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公主赶来的时候,太医院门前正闹的不可开交。
若不是公主昏倒之前的恳求,皇上和燕王就不会特意派人守着太医院,如今,两边人马打了起来,那些侍卫们不敢当真得罪太后,隐隐有落下风的趋势。
“都住手——”昭华公主怒吼一声。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她走向太后,眸光紧锁着她,每走一步,面上的愠怒便敛去一分,直至在她的面前站定,面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她盈盈一福,恭敬的行礼,“见过母后。”
“你还知道回来!”太后眯着眼睛打量了她半饷,见她虽面色苍白,精神倒是不错,显然并没有受多大的伤,心缓缓的放了下来,却板起脸来,冷声道:“你做的那些事情,哀家已经知道了,回宫好好闭门思过,将《女戒》、《女德》抄上十遍,不要只是手上抄,你要抄到心里去,将那些记在心里,明白吗?”
女戒,女德那些,自父皇走后,她就一直抄写,算起来,没有千遍也有百遍了。
她总是这样。
“不明白。”昭华公主抬头,直直的盯着太后,面上的神情依旧恭敬,眼神中却藏着锐利,说出来的话,也让人一惊。
“你说什么?”太后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回话。
“我说不明白!”
“放肆!你怎么跟母后说话呢?”
昭华公主却明显心不在焉,眉梢未动,眼角却不动声色的逡巡着四周,她紧抿着唇角,显得有些倔强。
余光扫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从偏殿内走了出来,昭华公主顿时瞳孔紧缩,面色不由一变,她猛地转过身,怒气腾腾的道,“胡闹!谁准你出来的?”
来人正是刚刚苏醒过来,听到了门外动静的秦默。
他身上的衣裳换过了,不合身的崭新的白色中衣,衬得他俊美的面容越发苍白,毫无血色的唇勾出一个像是笑容的弧度,他的脊背挺得笔直,一双深邃的眼眸锁在她的身上,神色温柔。
昭华公主拳头紧握,一下子红了眼,都伤成这样了还起身,他是傻吗?
他望着她,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人,她望着他,仿佛时间凝住万物静止,纵然隔着遥远的距离,可是,心却仍然在一处。
昭华公主忽然明白了如隔三秋的煎熬,她动了动,恨不能立刻扑到秦默的怀里,可是她的脚步还没迈出,却忽然心中一凛。
是杀意!
她感觉到了身后,太后那一闪而过的冰冷杀意!
她一惊,立刻清醒过来,转头看着扶着他的陈太医疾言厉色,“谁让你将他带出来的?还不把秦大人送回去?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允许他随意走动!”
陈太医满腹委屈的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咽下那一声叹息,他不是没劝过,可是秦统领非要出来,他拦不住啊!
秦统领伤的颇重,能起身走到这里已经十分艰难,他若是强行阻拦,只会让他伤上加伤,他怎么敢拦?
秦默硬撑着缓缓走上前来,恭敬的对着太后了个行礼,“羽林军统领秦默参见太后,太后万福。”太后要找的是他,要为难的也是他。
他怎么能假装不知道,让公主一个人面对?
是他先动了不该有的妄念,是他拉着她一起深陷,是他不让她迷途而返,生也好,死也罢,这本就是他的事,他一个人的事。
她是太后,是公主的亲生娘亲,他既然爱公主,又岂能让公主背负上不孝的罪名?
早朝时,大殿之上,皇上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脾气,责令刑部,吏部会同大理寺一通审理此案,务必在三日之内将幕后之人揪出来,彻底查办。
大臣们跪地,大气都不敢出,隐隐察觉到朝堂上风向不对。
这若是旁的罪名还好说,可如今,这可是谋杀公主的大罪,司马蓁蓁死罪无疑,就连右相和世子爷也被囚禁起来了,涉及到皇室的生命安全,没有一个人敢求情,也没有一个人敢说一个不字。
右相的党羽们如今人人自危,一个个僵硬着身子,缩着头不言不语,只恨不得挖一个地洞钻进去。
看皇上的样子,像是打算抓着这件事情大做文章,很多大臣在心中后悔平日里跟右相走的太近,如今这棵大树若是彻底倒了,只怕会殃及到他们。
刚下完早朝,正在询问案件取证事宜的皇上得知了消息,与燕王对视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意。
看来,今日这母女二人是彻底对上了。
虽是心急如焚,可皇上到底心中明了,他若是此刻过去,只会适得其反,不若让昭华公主自己去面对,她们母女之间的恩怨,也该让她自己去解决,
皇上沉吟了半饷,眸光瞥向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的刑部尚书,“火炮房那边查的如何?”
