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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舒翰望堡兴叹之时,遥远的长安城里,细雨淅淅沥沥如酥、草色淡淡若有若无。大明宫、太极宫等巍峨壮丽的宫殿,在疏疏的细雨中,愈发清丽脱俗。
东宫小花园里,三两树似白还粉的早樱,在春雨中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尽情绽放着短暂的美丽。
花园小亭内,身着紫色圆领衫袍的太子李亨,正在和一袭白衣的东宫属言李泌手谈。在一旁伺候的,却并非面容丑陋的李静忠,而是身材魁梧的东宫内侍程元振。
手谈已到中盘,腹地的黑白子犬牙交错、难分难解。而棋盘的四角之中,却还有不少许空白之地。
李亨手中摩挲着一枚白棋,却犹豫许久,不知该在何处落子。
李泌神色轻松地跪坐坐榻之上,笑而不语。
李亨手中的白棋久久无法落定,他长叹一口气,将棋子放回棋罐,起身行礼道:“还望先生教我!”
李泌急忙长身而起,回礼道:“殿下折煞某了!”
李亨并不给李泌推辞的机会,开门见山问道:“腹地困窘不得动、边角无力难回天,何以破之?”
李泌看了眼不太熟悉的程元振,面有犹豫之色。
李亨尚未言语,程元振主动上前说道:“殿下,对弈许久,茶汤已凉,某去换两盏热的吧。”
程元振离去之后,李泌朗声说道:“腹地虽困,时日在我;边角无力,尚有一气。殿下不必气馁。”
李亨略一思索,苦笑道:“时日在我却远,凶险困窘却近。边角虽有余气,若即若离难依。”
李泌笑道:“腹地外危而内安,当镇之以静;边角余气游离,当施之以恩。”
“内安?施恩?”李亨似乎有些不解。
李泌见四周无人,才低声说道:“无人可替可谓内安;笼络游离必须施恩。若殿下更进一步,则可恩威并用;此刻或跃在渊之时,却不能弃恩用威。”
“或跃在渊?”李亨沉思良久,才点头道:“先生所言有理。”
李泌微微一笑,悄声说道:“殿下何必瞒我,既然李内侍不在。想来是替殿下施恩去了吧。”
李亨黑脸一红,解释道:“石堡之争,损兵折将;西征石国,安西为先。某处处落后,只能将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见李亨说的直白,李泌也不再打哑谜:“殿下,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王都护心中郁郁有怨气,殿下更需以恩宠以化之,切不可将精兵悍将,推入他人之手。”
李亨点头施礼道:“过去有些事,确实是某急切了些。还望以后先生多多提点,莫使吾重蹈覆辙。”
李泌连忙回礼:“在下何德何能,不敢当殿下大礼。唯望殿下静字当先,常固圣宠,以不变应万变。高翁等人,均心向殿下,潜心忍耐,必有苦尽甘来之时。”
李泌提到高力士时,李亨铁黑色的面皮微动,似乎多少有点尴尬。。
李泌正诧异自己的话有何不妥之处时,忽听亭外传来女子的柔声:“敢问先生,旧贼未去,新贼将生,奈何。”
李泌神色微惊,旋即闭目回道:“无论新旧,皆倚冰山。旭日新升,冰雪消融,良娣又何必心忧!”
女声轻轻一笑,遥遥说道:“方才妾身见程内侍为殿下换茶汤,吾以为殿下独自在亭中赏樱,怕春雨轻寒,便擅自先端了盏热饮子前来。不料李先生在此,是某失礼了,向先生赔个不是,还请先生见谅。”
脚步声渐远,李泌才睁开双目,向李亨施礼道:“殿下,手谈至此,兴致已尽。细雨潇潇,春色动人。某欲雨中步行,观天地之道。殿下他日有闲,某再陪殿下。”
李亨明白,张良娣的突兀出现惊扰了李泌,便不再挽留。
走出东宫之时,李泌拒绝了车马,换上蓑衣和木屐,在长安城大街上随意行走,欣赏着醉人的春雨。
春雨绵绵,却挡不住长安居民出行访友的兴致。朱雀街、承天街和横街之上,打着油纸伞的行人、披着蓑衣的骑士和遮掩严实的马车来往不绝。
东西两市的商铺和酒肆之中,讨价还价之声不断、觥筹交错之声如潮。比起寒冷干燥的碛西、大战将起的陇右,初春的长安,完全是一个舒适而安逸的世界。
城东崇仁坊附近的长街上,如丝的细雨中,蒙着湖蓝色面纱的范秋娘骑着一匹雄健的黑马,头戴轻巧可爱的青斗笠、身披精致细软的绿蓑衣,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
范秋娘的左手控缰的同时,右手始终紧贴腰间。春雨虽然有些恼人,但也不是没有好处。平日里不能随便带出来的短弩,此刻就能很方便地藏在蓑衣之下,随时可以取出射击。
范秋娘常常看似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其实她一直在细心观察周边是否有异动。
对于暗中保护目标这类差事,范秋娘一向讨厌得很。以前但凡有可能,她都会想方设法推给师妹。但此刻师妹不在长安,她不得不亲自上阵。
“该死的十三娘,自己跑去庭州疯玩,却把这些苦差事都丢给了我!”雨水滴落在范秋娘湿漉漉的坐骑上,让她忍不住在心里抱怨道:“本以为玩两三个月就回来,谁知前几日竟然来信说在庭州收了个弟子,要在碛西再多待些时日。我看就是为了躲避师门差事!”
