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好久,秦征终于站起来,道:“先生,我要走了,你可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去办么?”
严三畏睁开双眼,说道:“没有。”
秦征道:“那囟门珠……”
“交给你处理吧。”严三畏道:“若你愿意,箕子冢便由你执掌,如果你觉得不合适,便帮我寻一个传人。”
威震宇内、抗衡宗极门的心宗衣钵,他居然这么简单一句话就交付了出去,这事若不是亲眼目睹、亲耳听闻,只怕任谁都要觉得荒谬。
秦征也呆了一呆,道:“那严三秋前辈……”他已经从严三畏的反应中知道,严三秋的确是他的姐姐。
“你要怎么对她,那是你和她之间的缘法,”严三畏道:“你若再遇到她,不妨替我带一句话,让她看开一点,不过她应该也不会听的。”
师承宗派、骨肉至亲,他竟然都抛开了,那世间还有什么能让他牵挂的?
秦征长长叹了口气,作别告辞,道:“我离了五重寺以后,就要去参见苻天王,先生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他么?”
严三畏淡淡说道:“不必,我和他以后还会见面的,但我也没什么话要跟他说。他如今大概连王景略的遗言也不放在心上了,别人的言语更不会有什么作用。”
秦征道:“先生是说苻天王有南向之意?”
严三畏一笑,道:“那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
“听说当年冉闵发出杀胡令时,先生也曾响应。”秦征道:“如今北强南弱,晋统危殆,先生也不打算出手了么?”其实秦征对晋朝也没有好感,只是见严三畏对军政上的事情多说了两句,便有心引之心动。
严三畏哈哈一笑,说道:“北人有北人的可恶处,南人有南人的可鄙处,华夏道统虽重,但潜山无争剑还没倒下,倒也不用我越俎代庖。秦征,你就去吧,我与俗世的尘缘已经差不多了,但你前面的路还很长。你就去吧。”
秦征听他连说了两句“你就去吧”,情知今日一别,往后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面,想想相遇以来受严三畏恩惠实多,而自己却无滴水相报其涌泉之恩,眼角不禁有些湿润了,跪倒在严三畏蒲团前道:“先生……如果……如果我将来遇到什么大难事,可否再来寻先生求解?”
若换了别时,以秦征的心性绝不会轻易出言求人,此刻这么说只是希望与严三畏之间留下一线牵连。
严三畏仿佛完全洞明他的心思一般,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微笑道:“傻孩子,哭什么呢,将来若有缘分我们自会相见。”顿了一顿,道:“我不一定会留在五重寺,但你将来若真遇到什么大难事要找我,由道安大师处当可寻着我。”
秦征大喜,又磕了三个头,这才出来,木门阖上,隔绝了这对非师徒而似师徒的老少,门外一个漆黑矮小的僧人望见他,问道:“秦公子,所哭何来?你虽然年轻,慧根却着实不浅,历事亦多,难道还未能体会到三畏兄此刻之安乐么?”正是道安。
秦征瞪了他一眼,指着自己的道士冠道:“漆和尚,我是个道士,你别跟我说佛门的话,我听不懂!”
道安哈哈大笑道:“你这个道士,怕是有假。”
秦征道:“你们佛门不是说什么色即是空么?怎么这会却来和我谈论真假?漆和尚,你着相了。”
道安抚掌欣然道:“能道破色空无别,秦公子,你的慧根果然不浅。”
秦征一愕,皱一皱眉头,道:“我不与你胡扯了,告辞!”袍袖一拂,扬长出寺,径投建章宫而来。
离开五重寺以后,严三畏落发的场景却依然困扰着他,直到步入建章宫,一种威严的气氛压迫过来,秦征才回过神,大概是在江湖山林之中放逸得惯了,他总是不能习惯这种帝王与官场的氛围。
在小黄门的牵引下来到偏殿,高高的宝座上苻坚脸现怒容,正在呵斥着什么人,宝座旁侍立着赵整,左右两边站着两大重臣——一个是都督中外诸军事的车骑大将军、同时也是苻坚胞弟的苻融,另一个便是慕容垂。
玉阶下又匍匐着两个人,秦征却也都认得:一个是王皮,另一个是慕容农。秦征心道:“事情发了。”他可不想在这当口触苻坚的霉头,入殿后静静站在一边。
苻坚也仿佛没见着他,继续骂着王皮:“……别人叛我,我不怨他,但我与汝父相视犹如股肱心腹,而你竟然勾结了岛夷谋反,且不说君臣之忠,就说父子之孝,你如此不肖,九泉之下如何去见你父亲!”