“正在调查之中。”
“犯人那边呢,可有招供?”
“已经全都招了,抓住了司马府后院一个名叫福伯的人,只是……司马蓁蓁咬定了自己只是想给公主一个教训,并非要置他于死地,那火药当真不是她派人所为,而福伯亦是咬定了自己对火药一事毫不知情。”
“查,给朕彻彻底底的查,一定要将此人揪出来!”皇上眯着眼,眼中闪过一道厉光,莫非暗藏火药的另有其人?
不管那人是谁,他都不会放过他!
太后眯着眼打量着面前这个纵然行着礼,腰也丝毫没有躬下去的男子。
她原先以为,勾引公主的是一个长相阴柔的小白脸,没想到,竟是个身材颀长、如此英俊,颇有男子气概的男儿。
不可否认,他相貌很是英俊,身材颀长,如刀削的眉,高挺的鼻梁,薄薄却紧抿的唇,尤其那一双眸子锐利深邃,便是面对她也不卑不亢,不见半分退缩,即便是受了重伤也依旧不减卓尔不群的风姿和冷冽的气质。
这人胆子倒是大得很,面对她没有半分退缩便罢了,身上的气息反而更加凛冽。
哼,大胆狂徒!
不过倒也是个人物。
太后心中赞叹一声,可是想到他的出身,又突然忧心起来,一个毫无身家背景的孤儿,哪有资格迎娶公主?这不是荒唐呢?
更何况,她没有错过秦默出现那一刻,昭华公主的紧张不安。
她竟然如此在意这个侍卫?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因着他的忠诚,她本打算留他一命,如今看来……此人必须得死!
只有他死了,公主才能收了心,才能规规矩矩做个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的女儿,只能高高在上,哪怕将男人视为玩物,也决不能爱上一个男人。
“大胆,还不跪下?”太后抬着下巴,声如金玉。
昭华公主一愣,难以置信的看着太后,心中开始慌乱起来——她要做什么?
太后沉着脸,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你可知,勾引公主是什么罪名?”
“死罪。”秦默声音平直,抬头看着太后的眸子未闪。
“护主不利是什么罪名?”
“死罪。”
他恭敬的跪在地上,面上仍是那副端肃冷锐的样子,只是发紫的嘴唇和额头的虚汗,透露了他的伤势,他是真的伤得不轻。
他的后背挺得笔直,头也抬得高高的,没有露出任何软弱之意。
真是个心志坚定之人,太后心中叹息,他若是出身显赫,让他做驸马也无妨,可如今……公主不可能下嫁这样的驸马,他若是跟在公主身边那便只能是面首,公主垂青一个面首她岂能让公主背负上这样一个被天下人耻笑的骂名?
太后重重的冷哼一声,语气森冷,“知道就好,看在你救了公主的份上,哀家留你全尸——”
秦默闻言面色不改,昭华公主却冷笑一声,面露讥讽道:“母后时常教导昭华要知恩图报,多想想旁人的好……怎么?母后就是这般言传身教,这样对待我的救命恩人的?”她早已怒火中烧,强忍到现在,她怕她再不出声,秦默就要被赐死了!
“昭华!不许胡闹!”太后阴沉着脸,更加坚定了要赐死秦默的决心——公主从前可不敢这样顶撞自己!
