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宁院的晚钟依时敲响了,还是那样从容冗长,静谧的湖面响应着空谷余音,绕耳不绝。天竺山的竹海在北风中伴着南屏晚钟簌簌悲泣。
朱跸浑身滚烫,右腿已经肿的无法穿靴。他奋力在朱福儿的扶掖下站了起来,扫视着自己的子民们:还是他熟悉的百姓们,他们是那样地倔强、刻薄、狡狤……忠诚!
“诸君!今日一战,请将性命交给下官!”
愤怒,如钱江大潮般化作肺腑中传出的呐喊,杭州人拼命挥舞着草叉、刀斧、竹枪、哨棒慨然应诺……
完颜宗弼也听到了天竺山上传来的怒吼声。在薄阳迟暮中,兀术立马苏堤,不动声色地望着汉儿军在骑兵箭雨的配合下杀入寿宁院。僧兵们仍在抵抗,几处佛殿被僧众点燃,但钟声已经消失了。
宗弼没有想到杭州人会抵抗大军,澶州那样阖城不降的战例实在非常少,而且澶州到底是一座军城,澶州人的血是军人的血。可是这是江南,是柔弱的江南啊!
虽然夜色降临,兀术却不担心天竺山上的敌人乘机逃跑,至少现在已经不担心了。方才那声振湖山的吼声,令都监大人想起了十三年前正是这样的残冬,面对着天祚帝的七十万大军,迎战的二万女真人在户布答也曾经同样地怒吼过。山上的杭州人也和当年的女真人一样,绝对不会退却的。“但愿南人抗命者只有此数……”大将在心中无声地默念着。
“报大王,阿里大人、蒲鲁浑大人已整军候命,请示今夜宿处。”一个谋克伏地询问宗弼。
年轻的统帅瞥了一眼天边的斜阳,对三个时辰后才使铁浮屠这样的精锐之师集结完毕的阿里、蒲鲁浑深为不满。他同时也敏感地觉察到,进入花花世界日久,女真人正在逐渐丧失十年前的锋锐寒光。“武元大帝曾言契丹以镔铁为国号,取其‘坚’,而镔铁日久亦损,唯黄金亘持不变,故以金为我朝国号,岂不知金虽耐久,却无锋刃!”统帅那天马行空般无羁的叛逆思维,不动感情地在心中评述着亡父的失误,而惯于战斗的下意识却地宣示着精确到干巴巴的军令:“第一路五千五百披甲正军,阿里为都统蒲鲁浑为统制,日尽用饭,月升启程,连夜直取明州;第二路渤海、奚营七千六百,达不野为统制,萧默特为统领,明晨启程,限六日内取秀州。传命当海,今夜攻占杭州全境,一个时辰后咱家定要在寿宁院歇息!”说完,兀术双腿一夹马腹,悠闲地扬鞭缓辔而去。
完颜当海所部是一支混合军团,除了有女真本部族人,几乎包括了从征的契丹、汉、奚、室韦、铁骊、高丽、达鲁古、乌热、特默等各部人马。也因此,渡江诸军,以当海部人数最多,计有二万三千步卒,二千轻甲马军。惨烈的渡江战役由王伯龙、达不野等久经战阵的汉儿、渤海军团打了头阵,所以当海部没有受到大的损失,从建康一路南下,直到杭州,当海部开始有了众多的伤亡。余杭知县朱跸带领民军顽强苦战,已经持续了四天四夜。今日午后,他们放弃已成废墟的州城,进入了城南群山。当海在乌鲁所部骑兵的配合下,反复扫荡敌人残部,终于将他们驱赶到了天竺山这弹丸之地。
接到统帅严厉的命令,当海疲倦地从军凳上站起来,抖擞精神大声地威胁着各族将领们,他用鞭子驱赶着无可奈何的将官,各族将官用军棍和刀背驱赶着累垮了的士卒,向天竺山的竹海中蜂拥而去。
黑暗的山地被漫山遍野的火把照亮了,无数火箭射向了可疑的角落,金兵大众有气无力地呐喊着,向越来越高深莫测的竹海深处涌去。他们没有遇见一个敌人,只有同仇敌忾的竹海。金兵在二个时辰里进攻了四次,每次都被数不清的剧毒竹签、遍布竹枪的竹井、横空飞来的竹刺、贯顶陷地的竹排夺走上千人的性命。飞逝而去的时间使主将越来越疯狂,他下令第五次冲击各部不许再退,乌鲁的女真骑兵再一次勉力上马,挽弓搭箭包围天竺山,这一次他们的利箭对准的是友军的脊背。
数十名士卒被毫不容情的女真人射死后,各族士兵终于接受了现实,开始勇敢起来,聪明人似乎也多了起来----人喊马嘶的天竺山上传来了嘿呦嘿呦的伐木号子声……古今战场上从未有的奇景在刁钻执拗的杭州人逼迫下出现了,数万壮汉不顾数百乡民手段恶劣的骚扰,用杀人的朴刀、利斧疯狂地砍伐着天竺山郁郁葱葱的竹林……
天将明时,朱跸率领幸存的四十三人退到了石屋岭螺蛳洞。追兵的喊杀声响彻了整个青龙山。朱跸示意朱福儿将他放在洞口的桂树下,他已经无法站立,只能席地而坐。喘息未定,他便招手唤过忠仆:“速率百姓们逃命去吧!”朱福儿无言地沉默着,毫无移步之意。知县那洞彻世情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温情,“君本湘楚豪侠,虽因故屈身仆我,下官却从不敢以奴仆视君。我朝百年来厚待士大夫,我既力竭,便当身殉国难。君乃壮士,自当惜身报效国家,日后即使力尽殉国,岂不是强胜殉我?”朱福儿目不转睛地望着主人的双眼,片刻后忽然伏地顿首一拜,“铿锵”一声擎出腰刀双手托过头顶奉给朱跸。朱跸细长的眉毛微微一跳,摇头苦笑道:“下官手无缚鸡之力,用这物事自尽难以生受,还是君来动手吧!”众百姓早已料到县主定会不屈死节,所以无人劝阻,只是围着县主痛哭叩首,朱福儿却明白主人首级一旦落入金人之手,便再难寻回装殓,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并不抬头起身,乘主人不备腰刀已闪电般从下上撩,“嚓”地一声轻响,朱跸首级已飞上空中,口中还兀自道:“好快……”
宗弼在寿宁院并没有睡好,先是口授了十几封信分别向上京、河东、两淮、关陕、江西等地的皇帝、重臣、友军统帅、偏师将领们通报战况,黎明时才要假寐片刻,又有一个悍不畏死的僧兵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点燃了方丈……击毙了求死的僧人,救了不旺的火势,责罚了失职的卫士,乱了一阵,天已大亮,兀术只得强耐着浑身不痛快大开幕府视事。这一上午,变得十分挑剔的王爷抽了完颜当海二十马鞭,因为他的部队减员高达三千;罚没了乌鲁两谋克部曲,因为他的部下箭法太好,昨夜督战射死了二百多从征签军;命令王伯龙交出三十万缗的缴获,因为汉儿军团抢先掳掠了杭州城;命令契丹、奚人移交给中军一千匹健马,因为他们根本不配充任马军……
第二日起,除了王伯龙部汉儿留守杭州,渡江诸军开始陆续进行战略展开。签军各部共三万人马回头北上,去占据太湖以西各要害大城,部分正军步骑一万余人马由乌鲁和折合率领,逼迫仙霞,声援江西方向的拔离速军团。而兀术率领中军和当海部签军共四万人马向越州急进。江南东路、中路的平野之间,已经没有宋庭的抵抗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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