苻坚这顿怒骂好生厉害,秦征注意到王皮衣服紧贴着背脊,竟然全湿了!显然流了遍体大汗。苻坚直骂了有一炷香时间,火气稍歇,脸上又现出疲倦而痛苦的神色,挥手道:“下去吧,滚!”
秦征一愕,心道:“滚?就这么算了?”
就连跪在地上的王皮一时也没反应过来,慕容垂低声提醒道:“还不快谢恩!”王皮大喜,赶紧谢恩,苻融却吃了一惊,忙出列道:“陛下!有功当赏,有罪当诛!王皮勾结外夷行篡逆之事,若不诛杀如何整肃朝纲?如何绝后来者之效尤?”
苻坚龙目含泪道:“若论他的罪过,便诛九族也不为过,但王景略有大功于国家,如今他的儿子偶有过犯便行诛杀,朕却于心何忍!成汤对雀鸟尚能网开三面,我若对功臣之后斩尽杀绝,异日史书之上必将我比之汉高!”
慕容垂轻轻一叹,这声叹息却充满了感动,道:“陛下之仁,虽三代圣君有所不及。”
秦征心道:“慕容垂这一声叹息来得好‘及时’。好个陛下之仁三代不及,王皮谋反,慕容农也谋反,若保住了王皮,就保住了慕容农。”
他心中想着,口里却不吱声,苻融则狠狠瞪了慕容垂一眼,还要再劝,苻坚道:“不必说了,你与王景略亦有手足之情,今日他的骨肉有灭顶之祸,你不加援手就算了,怎么反而落井下石?”
“这……”苻融道:“我与王景略的情谊是私交,王皮之罪却是公事,这公私之间,却得分明!”
苻坚不让他在说下去,挥手对王皮道:“你走吧!”对慕容垂道:“让有司给他在外县觅个职务,我不想再见到他!”
慕容垂应命道:“是。”
苻坚见王皮还跪在玉阶下,怒道:“你还跪在这里干什么,要等我回转心意杀你么?”
王皮吓得磕头谢恩,屁滚尿流地退出去了,苻融看着王皮远去的背影,顿足不止。秦征偷眼看了看苻融,心道:“在这长安城内,人心难测,只有这苻融是真的忠心于苻坚。”
苻坚又转向慕容农,慕容垂不等他开口已经跪下道:“逆子谋反,罪在不赦,臣请陛下行诛,以正国法!”将官帽摘下,又道:“养不教父之过,慕容垂教子无方,致成今日之祸,亦请陛下依法论处。”
苻融哼了一声,亦上前道:“陛下,道明(慕容垂的字)深明大义,请陛下采纳其言,以全其忠!”
苻坚却摇了摇头,对慕容垂道:“你能大义灭亲,使不肖子悬崖勒马,足见忠心,朕又岂能怪罪于你?”又对慕容农道:“你也下去吧,回家面壁三年,闭门思过!”
秦征在旁边也听得愕然,心想:“只是闭门三年?这是谋反大罪啊!”
慕容农却比王皮机灵多了,不待苻融开口马上谢恩,也退了下去。
苻融眼看着慕容农就这么走了,连连顿足,怒意形诸于色,苻坚走过来抚其背道:“博休(苻融的字),我知汝忠心为国,然为人处事之际,需得时时谨记仁恕二字。”
苻融一时怒起遮眉,叫道:“仁恕?对一群中山狼,讲什么仁恕!”
苻坚脸色微变,苻融并非鲁莽之人,刚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便有些后悔了,叹了一口气道:“臣弟失言了。”因想苻坚已经决定,事情无可挽回,颓然躬身叩辞而去。
秦征默默站在一边,自始至终仿佛偏殿上就没他这个人,直到苻融走后,苻坚才注意到他,哼道:“秦征!你也来了——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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