昭华公主眯着眼,下令道,“天冬,冰梓,点了他的穴,将他送回偏殿,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准出来。”
“是。”天冬应了一声,飞身而上。
“公主不——”秦默此刻身受重伤,能坚持着起身就已是艰难,如何能敌得过天冬,还未闪身就被点住了全身的穴道。
“母后觉得我在胡闹?”昭华公主上前一步,盯着太后质问。
太后皱了皱眉,挑剔起昭华的规矩来,\"要记着你自己的身份,你是一国公主!怎么能如此言行无状?还不退下!\"
“我是一国公主,却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那我要这身份有何用?”公主像是受了伤的母狼,目露哀伤,哀嚎着看向远方浑身是伤的秦默。
“昭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太后冷着眼,面上阴云密布。
昭华公主却忽然仰着头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空寂的大殿里单薄又凄凉,“母后看重我公主的身份,我却觉得它毫无用处,既然如此,我要这样尊贵无比的身份有何用?还不如丢了去,自请做一个贱民!”
“放肆,你敢!”太后一脸阴沉。
“我不敢?”昭华公主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母后都要杀了我最心爱的人,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她歪着头看着太后,她觉得她和她永远都似眼前这一层雾气一般隔着一层纱,永永远远都隔着一层纱,这层纱看似单薄,却永远也跨越不过去,“母后从小就教我仪容端方,教我做一个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公主,自父皇死后,我也一直按着母后的意愿如此活着……”
“活着……”她轻轻的冷笑了一声,声音比鹅毛还要轻,“这样和咸鱼一般的人生,也能叫活着吗?”
“母后有没有一次,问过我,我想要什么?我想要做什么?”
“母后有没有一次,夸过我,我做的不错,已经做到了你的要求?”
“母后永远觉得我做的不够,觉得我做的不好,你一直觉得我不好,不够端庄,不够懂事,没有一点公主该有的仪态,你也一直觉得我不够容忍,不够大度,一直教我去背女戒,去抄女德,我喜欢的那些,都被你丢的远远的,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太后身子狠狠一颤,似是站立不稳,容嬷嬷连忙上前扶住她,看着她的眸光闪过痛心。
“‘好孩子,不要哭,哀家给你做主’——这样话,母后一次都没有对我说过,可是您却对朝阳郡主说了无数遍!你就是宠着她,将她宠到了我头上!我都不知,你是因为嫉恨苏贵妃而看不惯我,还是因为父皇将我当男儿一样培养而看不惯我,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做什么在你眼中都是不对,我不隐忍你说我大逆不道,我隐忍了,你又说这一切都是我的伪装,说我面服心里不服,那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难道你要我死了你才甘心吗?”昭华公主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段话,像是要将她这么多年的委屈都哭诉出来。
院子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切,不少心软的宫女偷偷的抹着泪水。
昭华公主吼完之后仰起头,泪水沾湿了她的脸庞,她看着天边刺目的太阳,天气很暖,阳光很暖,可是她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
她从身体到心里都是冰凉的,冰到没有一点点温度,她想到从前,前世的那些年,今生的这些年,她一直都活在阴暗之中,与黑暗和孤寂为邻,没有爱上秦默之前,她看似活着,其实整个人都是死的,死气沉沉的心,死气沉沉的灵魂。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满心都是痛楚,迎着阳光闭了闭眼睛,身子有些晃,“……我不敢自请为庶民,我怎么敢忤逆母后?母后生我养我,我竟然不争气的爱上一个侍卫,想必母亲极度失望吧?”
“昭华不懂事,还请母后不要与我计较,肯请母后原谅。”昭华公主说着,对着太后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头,面上带着柔顺又平静的神色。
见她面上乖巧,太后紧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心头的怒气终究散了一些,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想,很是难受,可是嘴上却仍是冷哼一声,“既然知道错了,那便回去闭门反省吧!”
昭华却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又迷离,“只是闭门思过怎么行?这个惩罚太轻了,母后从前的手段呢?”
