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大雨倾盆,平壤城外积水严重,隋军无法攻城,而被困在东北方的杨集长安城无所事事,只能静候水师、以及垒土为堤的郝瑗消息。
与此相反,中原却是连日艳阳高照,给百姓收割秋粮、晾晒谷子提供了良好天气。
清晨的洛阳上空朝霞破云而出,漫天绚丽色彩洒在皇宫之上,使之如之天上宫阙,美轮美奂。就在杨集送走宇文述的同一时间,文武百官在纠仪御史导引下,进入举办常朝的紫微城宣政殿。
自征东军攻克辽东城、生擒高元,发生在东北的战争已不是朝廷上下关注的重点,朝野内外都认为以杨集之能,隋军拿下平壤城、歼灭高句丽国祚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没有什么好担心。即便是杨集的政敌们,他们也执此看法,虽然各大势力因为利益和杨集结下难解的宿怨,但是杨集其军事才华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大胜,早已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所以近日朝会争执的内容,还是与杨广的人事调动有关:杨广所任命的边郡官员皆是武将出身,当这个消息传出,顿时朝野震动,不少人都认为大隋要向东/突厥发动战争,一些人开始跳出来反对。
他们认为朝廷夺取西海都护府贫穷落后,已经给朝廷财政带来巨大负担,即将到手的安东都护府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朝廷当务之急是治理、消化这两个刚刚到手的国土,而不是无度开战。否则的话,极可能步汉武帝的后尘,汉武帝固然是在军事上取得旷古烁今的战绩,却把文景二帝的积累打了一干二净、人口减半,此乃中原王朝的前车之鉴,不可重犯。
有反对,自然就有支持者;军方和军武世家出身的将领却认为大隋与汉武帝不同,他们反驳说而大隋立国至今,没有打过亏本的仗,除了开皇十九年的失利以外,每场战争都是满载而归,尤其是杨集,他不但明确的提出以战养战、以战养国等等强盗逻辑,还在身体力行的践行着,既然越打越富、既然越打赚钱,为何不打?
双方各执一词,谁也反驳不了谁,如此僵持了好几天时间,好不容易让这场纷争稍微平静,而东/突厥大可汗遣子入朝一事,又将此事引爆了:启民可汗的长子阿史那·咄吉虽然还在雁门郡一带,但是启民可汗联合草原各种向大隋进贡五百万只羊、十万头牛、十万匹战马的消息却已传达。
于是与突厥是和平共处、还是正式点开之事经过一段时间舆论发酵,终于摆在大隋群臣案头,同时也正式成为今天的主要议题。
杨广坐在坐在皇座之上,接受完文武百官的朝贺,说道:“诸卿平身,请入座!”
“谢圣人!”下方众臣纷纷道谢平身、各自入座。
一时间宣政中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杨广没有跟大家绕圈子,开门见山的说道:“前段时日对边郡的人事安排,乃是常规的轮换,与先帝所创的一任一换、不升不降则平调的治国之策完全吻合。”
“诚然,有些被撤换回来的官员到边郡上任时间不满一任,可这些官员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了耀眼的政绩,既是清廉的能吏,当破格录用,若是继续让其在边郡,那是对人才的浪费。而新上任的官员长期在腹地任职,不知边民之疾苦,朕便让他们去边郡历练一番,这对大隋和国民、其个人都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除此以外,别无他意。”
大致的介绍了一遍,杨广又口是心非的说道:“此乃我大隋正常的调动,诸卿勿须过度解读;而突厥其实也用不着担心!毕竟我大隋是仁义之国、礼仪之邦,何曾无缘无故的向属国开战过?”
众臣:我不信!
大隋真要是仁义之国、礼仪之邦,你真要是一个大慈大悲的仁义之君,那么消失了的伊吾国、处月部、吐谷浑、奚族、取自高昌的西州是怎么回事?即将消失的高句丽又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说每一次都是事出有因,可是每一次的因,又有哪个不是你兄弟弄出来的?若是没有你的怂恿,杨集他敢吗?而你分明就要磨刀霍霍向突厥,现在却说出这种话,你自己信吗你?
