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乍暖还寒,丘陵间的灌木丛刚刚萌发绿意,与枯树和乱石一道,被东南风吹得呼呼作响。
灌木丛后,吐谷浑百谷三姓大酋慕容道奴的第五子,伯克慕容黑鸦用左手缓缓支撑起身体,用右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黑豆,一粒接一粒,吸进自己嘴里,缓缓咀嚼。
黑豆味道不怎么样,嚼着还很费牙,却能让他的肚子很快就有了涨的感觉,甚至从丹田处,还涌起了一丝暖意,缓缓驱散先前已经渗透到骨头缝隙中的寒冷。
然而,他却只吃了十几粒,就将手放在了身边乌鬃马的嘴底下。颇通灵性的乌鬃马轻轻打了个响鼻,伸出猩红色的舌头,迅速在他手心处一卷,刹那间,就将剩下的所有黑豆,卷了个干干净净。
四周围,低低的咀嚼声如同桑蚕啃食树叶。五百余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吐谷浑死士,差不多都在采取同样的方式,来抵御刺骨的春寒和临战之前的紧张。
在他们这支队伍背后和左右两侧的灌木丛中,还隐藏着一万九千余名吐谷浑步卒。每名步卒都努力将身体蹲得很低,好像一群准备捕食的豹子,静静等着猎物从前方的丝绸古道上出现。
总计两万精锐,分别来自吐谷浑慕容氏、吐谷浑赫连氏和吐谷浑白氏,统一听大酋慕容道奴调遣。因为这三姓吐谷浑人目前都居住于赤岭背后的百谷山附近,因此被称为百谷三姓。为了完成这次伏击,百谷三姓四十八部青壮几乎是倾巢而出,并且发誓不惜一切代价。
“唳——”“唳——”几头人工驯养的猎鹰,从东南方急掠而至,嘴里发出短促且尖锐的悲鸣。
“来了!”伯克慕容黑鸦的心脏一抽,立刻将手按在了自己的腰间。
猎鹰是吐谷浑人的眼睛,可以盘旋在数千尺的高空中,寻找猎物的踪迹。因此,被伏击目标只要靠近伏击阵地两千步内,就会被猎鹰发现,并且以最快速度“报告”給它们的主人。
“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紧跟着在慕容黑鸦身后响起。他眉头紧皱,带着几分怒意回头扫视,却发现,几乎所有弟兄的动作,都跟自己一模一样!身体微微前倾,两腿半跪且紧绷,单手按在各自的腰间。
大伙腰间原本系箭囊的位置,如今系的一只羊皮口袋。口袋里,放着火折,艾绒,和两枚只拳头大小的“火雷”。
等“猎物”正式进入伏击范围之后,慕容黑鸦就要带领身后的五百死士,跳上战马,在步兵的掩护之下,以最快速度冲向“猎物”。然后,将点燃了引线的火雷,借着战马冲刺的惯性,直接砸向“猎物”的头顶。
这套攻击方案,慕容黑鸦在七天前就开始带领死士们练习,足足练习了三十遍,已经娴熟得宛若行云流水。
而上百枚“火雷”爆炸的威力,则可以用“天崩地裂”四个字来形容。慕容黑鸦曾经亲眼目睹,一枚火雷落地之后,将两头牦牛同时炸得肠穿肚烂。所以,他相信,天底下任何一支强军,都挡不住上百枚“火雷”的迎头一炸。包括让吐谷浑各部畏之如虎的吐蕃狼骑,在从天而降的“火雷”面前,也只有抱头鼠窜的份。
只是,想使用“火雷”作战,代价也非常巨大。为了避免战马被爆炸声所惊,冲乱自家阵脚,百谷三姓四十八部的长老们商议之后,按照远道而来的大唐“贵人”建议,放弃了自家最擅长的骑兵战术,几乎让所有青壮,都变成了步兵。
今天,出征的两万精锐里头,除了伯克慕容黑鸦和他身后的这五百死士之外,没有任何人配备坐骑。而慕容黑鸦等死士身边的战马,也全都提前半个多月,就用锥子刺聋了耳朵,不会再为任何声响而受惊。
由于族中缺乏兽医的缘故,为了凑出五百匹聋马,吐谷浑慕容、白和赫连三大姓,都付出了五倍以上的代价。这对原本就不怎么富裕的三姓,无疑是雪上加霜。然而,万一偷袭得手,先前的一切付出,都必将收获十倍以上的回报!
