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改去了山东,转好几趟车才进兖州。她不敢贸然往山上跑,先去了裴家,却见裴家大门被贴上封字,门匾都掉了下来。
谢迟去附近的一个茶棚先找人打听一二。可巧有两人在议论土匪的事,她要了壶茶,坐到旁边的桌子竖着耳朵默默听。
黄衣道:“这刘二狗真是命大,死里逃生,说是掉河里,被水给冲下来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据说日本人在山上杀红眼了,甭管老的小的,没一个活的。”
蓝衣道:“这么狠?那帮土匪跟他们结什么怨了?下这狠手。”
黄衣说:“听说先前山上那土匪头子带人杀了很多鬼子,还把一日本娘们和孩子杀了,日本人上山报仇。说是报仇,其实就是奔着煤矿去的,他们在这待了这么久,一直谈不拢,借着这个由头正好把土匪一锅端了,占了矿,谁看不出来啊。”
蓝衣感叹:“那也不至于屠满山啊,得几百上千口呢吧?”
黄衣无奈摇头:“可不是,那山上住着的又不全是土匪,鬼子管你什么人,见人就杀。”
蓝衣蹙眉:“县长不管?”
“管个屁,他敢得罪小日本吗?别说县长,扛枪的都不敢说什么。”黄衣斜瞟四周,低声道,“老蒋追着那个打得火热,哪还顾得上土匪。我看小日本在咱们国土为所欲为,早晚要打起来。”
蓝衣忧心:“真要打起来会不会抓壮丁,把我们都拉去打仗?”
黄衣抿茶:“说不准,你看鬼子现在在东北一跳一跳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整个山东被他们占多少煤矿了!什么都得用到煤,以后真要打起来,物资多重要!”
蓝衣恼骂:“哎,这帮狗日的。”
黄衣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哎,都是煤矿惹的祸,前脚土匪被灭后脚裴家就出了事,以后小日本算是在咱这驻扎下来了,还不知道又会作什么孽。”
蓝衣拍大腿,“要煤矿给了就是,干嘛和日本人硬干,落的这下场。”
“你懂个屁,土匪是什么人,能认那怂?”黄衣起身掸掸屁股,“时间不早了,我做活去了,茶钱你付啊。”
黄衣刚要走,谢迟赶紧拦住他,“等一下。”
黄衣见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笑开了花,“咋了丫头?”
“我刚听你说山上土匪的事,那你知不知道何沣怎么样了,就是寨里的少当家。”
黄衣问:“是不是和裴家好的那个?”
“是。”谢迟直点头,期待地看着他,“有听说过他的消息吗?”
“没听说。”黄衣挠头想了想,“不过擒贼先擒王,他们几个当家的肯定都跑不掉。”
谢迟急促问:“不是有人逃出来?那个刘二狗人在哪里?”
黄衣答:“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谢迟脸色惨白。
黄衣打量着她,“你打听土匪干什么?那山上里有你亲戚?”
谢迟没有回答,“日本人还在山上吗?”
黄衣问:“你不会是想上山吧,我劝你别,现在山上山底全是鬼子。”
“我知道了,谢谢你。”谢迟转身就走了。
黄衣好心又叮嘱一句,“那帮狗日的都不是人,你可别犯傻乱冲啊。”
……
谢迟打听了半天才找到刘三狗的住处,他正收拾行李准备去青岛投奔亲戚,一见谢迟吓得赶紧点头哈腰,手里的花生掉了一地,“少……少夫人,您还活着。”
“何沣呢?”
“我不知道啊。”刘二狗忽然跪了下来,猛扇自己两巴掌,“少夫人,我不是人,我怕死,鬼子火力太猛,我就跑了。后来掉进了河里,头撞到石头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候就到了下游。”
“你起来。”
刘二狗不起。
谢迟蹲下来,与他平视,“你最后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当时打的太乱了,我没看到少当家。”
“那其他人呢?大当家,陈蓉蓉,大哥,还有雷寨青寨那些人?”
“青寨出了叛徒,就是宋晔给了鬼子地图,才让鬼子夜里不声不响进寨子暗杀了这么人。我是运气好,他们没来得及摸过来就有人醒了,然后就打了起来,好像一共有九个,全被杀了。”
“宋晔是谁?”
“宋二当家的儿子,宋青桃的堂哥。”
“那宋青桃呢?整个青寨都叛变了?”
“没有,听说宋青桃亲手把宋晔毙了,然后和鬼子打了起来,少当家还带人去帮他们了。”
“然后呢?”
“打不过,鬼子装备好。当时我们抵了好一阵,打到最后已经连箭都没了,谁料鬼子搬来了炮,还有好几把机枪,根本挡不住。”
“然后你就跑了?”
