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642年8月17日,周日。
曼城南区某片高档社区,一座漂亮的庄园前,围满了看热闹的市民。几辆贴着喜字的高档马车停在庄园大门前,车队的随行男女都面带笑容不断向四周的居民分发着象征婚庆的小礼物。
庄园内的某间房间里,珍妮正在女仆的帮助下,小心地为即将出嫁的女儿程媛整理着婚裙。
“哇,姐姐好漂亮!妈妈我也要一件!”
只有12岁的程晓晓摸着姐姐的婚纱裙摆,两眼满是星星。程晓晓继承了母亲珍妮的一切外貌优点,又有着父亲那一头黝黑的长发,算是完美的中西合璧。如今她也天真地想要一套一模一样的,弄得珍妮和程媛都哭笑不得。
“等会在教堂里,记得帮你姐姐牵好裙尾,要保持安静,知道吗?”珍妮摸着亲生女儿的头发,和蔼地说着。
37岁的珍妮还是那么容光焕发,二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也为她养出了更为雍容高雅的气质。此时,珍妮和所有母亲一样,带着依依不舍的表情为自己一手带大的养女做着最后一次梳妆。
“妈妈……”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程媛突然红了眼圈,回身抱住了养母。
程媛21岁,今年夏天才从常春藤高校毕业,短短一个月后,就选择了出嫁。新郎是海州州长关如中的长子关展云,比程媛大一岁,也是关如中当年收养的一位华裔孤儿。关展云去年复旦大学师范专业毕业,如今在曼城国立中学任教。两人是在一次大学交流生学期里认识的,然后就情投意合走到了现在。
“现在是最开心的时刻,不是吗?要永远保持笑容,上帝会保佑你一生的。”珍妮回头看了眼房门前保持沉默的丈夫,微笑着将一束花朵放到了女儿的手里。
对于儿女的未来选择,程大熊夫妇从头到尾都以一种相对宽容的态度在看待。比如长子程冬。去年首都国立大学毕业后,就没有按照父母的意愿在自家的曼城娱乐公司工作,而是毅然选择去了加勒比州创业,和几个同学一起在那里开办了一家小贸易公司,胆子颇大地往来加勒比州、南美巴西和西非黄金海岸的三角贸易。
两个领养长大的儿女如今都已长大独立,现在还留在家里的,就只有12岁的三女程晓晓和6岁的幼子程曲。看着美丽的女儿那幸福而略带忧伤的表情,年过50的程大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先生,吕先生前来拜访。”夫妇俩正打算亲自陪同女儿前往教堂,一个女管事出现在门外走廊口。
“还有一个小时……请吕先生到书房吧。”掏出怀表看了下。觉得并不耽误将要在曼城大教堂举行的婚礼。和女儿拥抱了一次后,程大熊转身朝外走去。
……
书房里,吕胜强一身普通人打扮,正在观看程家的书架,还时不时嘴里轻声嘀咕着书名。
“呵呵,程哥,女儿长大出嫁,真是恭喜啊!哎,不知不觉。都那么多年了,我们都老了。”见程大熊走进来,吕胜强赶紧换上一副笑脸。
“婚庆基本都是关如中一家在筹备,我倒是清闲得很。”程大熊和吕胜强关系只能算一般。甚至因为对方的私生活混乱问题,程大熊还公开嘲讽过,所以这次女儿嫁人,程大熊都没想过要请对方。
不过要说起老。大概还轮不上吕胜强,因为对方今年也才只有42岁。
“哦……那不知道今天参加婚礼的,有没有齐建军一家子?”吕胜强的脸色出现一些变化。声音也压得很低。
“嗯?老齐一家会参加,怎么了?”程大熊难得见到对方阵中表情,心里渐渐升起一丝疑惑。
“程哥,我知道你和老齐关系一直不错,所以,我有件事想托您去问问,哦,是去说说……”吕胜强有点颓废地坐了下来,目光暗了不少,“我听说了一件事,我家老大吕玉舟,在常春藤高校里认识了一个女生……”
慢慢听着吕胜强将一段司空见惯的校园爱情小故事讲完,程大熊已经在震惊中张大了嘴。
故事的前半部分,放在后世绝对是顶级浪漫的爱情序幕,王子般的首都国立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和常春藤高校的公主相识。但和所有狗血肥皂剧的转折点一样,“愿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的“诅咒”还是果断出现了。
吕家长子吕玉舟在常春藤高校里爱上的女生,正是现在参议院议长齐建军的女儿齐祖萍,一个被齐家当年从医院妇产科病房中领回的一个欧裔混血女婴。