吐蕃使者许诺了两万匹骏马和一万头牦牛!唐朝的贵人更大方,许诺了十万石粮食、一万石茶叶,整整三万吊铜钱!并且还在话里话外隐约暗示,如果三姓能成功割下张潜的脑袋,他可以帮忙运作,让朝廷将湟水以南直到赤岭的数十万亩土地,全都划给三姓四十八部,以供大伙休养生息。
比起一年当中会下四个月雪的百谷山,湟水南岸直到赤岭,可谓膏腴之地。慕容黑鸦记得,自己小时候就住在湟水河畔,每年直到八月,还能找得到油绿的牧草和洁白的蘑菇。然而,二十年前某一天,吐谷浑各部却在与大唐的战争中溃败,一路被赶过了赤岭。从此之后,饮马湟水,就彻底成了整整两代吐谷浑人叫不醒的梦想。
“我得孩子们,在长生天眷顾中原之时,你们不要再主动挑起战火,只需耐心等待。当中原失去长生天的眷顾,当大唐下一次爆发内乱的时候,你们就可以重返家园!”上一代慕容氏埃斤慕容德光临死之前,曾经给后人们留下了这样几句遗言。从那时起,吐谷浑慕容氏上下开始耐着性子等待,一等,就是整整十五年。
而今年,机会终于来了。百谷三姓四十八部吐谷浑没有主动挑起战火,吐蕃和大唐,却几乎同时派来的使者,邀请他们深入大唐境内,去截杀整个大唐最善战的将军!
作为慕容氏最出色的王子,慕容黑鸦知道,如果此战获胜,百花姓三部吐谷浑人,即将收获的,肯定不止是一片膏腴之地。
当大唐的贵族,开始借外人之手,斩杀自家将领的时候。基本上内乱就成了定局!并且没有三到五年时间,无法恢复安宁。
而三到五年时间,不仅仅可以让百谷三姓四十八部重新回到各自的故乡站稳脚跟。还可以让他们将前些年贪图大唐安定,主动内迁到甘、凉、肃、洮各州的族人,全都重新召唤回来。
届时,吐谷浑就会重新成为与大唐和吐蕃相提并论的大势力,一如去年冬天刚刚覆灭的北突厥。
想当初,阿始那骨托鲁和墨啜兄弟俩,趁着大唐内乱,带着七百弟兄叛出,就能重建起突厥。慕容黑鸦相信,如果重新带领部族返回湟水河畔,自己父亲慕容道奴和兄长们,一定能再现慕容氏的辉煌。
至于自己,慕容黑鸦轻轻抹了下眼角,再度看向腰间盛放“火雷”的羊皮口袋。吐谷浑人不会制造,暂时也买不到那种传说中可以将火雷投射出一百多步远的投石车,只能靠死士骑着聋马去冲击唐军。而死士,注定就是一去不回的,如果两枚“火雷”都成功丢出之后,他还能继续坐在聋马的背上,他会骄傲地举起弯刀,战斗到最后一息。
“唳——”“唳——”猎鹰的叫声越发急促,飞行的轨迹,也变成盘旋。
这意味着猎物已经走到了伏击场的边缘。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前方由商贩们用骆驼踩出来的丝绸古道上,就会出现唐军斥候的身影。
慕容黑鸦迅速抓起一根木棍塞进嘴里,随即,用手轻轻按住身边的黑马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全部听觉的黑马,感觉到自家主人的心思,温顺地卧倒在地,将头藏到了灌木丛后。转眼间,一人一马,就跟周围的环境彻底融为一体。
四周围的死士们,也纷纷采用同样的动作,将各自的身体和聋马,都藏在了刚刚泛起绿色的灌木丛后。所有人和马发出来的嘈杂,也迅速消失不见。料峭的春风拂过灌木稍头,“呼啦啦”,“呼啦啦”,“呼啦啦”发出来的动静,宛若青海湖半夜的涛声。
“吱——”“吱——”刺耳的哨子声忽然出现,将“涛声”搅了个支离破碎。紧跟着,就是一阵剧烈的马蹄声。二十几名唐军斥候,骑着身材壮硕的西域良驹,分成前后四组,风驰电掣般从道路上掠过。每名斥候都瞪圆了眼睛,快速左顾右盼。
刹那间,慕容黑鸦的心脏就提到了嗓子眼儿。灌木还没长出叶子,茎秆也不够密,很难遮住所有吐谷浑精锐的身影。万一被唐军斥候发现,本次伏击,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长生天保佑!”将额头触向冰冷的地面,慕容黑鸦用心声虔诚地祈祷。“保佑我吐谷浑人,能重新崛起!保佑这次,能够全歼碎叶军,砍下姓张的主将脑袋。保佑死士能成功发起一轮冲锋,将唐军的阵型炸碎。为此,慕容氏的第五子,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甚至永坠死亡之黑狱,受一万年火烧。”
长生天仿佛真的听到了他的呼唤,第一队唐军斥候很快就从伏击阵地前“路过”,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紧跟着,是第二,第三队唐军斥候,同样瞪圆了眼睛,却一无所获。
当第四队斥候出现在丝绸古道上,慕容黑鸦抬起头,不再祈祷。
已经足够了,每队唐军斥候之间,隔着三百步远。三队斥候过后,碎叶军的大队人马,与伏击阵地之间的距离,肯定不会超过五百步。而五百步的距离上,碎叶军即便发现危险,立刻掉头逃走,也来不及带上辎重和补给。
没有辎重和补给的话,在荒无人烟的西域,猎物们根本不可能逃得太远!而吐谷浑精锐们,只要从辎重车上解下马匹,即便没有鞍子,都照样能骑上去,追亡逐北!