刘二狗低下头,“少夫人,您毙了我吧。”
“还有其他人逃出来吗?”
刘二狗摇头。
谢迟心都凉了,她觉得问不出什么有效信息来,缓缓站起来,转身离开。
刘二狗叫她:“少夫人,您去哪?您要上山吗?山上危险,不能去。”
谢迟转过身冷冷看着他,刘二狗心里一震,不敢与她对视。
谢迟道:“人都怕死,怕死没错。你要走就赶紧走吧。”
……
谢迟要去找他,哪怕是见到一具尸体,也得确定是不是烂透了。
日本人占了山,她不敢从正道上去,想起何沣跟自己提过的山间密道,找了一天才找到那棵老槐树,顺着水路梯路上山。
山间变得乌烟瘴气,空气里弥漫着灰烬与一股奇怪的味道。
等谢迟到山顶的时候,已近黄昏。
云寨建筑被烧毁近半,遍地尸骸,还有些肢体未烧干净,堆成一座座小山。
谢迟被眼前的人间地狱惊得舌桥不下。她崩溃地坐在地上,看着鹰鸟啄食残存的人肉。
没一具完整的、辨得清面貌的尸体,她要去哪里找他?
……
谢迟在山寨翻了个遍,试图寻到些蛛丝马迹。
她在何湛的院内看到一对拥抱的尸体,透过他们的缝隙,谢迟隐约看到一抹金色,似乎是根金镯。她再三辨认,确定是宋婉与陈峥两人。
谢迟无法想象他们死前发生了什么。看这动作,陈峥应该是拼了命的护住她。
他们怎么会死在何湛的院子里。
谢迟昏头昏脑地往房里走,看到了床上何湛的尸体。他没有被烧光,因为暴尸多日,身体腐烂,发出让人难忍的恶臭。
谢迟实在受不了了,趴在门边哇哇地吐了出来。
那些人是畜生。
没有人能幸免。
何长辉、陈蓉蓉、厨娘、王大嘴、老人,还有孩子们。
欢笑明明就像昨天的事。
她还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那晚明亮的月,记得何湛优雅地吹灭蜡烛,记得阿金清脆的歌声、宋婉轻盈的舞姿、王大嘴疯狂的大笑……
记得何沣清澈明亮的双眸,宛若翻涌着波澜壮阔的星河,温柔地抚摸自己的长发,在耳边轻语,“醉了吧”
……
今夜无云,星星月亮照亮山顶。
仇恨让人愤怒,死亡让人悲痛,可她自问还没有爱何沣爱到愿为他殉情、为他不自量力去找日本人报仇的地步。
她要离开这里。
可夜路太险,夜间兽类又频繁出没,她不想死在下山的路上。
她找到一个小推车,将四下的残肢收好堆放进一处没被炸毁的房间。
谢迟信鬼神,她为他们寻一处遮风挡雨的坟墓,不求心安,但求千百亡灵佑她余生顺遂。
……
……
“我就是阿吱。”
“所以那些不是梦,是我前世的记忆。”
何沣沉默了。
“你说话啊。”季潼站起来朝他走近,“何沣。”
何沣倏地闪至三米开外。
“你躲什么!”
孟沅忽然落到她身前,“晚之,你想起来啦!那你记得我吗?”
季潼没有心情理会她,完全沉浸在属于另外一个人陌生而熟悉的记忆里。
何沣拉开孟沅,“你先走开。”
孟沅噘噘嘴,“好吧,你们先叙旧。”
“阿吱。”
这个称呼像有种特殊的魔力,将她的心揪起来,眼眶发热,眼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别哭。”何沣看上去格外冷静,冷静的甚至让人觉得冷漠,不像从前的那个少年,所有情绪都夸张地外放,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内心的一点波动,“你现在先回家,冲个澡,换身干衣服,再喝杯热水。等你做完这些,我会去找你。”
“真的?”
