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蜂的如约而至,雷远仿佛是从千丝万缕的乱麻中找到了一根线头。
顺着这根线头,雷远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这团乱麻逐渐理顺。
无论是以前的复兴社还是即将改名的军统局,在对于南京沦陷的这件事上,可以说一直估计不足,高层的决策摇摆导致信心动摇,在日本人发动第二次淞沪会战伊始,从开始阶段顽强相持,到后来的一溃千里,当局的决策层才忽然意识到南京已危如累卵,尽管如此,另外一种声音甚嚣尘上,那就是南京完全可以固守,这样的说法现在看来犹如梦呓,或者说是痴人说梦,但局中者大多喜欢这样的决心。
唐司令说,誓与南京共存亡!
校长心想,堂堂一国之都,在不做最后的抗击就仓皇撤离,实在是有失大国风范,会被世人耻笑,徒留话柄。
因而奇趣的是,一面在有序撤离,一面是在积极准备抗战。这种景象本身对一线将士来说,不啻于钝刀割肉,信心的凝聚更是空谈,没有了信心又何谈胜利?然而,没有人甘心承认即将逼近的失败,这在当时是一种极其有趣的现象,所以,就连当时最大的特务组织复兴社,在搬迁到重庆之前,预判也严重不足,甚至在撤离时,未做充分的布局,就一走了之。直至事实摆在眼前,日本人在攻占南京后,不但大肆掠夺,而且进行了惨绝人寰的血腥屠杀,他们才幡然醒悟,悔恨于当初的仓促和粗心,导致这座城市可用的情报资源太匮乏。
雷远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被招聘上岗了。
上岗后的雷远才发现,这座城市的情报战线,百废待兴。
情报战线的经营,无外乎这么几点,一是,建立完整而系统的情报网络;二是,渗透领域广;三是必须在敌人的要害部门安插眼线,获取高价值的情报;四是具备高效的执行力。
雷远通过梳理后发现,目前的情报网络只是局限于几个“点”,远未到“面”的层次,其二,除了还未联系上的“军刀”,他们在敌人的内部没有更多的眼线,几乎是两眼一抹黑;其三,信息的传递太低效,很多事情上,必须亲力亲为。
一定要改变这样的局面!雷远在前往月溪路的途中,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通知完回形针晚上在钟山大饭店与黄蜂见面的事宜,雷远又赶到大华百货店见了黄勋业,将那本石版《西游记》和装有接头暗语的信封交给了他,并一再叮嘱不但要保管好这本书,还要亲自上阵,制定和军刀接头的计划。
再次回到新颜照相馆,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
新颜照相馆门前,排队的长龙蜿蜒数百米。
免费照相的消息不胫而走,这在当下的南京城无疑于一阵清风,很快消弭了蔓延在人们心头的阴霾。照相在当时本是就是稀罕的新兴事物,更是一种奢侈的消费,很多人只是听闻有一种神奇的技术,可以将人的容颜丝毫不差地印在一张白色的硬纸上,不料这样的好事现在让自己撞上了,因而,有不少人为了怕这家照相馆反悔,竟然撕下了张贴的告示作为证据,看你还敢抵赖不?!
雷远走到照相馆门前,看到里面多了几张陌生的面孔,定是杜玉龙找来帮忙的龙盟会的弟兄,他们在杜玉龙的统一协调下,登记、拍照、发放取照凭证……一切显得有条不紊。
雷远挤进照相馆和杜玉龙打了招呼,刚想搭把手,被杜玉龙拒绝了。
“这些琐碎的小事,你就别插手了,你忙你的去吧。”
雷远忽然想起了凌松阳,便问杜玉龙:“小凌呢?”
“我在楼上呢!”凌松阳在二楼答道,“我在布置冲洗暗房。”
雷远哦了声,也不客气,信步来到隔壁惠民诊所,诊所里已经有了几位病人,林雪宜和陶若歌忙碌异常。雷远和他们笑笑,上了二楼,图钉坐在床上,正闭目养神,雷远的到来让他不再孤寂。雷远向他简单地通报了已与黄蜂接上头的讯息,图钉一下子显得神采飞扬起来。
“我和回形针决定今晚和黄蜂碰头,一起研究下一步的行动,本来想叫上你的,可是你行动不方便。”雷远坦诚相告。
“你们去就行了,有我的任务转告给我即可。”
“自即日起,黄蜂同志将领导我们南京和上海两地的情报工作。”
“他以后常驻南京了?”图钉问。
“那倒不是,他一两天将前往上海,通过上海的电台指挥我们。”雷远说。
图钉还想问话,忽然听到楼下的大门被重重地推开了,一个声音惶急问道:“雷远呢?”
是杜玉龙。
“他在楼上,怎么啦?看你紧张的!”是陶若歌的声音。
“发生什么了?”林雪宜焦虑地追问。
接下来雷远已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他们把声音压得很低,不一会儿,楼梯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林雪宜上到二楼,神态有些慌张。
雷远这时已经站起,回头向楼梯下张望,却见杜玉龙已经走了。
“杜玉龙说,隔壁照相馆来了几个日本人,其中领头的是个女的,杜玉龙说她叫古屋,他担心他们会来诊所查看,特地前来提醒你们早作准备!”