齐祖萍的亲生母亲是当年一品勺酒店的一名普通的欧裔女招待,后来不知道怎么未婚怀孕了,然后在曼城首都国立医院生产时香消玉殒,只留下个来历不明的遗孤没人认领,最后被当时在医院做后勤工作的翟红给抱养回家。
从当时入院的手续登记资料和孩子出生后的遗传外貌上看,绝对是典型的亚裔和欧裔的混血后代。但在某些心知肚明的潜规则下,齐建军一家也没打算去揭穿或帮着这个孤儿寻亲,而是当成了亲生骨肉养大成人。
“……你怎么肯定老齐家的齐祖萍就是你女儿?!”程大熊苦笑着端起咖啡,对眼前一脸沮丧的吕胜强更加没了好感。
“当年是我出钱让人把丽贝卡送进医院的,办理手续的时候我也偷偷在场,后来有事我就离开了……”吕胜强的眼里闪着几丝惶恐,对自己年轻时某些荒唐的决定导致的后果已经乱了分寸。
“你啊你!这么多年,你就没尽过一点点父亲的责任?!你就心安理得地让老齐一家子把孩子带大!现在孩子大了,能自己选择生活的时候,你才想到告诉她,她和自己的亲哥哥有了感情?!”程大熊的咖啡杯重重落在桌面,心里一股子气不知道怎么发作才好。
“我知道自己混蛋……我怕打击到孩子,怕出事,就一直没说……程哥。你和老齐关系很好,拜托你帮我说说,只要两孩子别在一起就行。其他的都算老齐的家事,我不会再去把她认回来。”吕胜强说到最后,已经悔恨的无地自容了。
“哎,又岂止是你啊……天知道这种事以后还会发生多少。”程大熊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好吧,今天晚上我单独和老齐说说,希望他能找到契机把这件事处理好。但你也要和你家老大讲明白,因为这并非是老齐家的责任或过错。”
“谢谢程哥。谢谢程哥!”见对方终于愿意帮忙,吕胜强才长呼一口气。
……
在这个几乎每天都有新一代家庭组建的曼城,程家嫁女已经不算是什么大新闻,但程大熊本身的社会地位还是引起了许多信仰基督教的市民自发前去祝贺。曼城大教堂里挤满了人,华美基督教协会会长布莱斯特亲自为这对新人主持了婚礼。
教堂的钟声穿透了整座曼城,也钻进了孙阳和颜显屏家的庄园宅院。餐厅里,一身普通大明读书人装束的曹秀林,正谨慎而礼貌地坐在客位上。
“……曹大人此次返回大员,我也没什么好礼。一些华美土产聊表心意。”颜显屏十分大气地和丈夫孙阳并排坐着,一边还从身边女仆手里取过了一份礼单,“四叔身子不好,我和夫君特意弄了一些蜂胶。还请曹大人亲自送去。”
“颜显风好像也留了一些东西在我这里,说是等曹先生返回大员时带上。”一身海军军装的孙阳大口喝着肉汤,似乎想起了什么,赶紧朝仆人招了招手。不多时,几本书籍就送到了桌上。
大半年来,曹秀林已经看过了太多华美的书籍。虽然印刷阅读方式和旧有的看书习惯不同。但曹秀林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装订精美的简体文籍,甚至还经常向人请教一些问题,其中孙阳家就是他经常拜访的对象。
其实有太多华美权贵值得曹秀林去接触,但自从和颜显风一次深入交流后,身负为颜思成搞亲善外交使命的曹秀林就选择了中立立场。和孙阳、颜显屏的来往,也仅仅是一种格式化的老关系维护。
“难道此书是大公子所著?在下必定拜读!”看着最上面一本崭新书籍的封面书名,曹秀林赶紧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拱手行礼。
“呵呵,还是曹先生眼力好啊。不错,正是颜显风刚出版的,听说文教部和司法部已经准备节选部分内容列入高等院校法律专业标准教材。这孩子很有见地,能大胆提出许多不同的观点,国家就需要这样的公共意识。”
孙阳笑呵呵地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在点头。这本书与其说是颜显风的感悟之作,不如说是文教部和司法部某些人对颜显风刻意培养下的引导产物,该书的出现,也算是对华美这些年法制与社会公共道德关系建设的一次大总结。
“前些日与大公子多有攀谈,又得孙将军时常指点,在下感恩不尽。”见颜显屏两口子对自己态度大为改观,还专门给自己举办送别午宴,曹秀林心里也蛮感动的。
“其实曹先生还可以再多住段时间嘛,不用那么着急回去。”孙阳已经清楚曹秀林到华美的真正目的,更知道妻子对某些事进行了私下敲打。见对方似乎明白了华美方面的立场,也就不再自废口舌。
“不瞒孙将军,在下此次东归,正是同知大人从大员发来的公文。所以今日特来告辞,此外,还有一事相询……”曹秀林顿了顿,头放得更低了,“日前所见报纸,华美国府已颁下新法,年输大明军械骤减,不知为何?”