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实,也正如慕容黑鸦所料。第四支唐军斥候当中,果然有人发现了隐藏在灌木丛后的杀机。一边拨转马头仓皇逃遁,一边用力吹响了含嘴里的铜哨子。
“吱——”凄厉的哨子声,刹那间响彻原野。紧跟着,所有斥候都迅速拨转了马头,相继吹响了嘴里的铜哨子。“吱——”“吱——”“吱——”……,一声接一声,将警讯传给了不远处正在向前移动的队伍。
猎物们立刻停止了前进,随即开始原地展开,准备结成军阵,且战且退。而隐藏在灌木丛后的吐谷浑精锐们,却坚决不给对手准备时间,在伯克、大箭和小箭们的带领下,潮水般冲出,高高举向半空的兵器,耀眼生寒。
喊杀声冲天而起,刹那间,覆盖了所有杂音。猎物远在三百步外,但吐谷浑勇士却全都迫不及待。
三百步的距离,对常年在野地里讨生活的吐谷浑勇士们,真的不算遥远。他们只需要跑上五十几个呼吸就能到达。而只要他们能冲到“猎物”身侧,凭借六倍于对方的人数,肯定稳操胜券。
更何况,他们还按照大唐贵人的指点,将兵力集中于左右两侧,给自家死士在中央区域留出了一条快速通道!当唐军弓箭手和投石车的注意力,都被他们所吸引,死士就会策动战马,沿着通道高速扑上去,用大唐自己产的火雷,给落入陷阱的唐军致命一击!
“全体都有,上马!”吐谷浑慕容氏埃斤的第五子,伯克慕容黑鸦被呐喊声,烧得热血沸腾。大吼着跳起来,飞身跨上黑鬃马的脊背。
刚刚挣扎着站起来的黑鬃马被他压得晃了晃,嘴里发出低低的响鼻声。然而,很快就适应了他的体重,开始亢奋地用前蹄刨打地面。
深深吸了一口气,慕容黑鸦扭头四顾。他看到身边的死士们,也都利落地跳上了马背。他看到身边每一个人都满脸决然。他看到有弟兄从羊皮口袋中掏出火折子,迫不及待地点燃了艾绒。他看到有弟兄将“火雷”举在了手里,长长的引线随风舞动。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然而,慕容黑鸦却迟迟没有发出进攻命令。他只是用火折子点燃了艾绒,随即,便停止了所有动作,仿佛在刹那间,就变成了一尊泥塑木雕。
他在等待时机,一击得手的时机。而现在,敌我双方还没正式发生接触,猎物的注意力还没完全被自家步卒所吸引,他贸然冲上去,很难换回预定的攻击效果。
“吁吁,吁吁,吁吁……”乌鬃马明白主人的心情,用前蹄继续刨打地面,转眼间,就在地面上刨出一个土坑。
“吁吁,吁吁,吁吁……”响鼻声此起彼伏,其余死士胯下的坐骑,也焦躁不安地发出抗议。然而,慕容黑鸦却对所有嘈杂充耳不闻。
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家步卒的身影。目送后者,海浪般向前奔涌。目送后者,奔涌着,将自身与唐军之间的距离,从三百步缩减到二百步,然后又缩减到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一百步,乃至更近!