雷远心中微微一震,连忙环顾四周,却发现几乎没有可藏身之地。
“日本人一定会检查你的伤口吧!怎么办?”林雪宜焦急地问。
图钉挣扎着坐了起来。
雷远的目光落在了后墙的窗户上。
“不要慌!小点声!”雷远边说边冲到窗户前。推开窗户,雷远看到窗户后面的外墙上有一条狭长的水泥踏板,一下子有了主意。
他扶起图钉来到窗前,自己先从窗户爬出,脚踩在水泥踏板上,一手搭在窗沿上,一手伸向图钉道:“你可以爬上窗户吗?”
图钉努力地把身子骑在窗户上。
“抓住我的肩膀,用力,不要担心我!”雷远把手臂横在图钉胸前。
图钉开始发力,雷远拽住了他的身体,慢慢将图钉的双腿翻转出来移至窗外,一只手搂住图钉的腰部,硬是将他的身体贴着墙缓缓放下。
“把你的脚踩在水泥踏板上,双手抓住我,不要放手。”
图钉的双脚终于够到了踏板,身子也有了依靠,一下子轻松起来。学着雷远的样子把双手搭在窗沿上。
雷远一只手揽住了图钉,这才对林雪宜说道:“你把窗户关上,把床整理一下。”
林雪宜刚下楼,就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
一串脚步声进了房间。
一个女人用生硬的中国话道:“这里居然还开了一家诊所。”
这个女人一开口说话,雷远的身体本能地战栗了一下。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曾经好几次出现在雷远的梦里!
她的声音在雷远听来无异于魔鬼的狞笑,并伴随着灵魂的震颤和躯体被鞭笞的彻骨疼痛,让他刻骨铭心!
她挥动皮带在空气中发出的“啪啪”声依然在耳畔回响!
在那个寒冷的夜晚,雷远衣着单薄,从建业基督教会医院的二楼病房里,被这个女人带到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操场上,并绑在了铸铁旗杆上!在凛凛的寒风中,在惨白的灯光下,正是这个女人,手持皮带一次又一次抽打着雷远的身体,汗与血很快湿透了雷远的全身,那样的折磨让雷远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原来这个日本女人叫古屋。
女人继续道:“你们这里谁负责?”
林雪宜的声音:“是我。”
女人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雪宜还没有回答,突然出现了另外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古屋少佐,这个女孩我认识。”
那个青年男子继续道:“我曾在建业基督教会医院的病房里见过她,当时我去见一个嫌疑人……”
当这个青年男子再次讲话时,雷远立即记得了他的声音。
正是此人,当时拎着一篮苹果来建业基督教会医院看望他,并自称受回形针安排前来看望他的吴诚!
也正是此人,中午雷远从木屋居出来后驾车途中,在遭到盘查时,从路边一辆车里出来,险些被他撞见的吴诚!
雷远不由得皱了皱眉。
雷远转头之际,无意间发现图钉蓦地也蹙起了眉头。
图钉似乎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
“哦,她是建业基督教会医院的医生?”古屋道。
此时的古屋应该在打量着林雪宜。
忽然听到古屋惊喜道:“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原来是那位女医生!”
“对,古屋少佐说的没错,就是她!”吴诚道。
古屋似乎在想着什么,没有人说话。
沉默一会,古屋打趣道:“你那位叫雷远的男朋友呢?”古屋居然很快说出了雷远的名字,看得出这位古屋小姐对雷远也是印象深刻。
“我不认识什么雷远,也没有什么男朋友。”林雪宜平静地回答道。
“她在抵赖!”吴诚叫了起来,“在病房里,我明明看到他们关系很亲密的样子,快说,你叫什么名字!”
“是你呀?!”林雪宜似乎也想起了吴诚,“我叫林雪宜,那位叫雷远的只是我的一个病人!”
“仅此而已?”古屋的话刚问完,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古屋的声音渐渐逼近:“楼上有病人吗?”说话间,古屋已上了二楼。
雷远和图钉连忙低下脑袋。
古屋的脚步声在二楼的房间四处游动,似乎是在四处巡视。
这时又一串脚步声上了二楼,吴诚低着声问古屋:“古屋小姐,这个叫林雪宜的女孩要不要带回去?”
古屋尚未回答,忽然楼下出现了杜玉龙的声音:“古屋少佐呢?”
古屋的脚步停了下来,很快声音移至楼梯口,接着古屋下了楼,吴诚也跟着下去了。
杜玉龙讨好道:“古屋少佐不认识我啦?我今天早晨刚刚去找过您,陶嘉渠会长让我到鹰机关取证件,正是找的您呀!您不记得了?”
“哦……原来是杜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古屋好奇地问道。
“古屋少佐有所不知,这家临时诊所和旁边的照相馆都是我们会长出资办的,主要就是帮助皇军更好地治理南京……”
“原来如此,难怪这位小姐我看起来很面熟,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她是你们陶老会长的孙女啊!”
“是的,我叫陶若歌,陶嘉渠是我爷爷。”陶若歌提高了声音道。
“嗯,陶会长是我们的老朋友,也是我们帝国的朋友,难得他一片忠心!”古屋道。
“太君说的极是!我们陶会长对皇军一直忠心耿耿。”杜玉龙马上补充道。
古屋这时话题一转,突然问道:“昨天中午时分,我的下属说在前面这条马路上开枪打伤了一名可疑人员,这个嫌疑人开着一辆黑色轿车,你们有发现没有?”
陶若歌立即答道:“没有发现,我们诊所的门一直关着的,根本没有注意到街上发生的事。”
诊所里这时安静了下来,半晌,古屋说道:“如果有什么情况,及时向我们报告。”话音刚落,听到门“嘎吱”一声被推开,脚步声出了房间,杜玉龙追了上去,大声说道:“太君慢走!古屋少佐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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