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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门外连滚带爬地闯进来一个瘦小的汉人,直扑到汗王脚边,连连叩头不止,正是和张明远一齐赶来的那个细作。他十分机灵,刚才见势头不对立刻溜出寺院,在拴了多匹战马的大树后面躲了起来。这时觉得汗王已经控制了局面,便趁机进来求救。
汗王脸色阴沉地问道:“这人是谁?这是怎么回事?”
“英明的汗王!四贝勒是八旗的雄鹰,是您最优秀的王子,可是……”那颜狡猾地用手一指众人身后的张明远,“这个姓张的汉人却是混进八旗里的恶魔!就是他害得我们上当,害得您忠实的部队玷污了您的英名!”
巴特尔跟着作证:“那颜梅勒说得没错,这人确实可疑!”
“可不是!汉人心口不一,不能相信他们!”
“今晚四贝勒就被这小子骗了,不然我们也不会吃这么大的亏……”众人知道汗王也对汉人怀有敌意,便纷纷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汗王将信将疑地看着姓梁的汉子,这人身上的汉人装束让他很是不悦。再朝黑影里的张明远瞧去,只见那人也是一身汉装,却没了帽子,散落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虽然也一样跪在人群中,可为防止其乱说乱动,脖子和后背还有好几把明晃晃的刀子顶在那里。
他以“七大恨”兴师伐明,立国之初对蒙古人、汉人并无歧视,采取的都是怀柔政策。他已经向汉人表达的很清楚,和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是昏庸无道的大明朝廷,而不是普通民众。他甚至还做出表率,鼓励宗室、女真贵族和他一样迎娶蒙古人为妻,而将姐妹、女儿下嫁给归附的汉人,试图用联姻这一古老但却是最有效的方法笼络住这些不同的种族。可是近年来,随着越来越多更大的城池相继落入掌控,尤其是在进据辽、沈以后,他却从“恩养尼堪”(尼堪,意为汉人),渐渐转变为敌视汉民,滥施屠杀。
这么做的原因,是这些经济、文化发达地区的汉人与以前被占领地区的汉人不同,他们普遍有着大汉族的优越感,不甘于被野蛮、落后的“胡虏”奴役。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就是,越是读书人就越发不可信。无论官员或童生,无论有功名或白身,也无论年长或年幼,这些信奉儒家学说的读书人怀念故国,相互勾结,窝藏明国奸细,煽诱汉民叛逃。一经查实,结果往往是灭门或整个村落都被屠灭。
在他看来,汉人多是贪生怕死之徒。安逸的岁月让他们的身体变得孱弱,富足的生活又腐化了他们的心灵。这个庞大的民族没有血性只剩奴性,就像一盘散沙,会比那些强悍的种族更好摆布:只须把不忠实的汉人剔除干净,剩下的就会老实听话,才好放心地对外用兵――他当初征服整个女真部族时,其实用的也是这个办法。然而事与愿违,这种血腥的手段激起了更多汉人的不满和仇恨,也使女真人和蒙古人对身边的汉人变得更具敌意和戒备。
人心不稳,危机四伏。如今的汗国,大致就是这种情形。所以,他迫切需要一场战争的胜利,来平息各种不满的声音,缓和尖锐的民族矛dun。哪知道此次兴师动众,在宁远竟会如此的不顺利,损兵折将一无所得不说,还先赔上了一个爱孙的性命。
“梁满仓!是你吗?好兄弟!你怎么回来了?……”
皇太极看见姓梁的汉人后极为兴奋,疾步上前,将他从冰冷的土地上扯了起来,亲热地拉着他的手,久久都不松开。四贝勒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一下子就认出,这人正是半个多月前被他派往觉华岛的十几名细作中的一个,并且还记起了名字。深更半夜随武讷格和张明远回来找他,一定是觉华岛的事有眉目了。但当着汗王的面,又碍于院内闲杂人多,他叫了一声,又把一肚子话硬是咽了回去。
“贝勒爷!我们天天盼哪盼哪,我总算见到您了……”梁满仓嗓音哽噎,也很激动,没等说出“觉华岛”几个字,皇太极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忙停下不说了。
汗王正在沉吟,皇太极撩起袍子重又给他跪下了,声音虽不大却很坚定地说:
“阿玛!这个人是汉人不假,但他是儿子信赖的人。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奉了儿子的差遣。你要杀他,就请先拿我问罪!”