旷野间,狂风呼啸,呐喊声震耳欲聋。
半空中,忽然有密密麻麻的羽箭落下,将数以百计的吐谷浑步卒被羽箭放翻于地。鲜血迅速染红原野。
伤者嘴里发出凄厉地惨叫,死者双眼圆睁,然而,没有被羽箭命中的其余大多数吐谷浑人,却继续高举的弯刀前扑,速度没有丝毫迟缓。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宛若鬼哭,让人头皮阵阵发乍。吐谷浑队伍中的弓箭手们,一边飞跑,一边向唐军还以颜色,腾空而起的箭杆,让天空中的日光瞬间为之一暗。
唐军队伍中,也有个别人中箭倒地。然而,展开军阵的动作,却依旧井然有序。
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大唐刀盾手们,将盾牌斜举,尽最大可能为自己和同伴提供保护。位置稍稍靠后的弓箭手们,则快速拉动弓弦,尽可能地拖延吐谷浑人向自己这边靠近的脚步。
在刀盾手和弓箭手之间,则忙碌着数以千计的其他弟兄。大伙彼此配合,努力将车厢侧板展开,将投石车架起,将点燃的火雷以最快速度放入投掷兜。
当双方之间的距离接近到八十步,数十枚的火雷腾空而起,砸向吐谷浑勇士的头顶。“轰隆!”“轰隆!”“轰隆!”爆炸声转眼就盖过了喊杀声,此起彼伏。更大的伤亡出现,吐谷浑勇士的推进速度为之一滞,旋即,整个队伍由海浪化作一道道细长的河流,却继续努力向前。
主动降低军阵中参战者的密集程度,就可以化解掉一部分“火雷”的威力。这是大唐“贵人”亲口传授的经验,并且经过了吐谷浑长老们亲自验证。
虽然,参战者密集度降低之后,对唐军的冲击力也会随之下降。但是,下降的程度却在可以接受范围之内。更何况,在百谷三姓大酋慕容道奴心中,破阵的任务,原本也没有指望由步卒来完成!
真正的杀招,隐藏于步卒身后。而按照大唐派来的那位贵人的介绍,唐军的投石车装填相对缓慢,即便采用三车轮流发射战术,每次发射之后,也会出现一个短暂的空档。
这个空档,就是吐谷浑人取胜的关键!大酋慕容道奴知道,他的小儿子慕容黑鸦也同样知道。
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慕容黑鸦忽然大吼着策动了坐骑,“跟我来,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不死不休!”“不死不休!”死士们嘴里发出一连串鬼哭狼嚎,也纷纷策动了坐骑。五百匹聋马先后加速,在疾驰中,化作一条冒着火星的乌龙,恶狠狠地扑向了三百步外的唐军。
“轰隆,轰隆,轰隆……”又一轮爆炸声响起,将试图靠近唐军的吐谷浑勇士们,炸得血肉横飞。
很多没受伤的勇士,都迟疑着放缓了脚步。由勇士身影组成的一道道洪流,也纷纷出现断裂,难以为继。然而,在战场中央处,两道距离最远的“洪流”之间,慕容黑鸦却带领着死士们风驰电掣,一转眼功夫,就超过了大部分同伙的身影!
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慕容黑鸦将艾绒凑向火雷引线,嘴里发出疯狂的狞笑,“哈哈哈哈哈……”
他知道自己即将如愿以偿。人的臂力加上战马冲刺的惯性,足以将火雷掷出三十步外。而唐军那边,火龙车却喷不到三十步以外,投石车的角度也来不及做出调整。
狂笑声中,慕容黑鸦看到唐军盾牌手开始纷纷后退,看到唐军弓箭手慌乱向两侧退让。看到唐军中有人拼命挥舞角旗,试图临时改变战术。看到数根金灿灿的粗管子从唐军盾牌手身后露出了,指向自己,随即,管口处,隐约有火光闪动。
“轰隆!”“轰隆!”“轰隆!”……闷雷声翻滚,数以万计的弹丸,从十根铜管口处喷射而出,旋风般扫向正在策马狂奔的突骑施死士。
慕容黑鸦被打得倒飞而起,浑身上下千疮百孔。他身边和身后的死士们,连同坐骑纷纷栽倒,没来得及扔出的火雷在尸体旁滚动,炸裂,一颗接着一颗,宛若鲜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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