“真的。”
季潼没有与他多说,转身直奔家跑去。
外面一直下雨,奶奶还没回来,也许是被困在菜市场了。季潼火速地去阳台抽下衣服,进卫生间开始冲澡。
热水淋得她身体泛红。
季潼不停地发抖,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臂。她满脑子都是废墟、尸体,好像身临其境地置身山顶,周遭充满了焚烧与尸臭味。
对于那个年代的印象都是从影视剧里来,隔着屏幕即便再激愤也做不到感同身受,现在那些血淋淋的惨状就鲜活地印在她的脑子里,让人恐惧、无措、难以接受。
她把水温调更烫,可还是觉得好冷,好冷……
还有宋蟒。
季潼抬起双手,仿佛能看到它们沾满鲜血的样子。她使劲地揉搓,苦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不知道怎么去融化这些可怕的记忆。
……
季潼不仅照着何沣说的那些依次做完,还把头发也吹了半干。
她垮着背无力地坐在床上,身上还在轻抖着,对空气低声叫了他的名字。
何沣出现在面前。
这一刻,她的心忽然安定下来,所有的不安瞬间云消雾散。
她仰脸看着他,嘴巴微颤着,有说不尽的话。只听他道:“我不能常伴你左右,你要爱惜自己身体,别再像今天这样。”
季潼不再像从前那般拘束,好像有了这层记忆与关系,有些要求和任性都可以变得自然起来,“你能摘下帽子吗?”
何沣没有回应她。
季潼忽然站到了床上。
何沣微微仰脸,“怎么了?”
“我想看清你的脸。”
何沣沉默了半晌,说:“你坐下吧。”
季潼不肯。
“坐下,我让你看。”
季潼这才坐了下去。
何沣蹲在她面前,抬起手取下斗篷上的大帽子。
比起从前,他的轮廓更加分明,脸也更加瘦削,五官都立挺些。成熟了,凌厉了,也沧桑了。
季潼一言不发地观摩他许久,注意力转到他的眼罩上。它不是全黑色的,上面隐隐有些红色纹路,像是猛兽的纹样,她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没怎么。”
季潼想起前世之事,鼻子发酸,“你摘下它,让我看看。”
“可以不看吗?”
何沣想了想,还是决定摘下眼罩,可季潼忽然叫住他,“等一下。”她嘴角轻撇,眼泪掉了下来,“不看了。”
何沣无意识地抬手,想为她擦去眼泪,手顿在半空,才想起自己是个鬼,又放了下来,“别哭。”
季潼眼泪掉的更厉害,“很疼吧。”
何沣难受极了,“我没有瞎,只是这只眼里放了点东西,不宜示人。”
季潼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如果你让我来就是看你哭的,下次我就不来了。”
季潼赶紧擦了眼泪。
何沣说:“你说你记起来了。”
季潼直点头。
“记起什么了?”
“你是土匪。”
何沣愣了一下,脸转过去笑一下,又回头看着她,“是。”
“我被你的人劫上山。”
“还有呢?”
“你教我射箭,打枪。我们一起抓鱼,骑马。”
“嗯,还有呢?”
“我的妹妹被宋青桃杀了,她还折磨我,然后我杀了她爸爸。”季潼的目光黯淡下来,杀人,这种事以她现在所受的教育与长久的认知来看,是罪大恶极。
“你是自卫。”何沣看穿她的苦恼,转移她的注意,“还记得什么?”
“你一直保护我,后来我们……”季潼咬了咬嘴唇,低下头,脑中浮现起那些亲密的画面,“你……”
屋里一阵安静。
何沣太了解她了,一见她现在这副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季潼手抓着床板,赶紧转移话题,“还记得去裴家参加寿宴,后来日本人来袭,你回了山寨,我见你不在就回了无锡,后来在报纸上看到你们的消息,就去找你。从瀑布后的密道上山。”
“然后呢?”
“然后我看到寨子变成废墟,人都死了。我想下山,跳进了河,记忆突然就断在这里了。”季潼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后面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来。”
何沣像是大松了口气,面色缓和许多。
“可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四八年死的,你去哪里了?出了什么事?”
“我逃了出来。”
“然后呢?”
“然后就平常生活。”
“那你为什么没来找我?”
“找了,没找到。”
“为什么后面的事我想不起来?我们就再也没交集了吗?”
何沣凝视着她的双眸,淡淡道:“没有。”
“你骗我。”
何沣沉默了。
“如果没有交集,孟沅为什么认识我?而且还很熟的样子,可我根本不记得她是谁。她一直跟着你,我们之间肯定还有什么事。”季潼见他缄口不语,又问,“你能告诉我,后面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是怎么死的?我是怎么死的?”
“阿吱。”何沣坦荡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死的,连地府的生死薄都没有你的名字。我可以告诉你,从那次分别后,我们有再次相遇,后来又分开了。你也知道,那是个战乱的时代,生命和爱情在国家面前,不值一提。”
季潼心中沉痛。
“阿吱,这么说的话,你还想继续问吗?”
她沉默地注视着何沣。
从前他那干净透亮的眼睛,现在却若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她强迫自己笑着摇头,咽下酸楚,“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的模样、性格都变了好多。”
“你记得的是十七岁时的我。如果没死,我现在已经一百多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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