“那颜,你个瘪犊子!你他娘安得什么心?仗没有打好,害我侄儿死了,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是,这就能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杀人吗?”早就窝了一肚子气的大贝勒代善嘴里骂着,狠狠一脚踹在了伏身在地的那颜肩头,“今天你聚众犯上,屡屡和我做对,怎么着!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又冲汗王嚷道:“阿玛!刚才若非您来得及时,这群混蛋险些逼死了八阿哥!”
汗王脑海里浮现出刚进院子时看到的那一幕,宝贝儿子横刀自刎的架势让他连想都不愿意再想,就没有再理会那颜,立时对众人宣布:
“不管是蒙古人、朝xian人还是汉人,只要入了八旗,他就是女真的朋友,大家都是一家人。这个人是四贝勒所信任的人,也就是我所信任的人!你们连自家人也不肯放过吗?快放开他!”
“汗王有旨,让你们放开他!你们这几个混蛋,没听见吗?快,快!……”巴特尔见风使舵,又是叫、又是嚷,乖巧的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很是积极地跑到张明远身边驱开众人,还把他给搀扶了起来。
张明远这才脱身,只觉得浑身皮肉都在酸痛。胡乱整了整被人扯得不成样子的衣衫,上前给汗王见礼。
这个模样俊秀的年轻人是如此狼狈,发髻散乱,衣衫破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遍布着被拳头和靴子尖儿留下的痕迹。以至于汗王睁大矍铄的双目,借着火把的光亮好半天都没能认出是谁。再凑近了才愣了一下,似乎很开心地笑道:
“咦!这不是我们从沈阳大牢里解救出来的那个死囚犯吗?小子,能让我们的四贝勒拿着脑袋来担保的人可不多啊!你是怎么回事,四贝勒不是派你去取觉华岛吗,怎么会在这里?”
他和几个大贝勒对张明远的印象都很深,不仅因为其悲惨的遭遇。这个汉人自沈阳归顺后,在夺取辽阳和广宁之战中表现积极,有勇有谋,屡立奇功。有一次,他在欣喜之余,让皇太极去试着提亲,想把心爱的小女儿阿达格格招赘这人为婿。可没想到的是,这个品貌出众、精细过人的汉人却一口回绝了,理由也很荒唐:他还要找寻失散的前妻,所以不敢高攀高贵的公主。
自己那美丽乖巧的女儿、大金汗国的乘龙快婿,这可是多少人眼巴巴想要到手的稀世奇珍啊,这小子居然看不上!且不说这傻小子的妻子已被恶人霸占、拐走,能否再找到还都很渺茫;退一万步讲,即便找得回来又能怎样?那还能破镜重圆吗?换做别的长辈,遇到这样不识好歹的后生,怕是早就恼恨的不行了。可汗王却不然,他最欣赏的偏偏就是这种有情有义、不贪图权势地位的人!所以,他非但没有怪罪张明远,就连阿达格格的婚事也一起撂下不提了。
此刻,汗王几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话,让张明远一下子就打消了顾虑,他又是生气又是委屈,趴在汗王脚边抽抽噎噎地哭了。刚才真把他给吓坏了,若是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家人手里,他那不共戴天的冤仇,和至今仍不知下落的妻子,可就再也没有洗雪和找寻回来的指望了。
汗王爱怜地轻抚着年轻人的脑袋和肩头,和声细语劝道:“身子骨没伤着吧?好啦!好啦!有我和两个大贝勒给你做主,不哭,不哭,啊――”他紧锁长眉,环视着院内的众将领。难以克制的怒火,从他眯起的细长眼睛里放射出来,眼光瞟到那颜的时候,那颜不由得心生寒意,身子打了个冷战,把头垂得更低了。