此时的杨广语锋一转,有些图穷匕见、不打自招的说道:“朕也听了一些风言风语,知道有人主张和平共处、有人主张开战。此事,大家都议上一议。”
在突厥的问题之上,分歧其实并不大,只有战与和之别。只不过主张和平共处这一派善于造势,加上他们又把突厥联合草原各部向大隋进贡的举动说成是启民可汗对大隋恭恭敬敬、无限忠诚的表现,从而使其声势完全把主战派给压住了。现在除了一些没有直接表态的重臣,和平共处的声音在朝堂之上已经形成碾压之势。
尤其是刑部尚书李圆通极善借势——
杨集去年在凉州西州郡代表大隋王朝会见了西域诸国国君,他向与会国王提出了“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完整、互不侵犯、互不⼲涉内政、互利互惠、和平共处、文化共享……”等九项原则。而《和平共处九项原则》的提出,令忐忑不安的西域诸国安定了下来,使大家认为大隋没有西进之心,安心的当了大隋附属国。
李圆通在谈及突厥的时候,便狐假虎威的以《和平共处九项原则》为和平共处的背景,而一些官员也相继上疏表态,为和平摇旗呐喊,一旦有人反对,他们直接就来了一句“西域诸国因此而安定、忠诚,难道你觉得卫王说得不对?”反对者惹不起、不敢惹杨集,瞬间就偃旗息鼓。
比如这时,尚书右丞、齐王府司马李纲便手持笏板,出班而奏道:“圣人,若是两国战事起,将有数以百万计的百姓陷入战火之苦,将有无数士兵死于战火之中,将有无数黎民百姓失去儿子、丈夫、父亲。因而妄起刀兵必将生灵涂炭,伤害无数生灵;若是用仁义感化敌人和异族,则可避巨大伤害,与其动兵戈,不如施以仁义、善加教诲。而东/突厥乃是我大隋属国,启民可汗更是我大隋扶立起来的大可汗,他感恩于心、向来亲善我大隋王朝,进贡连绵不绝。此番,更是向我大隋进贡如是之多的货殖,其忠诚可表。”
李纲说得大义凛然,身上透露出一股儒家推崇的“浩然正气”,他阐述了自己的观点后,接着向杨广深施一礼,语重心长的说道:“微臣恳请圣人鉴纳朝臣所言,以卫王提出的《和平共处九项原则》为基,与东/突厥议好边境、各自罢兵回朝,如此才是利国利民之良策。”
“圣人,李右丞所言极是!”司隶大夫薛道衡面色肃然的出列,他向杨广拱手道:“老臣也以为两国缔结盟约、裁撤边境之军,能让我大隋与突厥百姓不再蒙受战乱之苦。”
白发苍苍的礼部侍郎韦世康亦是说道:“圣人,亚圣孟子有云‘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诚服也’。我大隋乃是天下正统,当继承先贤遗志,以仁义善待属国,令其心悦诚服、心服口服,而不是施以杀戮……杀戮只会令其暴力反抗。”
而后,一些文官纷纷出列附和,他们所执宗旨尽皆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就是建议大隋王朝秉承所谓的先贤之意、与友邦和平共处,不能擅自起刀兵。
杨广饱读百家典籍和史书,对于百家经典的理解并不亚于在场这些文官;尤其是从晋王到太子变化过程之中,使他对百家学说中的每个经典之说的感悟不尽相同;现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其理解和解读自然又发生巨大的变化。
看着这些断章取义的迂腐之辈,杨广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烦!
烦死了!
要不是这些迂腐之辈以前到处乱说先帝不尊儒、要不是需要这些人装点门面、要不是需要这些人为复学“站台”,杨广早就把他们轰出朝堂了。
见和平之声充斥朝堂,杨广不置可否,目光看向下方的议事堂诸位宰相,他发现苏威闭着双眼、不闻不问,如若老僧入定一般,让杨广忍不住皱眉问道:“苏卿,你执掌国政多年的开国元勋、宰相,战是和当有高论吧?”