太后眯着眼,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不知为什么,这样的昭华公主让她心里很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之中破碎了,碎得分崩离析,再也修不好了。
“啊!不如要我来说好了——”昭华公主歪着头,好似在思考了一下,骤然娇笑一声,眼波流转,却没有看秦默,她的手悄悄的缩回袖中,手指轻轻一勾,便将秦默送她防身的蝉翼刀抓在了手中,来之前,她特意取了带在身上,果然,派上了用场,“母亲生我养我,我如此忤逆,实在是不孝——”
说着她手上用力,狠狠地刺在自己的左臂上,光洁的小臂遇到尖锐的刀锋,登时皮开肉绽,鲜血滚滚涌了出来。
太后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秦默已经心痛不已,他强行冲破了穴道,猛地要向她扑过来,“公主不要——”可是他终究伤势过重倒在了地上,方才那一番行动早已让他成了强弩之末,他睚眦欲裂的瞪着昭华公主,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要!不要伤害自己!
可是他的话还未说出口,昭华公主便又笑了起来。
“我失了作为一国公主的威严,实在是让母后失望——”不理会身后人的呼喊,向来娇惯,一点点伤痛就叫苦叫疼的公主愣是眼睛眨都不眨盯着太后,像是没有感觉似的,又狠狠地朝着自己的手臂划了一刀,这一刀,比之前的那刀力度更大,鲜血猛得涌了出来,顺着她洁白的手臂往下流。
“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丢了母后的脸——”又是狠狠的一刀。
“我还为了这个人,顶撞了母后——”
……
太后已经从方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几乎是失态的尖叫着喊着,“拦着她!拦着她!你们都傻了吗?还不快拦着她——”
话音一落,便涌进一大帮侍女,她们围着昭华公主,却不敢上前,怕她一个不小心,将自己伤的更重。
昭华面上含着笑,目光空洞,不理会身后人的呼喊,仿佛是没有感觉一般,手起刀落,一下又一下,将自己的手臂划得千疮百孔,伤了手臂,又往肩膀刺去,血凝了又流出来,鲜红的、暗红的交织在一起,划破的嫩肉翻卷,让人不忍直视。
她握着刀,面上带着解脱般的笑容,轻声道:“母后,你不是想要杀了他吗?那你杀了他吧,这样也算是成全了我们。”
“不——”秦默哑着嗓子,透过重重人群,绝望的看着昭华的身影。
昭华公主扭头看他,唇角一弯,“秦默,你不是愿意为我去死吗?既然他们都不允许我们在一起,那我们就去死吧,活着做什么呢?连心爱的人都守不住,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母后若是不同意,我们便一同去死,死了倒是干脆。”
秦默痛心地攥紧了拳头,眼中只剩下她嘴角那个淡漠单薄的笑意,和触目惊心的伤口。
“好。”他竟说不出拒绝的话,她都不在乎了,他还在乎什么,秦默唇角轻启,吐出这个字来。
不管是生,是死。
他们在一起就是了。
话落,两行清泪滚落了下来,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竟当着众人的面哭了出来,为的是公主的深情。
他从未想到公主竟会如此地决绝,也没想到她对他的感情竟到了如此地步。
他知道,若不是公主以死相逼,那些太医不会这般尽心尽力的为他医治;他知道,若不是公主的强烈要求,皇上也不会特意为一个统领派重兵把守着太医院;若是没有公主,他早在昨夜就死了……
他无父无母,无家室背景,他什么都没有。
他死了就死了,除了公主,没有人会在意他是死是活,除了公主,也不会有人将他放在心上,这个世上,他拥有的只有公主一人。
只有她,将他的生死看成是自己的……
太后再无暇顾及秦默,急的紧紧攥着拳头,气得浑身发抖,“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当真是哀家的好女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要剃肉削骨都还给我是不是?你这是在拿自己威胁哀家,你。。。你好大的胆子!”
“这胆子,是母后给的,我这般做,也是母后逼得!”迎着她愤怒到极致的眸光,昭华公主不屈不饶地站着,“我的命是母后给的,今日便是还给母后,我也认了!”
听出了她语气中的决裂之意,太后身子抖了半饷,眸光定格在她满是鲜血的手上,终是咬着牙道:“好,哀家留他一命!”
“只是留他一命吗?母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昭华公主死咬着,半步都不肯退,此时若是不能逼母后成全,那她一辈子都不会同意。
“你……”太后手指着她,深呼吸了好几口气都未能平息心中的怒火。
昭华公主眼眸一厉,手一扬,就要往自己身上刺去,这一次,对准的是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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