说着,还偷偷朝颜显屏看了眼。
“军械?”颜显屏一愣,大概明白了对方今天来的意图。
“大明与华美,同是血脉一体。如今东虏猖獗,流匪四起,朝廷多年来费尽心力采办军备,南洋泰西军器乃是重中之重。若华美军器贡舶断绝,大明战事糜烂,岂不是损同族之举……”曹秀林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终于忍不住情绪提高了点音量。
“呵呵,确实是同胞血脉……但也只是曹先生这样认为,大明却不一定这样看。”孙阳脸上浮现出颇有意味的表情,“在你们眼里,都认为是对天朝的‘贡舶’,但在我们眼里,却只是普通的互惠生意而已。”
“孙将军请明言!”曹秀林正襟危坐,表情十分严肃。
“互惠,在于彼此照顾到对方的利益。这种利益可以是短期,也可以是长期。一旦贸易的互惠性降低。那某种生意就没有继续的必要。”孙阳端起茶杯,笑嘻嘻地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大员官员,“我们需要一个稳定的大明,大明也需要一个稳固的国防,这是双方的共同愿望。这些年,我们向大明朝超低价出口军火,并非是为了赚钱。但到松锦之战落幕,输送到明朝官军的军火,非但没有保家卫国。还几乎全落到了满清手里,加速壮大对手,你觉得这种‘互惠’有意义吗?”
“远隔数万里,松山大败。道听途说,也未必是真……即使偶有败阵,大明万里之国,又岂是区区建州东虏所能抗之!”曹秀林红着脸。嘴里依然还很硬。
“嗯,区区满清而已……大明这仗打了二十多年,花掉了上亿两军费。打了败,败了又打,明军胆子越打越小,满清越打越壮。你们的皇帝和朝廷为扭转败局,筹措军费,加税了二十多年,最终逼反了老百姓。如果华美再把大批军火让一帮子窝囊废拿去养肥满清军队,你觉得大明的日子就会好过吗?这种生意,我们不做也罢。”
“大员每年尚且内输米粮万石于国,华美若是坐视不理,大明又岂能转败为胜?华美兵精粮足,若能相助,东虏之祸尽可去矣!”曹秀林站了起来,拳头都捏紧了。
“让成千上万的华美青年去给一万五千海里外的大明朝廷送死卖命,我不觉得是什么好事。”孙阳看了眼一语不发的妻子,嘴角的冷笑更甚。
“另外,请曹先生看清楚,华美是独立国家,不是大明的藩属臣子,没有尽忠的义务。贡舶两个字,用在大明官方嘴里可以,在华美可没任何市场。”孙阳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文青病大犯的大明书生,心里连连叹气。
“救同族于水火,亦是信义之举……神州危局,又岂能旁观。”曹秀林颓废地坐回位置上,嘴里还在嘀咕。
“国家每年耗费财政数百万,每年数万大明百姓难民辗转北美,在此安居乐业,算不算救同族于水火?算不算信义?难不成这些都做错了?”孙阳丢下擦嘴的餐巾,朝书房走去,不打算继续和这个历史长辈继续扯什么国家和民族的关系。
“少夫人,下官刚才失礼。”曹秀林脸色有点发白,自知今天又失态了。
静静地看着眼前面色不佳的曹秀林,颜显屏的眉头也是皱得紧紧的。刚才丈夫的话,以前私下交流时也常听过,但如今摆到台面直接讲给一位来自大明的官员听,就觉得异常刺耳。这种感觉,甚至让颜显屏自己都有点难以适应。
“华美立国西海,国民数十万,尚不足大明江南一府之数。今念在同胞血脉之情,每年不远万里救迁同族,已是大善,曹大人又何必强人所难呢……”颜显屏嘴里淡淡说着,目光转向窗外草坪上的那座青铜大炮,脸上带着苦笑。
“酒后失言,下官惭愧,就此告辞……”
本来是前来道别,如今一番言谈之下又不欢而散,曹秀林自知再待下去也没任何意义,只能悻悻然离去。
……
几天后,曹秀林乘坐的商船走了,而另一艘从南山海外领出航的东联集团五桅大型纵帆商船则靠上了曼城南区的港口。
船板还没放下,一行警察和政府官员就围到了码头边,其中几个高档衣着打扮的男女都在翘首以待。
“爸爸!姐姐!”当安邵清带着长女安洁出现在船舷出口的时候,岸边的几个少年男女都扬起了手。
“时间还算把握得好,一回来还能赶上孩子们的暑假,一家子算是齐了。”
在政府官员的陪同下,大富婆张丽总算是和丈夫走到了一起,看到安邵清略显消瘦的脸,张丽颇为心疼地摸了下对方的胸口。