“贝勒爷!……”张明远两眼含泪地看着皇太极。后者依旧沉浸在悲愤里,可仍朝他笑了笑,如渥丹花般红润的面容上,在黑夜中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
“禀汗王,我们是一起来的!”没等张明远开口说明来意,一直躲在墙角边的武讷格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啊――!我亲爱的巴克什,来自草原的勇士!我猜,你们一定是遇到什么难题了,来呀!我的朋友,快到我身边来!”看见他,汗王显得更加亲热,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打着招呼,连连招手。
“巴克什”是汗王赐予武讷格的名号。虽然此人除了自己名字之外也识不了几个文字,但由于特殊的人生经历,却让他通晓蒙古、女真、汉等多个民族的语言。他是最早投奔汗王的蒙古人,所以在汗国早年,他常被汗王委任为对外的使者。这个“巴克什”包含着赞赏和褒奖,与汗国后来一大批文人充任的“巴克什”官职,根本不是同一个意思。
武讷格眼角下挨揍的部位兀自火辣辣地疼,他余怒未消,挥动起粗壮的臂膀,愤然将挡住去路的众人逐一推开,快步走到汗王身边。他也不理张明远,就踮起脚尖,凑近汗王的耳边悄声嘀咕了好一阵。
汗王侧着脑袋听武讷格把情况简单说了,一拍大腿,喜道:
“哈哈,我就说不对劲儿嘛!这帮家伙怎么忽然间就变成铁板一块了呢?这不,他们会乖乖地把自己的脑袋给我送过来!”
看跪着的众将领都显出一脸好奇的样子,他越发得意地冲大家连连摆手道:
“今天大家都累了,快早些回去歇着吧!本来,我还想亲自去看看负伤的勇士们,但现在军情紧急,我和两位大贝勒都不能过去,只好请各位代劳了!请你们转告大家,安心把伤养好,什么事都不要管。明天,我自会为你们报仇雪恨!……”
“喳!”
女真是一个极重信誓的民族,践言之人必会遭受族人鄙视和唾骂。这已是汗王今晚第二次当众做出了承诺,如此一来,大家确实没有再呆下去的理由了。虽然还有些不情愿,但一直提心吊胆、唯恐被汗王迁怒怪罪的那颜,也总算松了一口气,和巴特尔答应着,赶快领着众将领告辞。
从皇太极那双狼眼睛里露出的凶狠、阴郁的眼神,让有些个年轻将领很是不安。为讨他欢心,临走时他们厚着脸皮,凑过来跟张明远道歉。
“兄弟!误会你了,可别在意啊!改天我请你喝酒……”
“张佐领,只怪兄弟们喝高了!兄弟混蛋,要不,你现在就打还我!……”
可没多久,他们就像是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回到营中纷纷吹嘘:大贝勒和四贝勒是如何如何向他们赔罪,他们又是如何如何的不买账,直到后来汗王赶来替两个王子求情,答应明天攻下宁远城补偿大家的损失,他们看在老憨的面子上才不予追究。
上百名各旗的参领、佐领们都走了,空荡荡的寺院里只剩下汗王父子以及张明远等人。一阵寒风吹过,寂静的夜空忽然开始落下雪花,一片片打着旋儿,飘飘洒洒,越下越大。
汗王手抚长髯伫立在院子里,一动不动,怅然目送大家离去。雪花很快在他的眉头、发梢和胡须上融化凝结成白霜,头顶帽子和身披的大氅上也被铺了白花花的一层,远远看去,真好似小龙宫寺里的一尊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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