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十一月二十九日克建康后,完颜宗弼留张真奴驻守建康自己率大队由广德军---安吉县---杭州府,继续穷追宋室。
十二月初,杜充在江北降金的消息传来,使明州的宋庭行在极为震惊和绝望。虽然张俊的人马星夜从越州赶来勤王,但朝廷上下仍然认为官家身处险地,决定将御营移到定海以便随时准备登舟。
临去时,官家亲札张俊:“朕非卿,则倡义谁先?卿舍朕则前功尽废。宜戮力对敌,一战成功当封王爵。”
张俊自“苗刘之乱”后,圣眷日厚。这一年“防秋”,韩世忠、刘光世、王燮、郭仲荀诸大将皆隶杜充,唯有张俊一军留扈“行在”。
接到官家手札后张俊心情极为沉重。自从官家大开元帅府,张俊在三五年内从七品的武功大夫升至二品重臣,又开府建牙领大镇节度使,圣恩隆重,称为当世异数。身为武家,强敌即至,自当“宁使寸寸折,不可绕指柔”。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如何不懂呢?
张俊接到枢密院急递“催赴敌前布阵札”的时候,实际已经得知金兵逼近了杭州。紧接着郭仲荀率领部队撤到了越州。郭仲荀从广德一线后退的速度快的惊人,军属和辎重全被丢弃。到越州后,郭部士卒不愿再退,一定要接应尚在路上的大队眷属。郭仲荀不敢强行驱使开始鼓噪的将士们继续南下,只得无可奈何地在越州扎下了老营。张俊顺势下令正在兼程赶来换防杨沂中部转向明州和他会师,将阻击金军追击的任务交给了郭仲荀。临别之日,张俊恳切地请求郭仲荀:“副使若受敌迫,孤城不可守,便请移营曹娥江。但曹娥江万勿轻弃,至少能让官家除夕前不必下海登舟。”
可是张俊率军渡过曹娥江时,却才发现江水极浅,人马可以任意涉渡。他顿时明白,即使郭仲荀有心抗敌,也不可能将乘胜而来的敌人铁骑阻拦很久。
陪同宫使前来宣诏的明州知府刘洪道一直没有离去,他坐在一旁,和张俊的侄儿张子盖有一句没一句地东拉西扯,却一直冷眼偷望着张俊紧锁眉头绕着自己的大堂彷徨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拈须微笑。张俊立刻觉到,不由也展眉笑道:“一时走了困头,学士和俺同去走走如何?”刘洪道潇洒地起身一躬,笑道:“令公忧心王事,也可谓古之君子,重以周,故不怠吧!”张俊在亲兵的伺候下换上深衣,摇头道:“学士又掉书袋,俺可是军汉,哪里懂得。”
此时正值残冬,明州却仍然绿树浓荫,便似两河的孟春时节。但是夜漏更深之际,海上的风深入内地,一出了府衙的角门,扈从的张子盖便微觉凉意,回头对亲兵道:“回府取令公爷爷的大氅来,要那件岭南棉的……”张俊负手立在门外阶上,便不耐烦,对刘洪道笑道:“小儿辈多事,某家昔日在河西时,严冬时只着旋袄貉袖,何曾有棉氅,这江南无冬之地,就怕冷么?”说着,也就披上了送来的大氅。洪道暗地里撇嘴,却道:“令公一身系行在安危,正要提防细密处哩。”张俊只是一笑,自向街衢热闹处行去。
明州和刺桐并称中土巨港,当世无匹。天下货植由此广播海外,市面繁华兴盛,人口众多,便是中原大城也罕有可及。一干人方入民街坊市,眼前便是一亮,百曲千巷间灯烛芒光映夜如昼,人群摩肩接踵,人声熙攘如潮,兀自有值夜厢军不时往来敲梆告禁,又有谁理会他。张俊知道行在移营的消息民间并不知晓,但常在官中,却也没有料到明州仍是如此太平安堵如斯。他不禁和刘洪道相视苦笑,刘洪道低声道:“自从江上闻警,建康、钱塘、明州各市舶司罢衙迁库,关税便停征了。两湖、两江间巨商纷来,丝、茶、瓷这几日货如山集,商人逐利轻生,真是令人汗煞。”张俊冷笑道:“左右十日里头,番人必至浙东,那时便见这厮们狼狈了。”
挤扛了半日,一行人才至西门。闹市虽远,此处却嘈杂的更是不堪。瓮城中人头涌动,驴鸣马嘶辐辏如流,装车的、送人的、说话本的、唱傀儡卖傀儡的、卖环饼的、卖茶汤的,临时赶来讨账的,各色人等应有尽有,甚或还有闲汉凑作一堆关扑大赌。张俊便看张子盖,子盖忙赔笑道:“虽说大军驻扎,四城入夜便隔绝内外。但行在早颁下官家画旨:百姓可自便行止。这几日明州百姓离城的越来越多,白日里走不及的,夜来便聚在瓮城中露宿,待明早开城,便好抢个头遭,但凡到了午时出城的,连舟子也雇不上哩。”张俊沉思片刻,道:“这如何使得,番骑往来不可揣测,万一城外大营失利,仓促间大军如何退入城中?无论如何,瓮城中不许有闲人驻足,明日里学士须排遣排遣。”