“可惜你没有一起啊,不然可以看到很多有意思的事。”安邵清挽过妻子的手。向四周迎接自己的政府官员频频点头。
历时8个月的国会远东调研工作,在今天算是正式结束,带回的成果也不错,安邵清一行人受到了国会和内阁官员的精心接待。
“姐姐我要礼物!”年纪最小的安明今年才5岁,此时抓着大姐安洁的裙摆在卖乖。
“大姐,他们是谁?是爸爸带来的?”安淑拉住了安洁的手,侧头看住了不远几个一脸拘谨的华裔青年。
“爸爸带来的东方留学生。嗯,回头再说,妈妈来了……”安洁将小弟牵在手里,然后向走到眼前的张丽蹲身行礼。展现着安家严格的家教。
另一头,三个华裔青年都吃惊地看着四周的风景。即使之前经过了月溪市、南山港、双子港和双湾市等多座华美海外城镇,已经看到了太多新鲜景致,但再有多少心理准备,眼前这座更加堂皇精美、高雅大气的城市还是让他们大吃一惊。
“西平弟,忠清兄,这华美京邑果然气度不凡,比之沿途城港更为富丽别致……”
王夫之愕然地看着北方一座绿荫围绕、占地辽阔、五层楼高的大理石造国会大厦,满脸惊奇。
西平。就是罗建的表字。因为巧合,王夫之和顾继坤有幸和安邵清等人同坐了一趟返航客轮,也和私自偷出家门留学华美的罗建成为朋友。一路上有了伴的罗建少了许多尴尬,迅速和王顾二人称兄道弟起来。
和王顾二人还只能算自荐求学相比。罗建的留学之路就显得“高大上”了许多。当听说罗建是被某个华美权贵家庭的女子给劝来留学的时候,就连老成持重的顾继坤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过这样一来,王夫之和顾继坤也就顺势认识了华美参议员安邵清。当安邵清得知对方身份的时候,老脸上的精彩之色丝毫不比对方少多少。
早在抵达月山岛海外领的时候。安邵清就迫不及待地将王夫之和顾继坤的留学消息发回了曼城。文教部胖子部长方刚马上亲自过问了此事,人还没到,相关的留学安排计划就已经做了好几份。大有“毕其功于一役”的架势。比如现在,方刚就如看稀奇动物一样躲在一辆马车上悄悄看着历史上的两位大名人。
“请问是罗建、王夫之、顾继坤三位先生吗?”一位文教部华裔女文员此时走了过来,微笑着向三个目瞪口呆还在四下探望的大明青年提裙行礼,“我是文教部派来安排三位留学的接待员,住宿已经安排好了,明天再去文教部办理手续……”
“很抱歉,这位小姐。方部长刚才同意了,三位客人明天由我陪同游览一下市区,应该不会耽误您的安排吧。”一位欧裔中年女管家走到了三人旁边,果断地岔开了文教部的安排。
看看远方的参议员正和文教部部长在马车前攀谈,文教部的女文员也就只好退到了一边。
“几位好好休息一晚,明天米娜阿姨带大家游览曼城。缺什么东西,就请告诉米娜阿姨,她会帮你们准备。”
安洁此时也带着几个弟弟妹妹走了过来,依然是那副娴静优雅的仪容。女管家米娜在一边礼貌地行礼,安淑更是带着神秘的微笑上下打量着那个被大姐从东方“拐来”的青年。
虽然一路上也和这位华美权贵之女有过交际,彼此礼数都不曾少过,但这位安小姐显然对罗建格外关照。此景此语,王夫之和顾继坤再次对身边那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同伴刮目相看,而罗建本人,则耳根子都红透了,除了低头作揖,一句话都不敢说。
“号外!号外!陆军外籍军团在南非获得首战胜利,抓获五百恩古尼人俘虏!”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少年报童挥舞着报纸从港区一头跑来,不少市民都围拢掏钱,然后看过之后纷纷开怀大笑。
“看似海内升平,四下却征伐不止。掠奴如拾物,民习以为常,闻之如杂谈闲戏,不忧反喜。如此好胜求战之邦,真是实学正道之地吗……”
仿佛回想起中途在南山港看到的那一串串捆绑上船外运的黑奴,马车开动之时,顾继坤捏着自己的小短须突然嘀咕了一句。心情还没有平复的王夫之无意中听见,脸上的表情更显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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