止安拉去喝酒了。
直到深夜,何沣才回来。
谢迟还未睡着,只听到外头青羊子与他的交谈声。
以及,脚步越来越近。
咚咚咚咚——
这力气,快把门砸穿似的。
“阿吱。”何沣唤了她一声。
谢迟不想搭理他,翻身面朝墙装睡。反正门被她锁上了,大不了拆了去。
谁料何沣从窗户翻了进来。
谢迟还在装睡。
何沣一身酒味,走到她的床边,重重地推了她的肩膀一把,“别装了,起来。”
谢迟翻过身看他,“大半夜又干嘛?”
“给你个好玩的。”
“什么?”
话音刚落,何沣抬起背在身后的手,拎着青蛙腿朝她靠过来。
谢迟失声叫了出来,躲到床里头,“拿开它。”
何沣摇了摇青蛙,“叫什么,吓我一跳。”
谢迟紧紧地抱着被子,不敢看它,“你快拿开,我讨厌这个。”
“又跟我装?”
“没有装,我真的怕。”
何沣单膝跪到床上,就要朝她爬过来,“我不信。”
谢迟见他靠近,拿着枕头就砸了过去,“走开,别过来。”
何沣见她害怕成这个样子,更加兴奋,整个身子全上了床,朝她爬过来,“多可爱,你摸摸,滑溜溜的。”
谢迟没处躲了,脸埋进被子里,“别过来,别过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忽然呜咽起来。何沣愣住,拽了拽她的被角,“哭了?”
谢迟抽泣起来。
何沣把手背到身后,“好好好,我走我走。”
他下了床,连连往后退,“真走了。”
谢迟听到关窗的声音,缓缓抬起脸,往外瞄一眼,见人真不见了,嗤笑一声,淡定地理了理头发和被子,躺下继续睡觉。
何沣脚步不稳,郁闷地往外走,忽然停在了院中央。
他高高提起青蛙,戳了戳它的肚子,埋怨道:“都怪你。”
“吓着人家了吧。”
“吃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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