刘洪道连声应是,抬手点着远处,笑道:“令公请看,少见的很,仿佛是送亲的哩!”张俊望去,声乐鼓吹中,一大群盛装男女簇拥着一辆披红挂绿的画轮四望七香车已到了近前,对面一大丛车伍中,也有十几个家僮模样的汉子手忙脚乱地在地上铺着青毡,向围观鼓噪讨赏的闲汉们抛着制钱,一个家主模样的老汉迎上前,和几个送亲的汉子把手寒暄着。张俊不由好笑,凑近前便听到一个老丈责备着亲家,“亲翁举家南下,兵荒马乱时节,万一有何瓜络,我女儿却如何了当?”那亲家满面尴尬,连声致歉,还要分说,那边厢一个秀才模样的已经接口道:“世伯父再不要罗嗦,难时里讲不得礼多,就快请世兄‘上高坐’,舍妹这车儿便权当洞房吧!”那亲家看起来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仍是喏喏道:“一时哪里去寻马鞍子……”那秀才抢白道:“俺家送女上门已是从权,世伯还挑拣俺家什么礼数?南面不同北俗,下官便见有用胡床代鞍的‘高坐’,世兄也将就罢!”男方几个机灵的家僮见亲家的大舅已经急了,眼见员外再稍迟疑,这大舅又要撂出难听来,忙去车上解行李卸下架楠木胡床来,几个婆子扶出位十岁左右手执槐简的小郎君,坐上chuang去……
张俊已看的掩不住口的笑,见两造人等开始媒人请娇客、舅母请娇客地闹起来,便挤出了人群,和伴当们一路笑着去了。
松散些时候,回到府中的张俊觉得精神抖擞起来,他坐在竹榻上喝着一盏厨下新点的玉真汤,又吩咐给刘洪道点上一盏驱湿去阴的生姜汤,直待洪道慢条斯理地饮完茶汤,方将金盏中的余沥一饮而尽。
“咱家危矣!”张俊望着奉茶的亲兵们退出门去,才喃喃道。
这心思他还头次在人前说出,张子盖不禁吃了一惊。刘洪道却毫无异色,自从得知官家命张俊守明州,他已经大大的松了口气,日前已经暗地里赏了南城邹瞎子二十两银子,这邹瞎子卜算他流年“小咎,无大害”,真是其应如响,不能不使他暗暗咋舌。
“令公大军煊赫,帐下有十万雕面恶少,番贼如何能撼?令公多虑了吧!”刘洪道低头弹着指甲,若无其事地说。
张俊望着洪道,终于苦笑道:“学士向称知兵,又何必虚言误我!番骑南来,正军临浙,奇兵入赣,我军积弱日久,难以争锋啊!”
洪道忽然抬眼正视张俊,肃声道:“下官从不误人,更不敢误令公身家性命!”
“哦?请学士教我!”
刘洪道长身而起,潇洒地在地上走了几步,又回身坐回圆凳。他见张俊叔侄都聚精会神地等候自己说话,便笑道:“令公其实只是一个疑字,”他屈一指道,“为着官家置你于死地,疑官家宠信已薄;为着番贼前来,疑自家军力不支;为着贼势浩大,疑我朝危如累卵!”
他最后一句话才一说完,张子盖便大怒而起,呵斥道:“秀才妄自尊大,敢是欲构陷我家么?”
张俊抬手止住年青侄儿的暴跳,双目炯炯逼视刘洪道,良久,见洪道正襟危坐毫无惧色,忽地一笑道:“学士果然是智谋之士,但却也忒小窥某家了。俺少小从军,征南蛮、讨河西、战河朔,无役不前,岂惧那金贼远来疲兵?只是这明州山连水横,非用武之所,大军行止,利攻不利守,我军兵势麋集,金贼四面围攻之势一成,万一不幸失利,岂不有碍官家的安危?”
洪道见张俊还在撇清,心里一阵厌恶,脸上却堆出笑来:“下官岂有他意,无非以己度人,替令公分忧罢了!”
“哦?请学士明示某家!”
“闻知辛企宗教刘光世令公乱世武家口诀,叫做‘养威避事’,刘公以为是一言万当。下官却不以为然,当今虽国脉如缕,但朝廷却是主明臣贤,国家东西尚有精兵数十万,只要官家御营安然,明岁暑气一起,我料北兵必退!当此危难之时,大将避事不战,只怕日后祸不旋踵!”
“哦……”
洪道见张俊若有所思,知道已经听进去了,便自得地振衣而起,举手一躬道:“受教已久,下官还有些许公事勾当,就告罪辞了!”
张俊起身笑道:“学士好生去便了,某家这也要歇下,子盖代我送学士……”
刘洪道在府门处逊谢了面沉似水的张子盖,望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向灯火通明的大堂,不由暗地里“噗”地一笑,便也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下了阶。
候了多时的仆人们见老爷出来,忙着牵马喝轿,一个幕客抚着长须笑着迎上前,低声道:“老爷满面红光,这番舌战张铁山,必是马到成功了!”
洪道摇手让过仆人递来的马缰,一头向轿中钻去,一头也悄声笑道:“什么‘铁山’,现如今直是‘张铁脸’了!不管这厮是什么‘铁’,明州必有一战,明日俺便出揭帖,命开城封港,先打发走无知愚民再说……”
上了轿,洪道又挑帘招手唤过幕客,小声道:“明日午后,将市舶司留下的八万贯送到军中,就说是咱们府中敬令公大军的装裹钱。”幕客应声称喏。旁边管家刘二见老爷再无话,便命轿夫起轿,一眼却又瞥见领马的黄九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不由低声骂道:“你这厮直是吃草的贼囚,你兄弟一早就去订了李四娘家,只怕李大姐早就等得急了,你镇日里卖的什么呆?”
黄九再不敢迟疑,忙抱鞍上马,咳一声喝道:“起!”
一众人威威势势向城南瓦肆方向行去。
;
(https://www.biquya.cc/id49573/2697155.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