苏威知道皇帝不喜自己、视自己为眼中钉肉中刺,如果自己再让皇帝不舒服,只怕宰相之位也保不住,鉴于这个认识,所以他这些天闭门谢客,对于登门造访的人一律不见,更没有参与这场“战与和”的争论之中。哪曾想到自己都这么老实说了,皇帝此时竟然点了自己的名字?
闻言,苏威不禁打了一个激灵,他目光迅速扫视一下,差点气炸了肺。
好家伙!
高颎、杨雄、萧玚、李子权、张衡、杨达、杨约等人竟然都摆出一幅苦苦思索的模样,自己与他们相比,毫无疑问成为特立独行的特殊存在,也难怪皇帝点了自己的名!
迎着杨广看来的目光,苏威心头生出一股悲壮之情,不过终究是官场上的不倒翁,他知道如何去应对。
心念电转之间,人已起身出列,向杨广行礼道:“圣人,长孙将军当初提出的‘远交近攻,离强合弱;以夷制夷,分化突厥汗国’的战略构想,适用于此时的东/突厥和草原各部。我大隋要是再以《和平共处九项原则》与草原各部友好往来,那么没有无外敌、外患的东/突厥和草原各部定然纷争不休。我大隋在草原各部陷入战乱之时,则是励精图治,努力改善民生、同化西海和安东都护府,等到草原各部决出胜负,胜方的实力也将所剩无几。对方纵然背信弃义、犯我边陲,我大隋也能以强大的军力、国力,从容将之歼灭。”
看了杨广一眼,说出了自己的观点:“有鉴于此,老臣认为大隋当以和为贵。”
这也是议事堂宰相首次旗帜鲜明的表明自己态度,威力远远超过臣子们的争论。当苏威此言一出,殿中文武百官心思各异。
杨广明白苏威又耍了奸,此番话看似极有道理,十分正确,然而实际上却是泛泛而谈,根本就没有点到问题的“本质”——
启民可汗进贡的财物确实是前所未有,多得连他都感到震惊,但是启民可汗在这里却是偷偷的转换了概念:一是启民可汗是打算联和草原各部进贡,而不是单独由东/突厥完成;朝廷要是接受了这份贡品,启民可汗就能以大隋的名义,压榨和歼灭与他作对的薛延陀、薛斛部、回纥、契骨、南室韦、北室韦,从而使草原实现统一。
二是启民可汗慷他人之慨,混淆视听,最终使大隋王朝那些目光浅短之辈真以为他忠诚大隋,然后像狗一样为他高唱赞歌、说他忠诚仁义,大隋理当厚待之。而从目前来看,启民这个目的已是达成了。
启民可汗这两个深意,就连他的傻儿子杨暕都能看得出来,杨广不信苏威这头老狐狸不知道。可是现在,苏威却轻飘飘的忽略了。
不过杨广也没有与他计较,只是将目光投向高颎,问道:“高卿呢?你执何看法?”
高颎听到杨广点名垂询,连忙起身行礼道:“圣人,老臣以为启民可汗进贡的用心和动机尽皆不纯,和平共处之事需要仔细斟酌方可,我朝绝对不能因小利而上了他的当。不过‘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我大隋是否向东突厥开战,还要慎重周密地观察、分析、研究才好,此外就是我大隋看不上积贫积穷、多灾多难的北方草原,如果贸然宜战,以我大隋之军去击溃东突厥,那么最终得利者,必然是铁勒各部,而不是我大隋王朝!”
停顿了一下,高颎又说道:“现如今,人人一概而论、人云亦云,人人都以先贤之言为据、人人都以《和平共处九项原则》为据,却把因人而异、因地制宜、因势利导等现实之事置若罔闻,实不可取。”
“老臣以前就听到卫王说过‘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凡事不能一概而论,否则误人误国’,他对邦交更是有着人所不能的见解,此时辽东战事将毕,不若等到卫王班师还朝,再做定论?”
最后这句话,杨广很不爱听、很不高兴,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了起来。
有事的时候,就会找卫王来扛;一旦没了事,就骂人家是祸国奸王,这天下间,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如果事事都要等卫王、事事都要卫王做,朕要你们何用?你们争权夺利的时候,怎么没有说卫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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