抱怨归抱怨,但师父交待的任务,范秋娘从来都会不折不扣的执行。
比如,去年腊月二十九日,范秋娘得到师父的密令,说最近长安南市出了个狡猾的大盗,闹出了不少案子,却不曾留下什么证据。师父让她随时待命,准备击杀大盗。
而除夕之夜,千家万户团聚欢庆、满城驱傩游行之时,范秋娘却不得不编个理由离开家,身着黑衣潜伏在曲池坊的池塘边,等待目标自投罗网。
用丝绳三下五除二解决目标之后,范秋娘按照师父的要求,将死因伪装成醉酒溺毙。
范秋娘隐约明白,此事背后缘由可能十分复杂,但她并不愿去探究。在师门待了十几年后,范秋娘十分清楚,许多时候,知道得越多越危险,反而还不如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为好。
想到这里,范秋娘就羡慕起和自己同岁的小师妹。十三娘性格单纯,心中只有铲强扶弱、替天行道的念头而无其他,因此能过得简单而快乐。而师父,也似乎刻意让小师妹和灰暗之事保持着距离。
“我永远也不可能如十三娘那般轻松惬意了啊!”范秋娘暗暗感慨了一声,秀丽的双眼却依然透过薄薄的雨帘留意着周遭的风吹草动。
遮蔽的密不透风的马车内,一身士人打扮的李静忠,目光阴鸷,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王元宝。
此时的李静忠,一改在东宫时的恭敬和在高力士面前的惶恐,阴沉如蛇、凶戾若狼,似乎随时就会亮出滴着毒液的獠牙。
“王东主,某知道你是精通轻重之道,乃不世出的商业奇才。但有些事,并不是做买卖,也非你能掌控的。还望东主以后谨慎行事,切莫急躁,更不要鼓动殿下贸然行动。”
在如意居一手遮天、在大唐商界翻云覆雨的王元宝,低头听着李静忠的呵斥,脸上有些讪讪,却不敢反驳什么。
“李相那边将殿下盯得死死的,只要露出一丁点破绽,王鉷、吉温和罗希奭三条恶狗就会疯狂咬人。此次若非有人相助,说不定一场新的韦坚案已然发动了!王东主,若是到了那步田地,你的亿万家产不光救不了你,反而会成为灭门绝户的催命符!”
王元宝胸中飘荡着不服气的怨气,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点头称是。
“算了,某此次前来,也不是为了纠结过往之事。”见王元宝乖乖俯首听命,李静忠的语气稍稍缓和:“殿下有令,北庭和安西军西征石国,事关重大。本应由北庭军马为主,不料李相从中作梗,使高仙芝担任行军大总管。因此,殿下望如意居倾力支持北庭军西征,助之力压高仙芝。”
王元宝听了李静忠传达的意思后惊问道:“那王正见近来不是有些不可靠吗?为何还要助他?”
李静忠黑脸一沉,冷冰冰地说道:“王东主,太原王氏始终是坚定不移支持殿下的。你虽然也姓王,却并非太原王氏,对其中的奥秘恐怕不尽了解啊!”
李静忠的话如千钧重锤,击打在王元宝最在意也最脆弱的地方。他目光呆滞,愣了片刻,才苦笑道:“李内侍教训的是,某一介平民、出身贫寒,何曾知道高门世家的行事之道。”
李静忠冷哼了一声,才开口道:“王东主,人贵有自知之明。某只是为殿下奔走传话之人,若东主对殿下的指令有何疑问,还请直接质问殿下。”
“不敢!不敢!”王元宝大骇,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道:“李内侍言重了,某一定尽心竭力,支持王都护西征。”
李静忠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元宝,沉默了许久,马车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王元宝紧张得汗如雨下,他脸上的汗珠比车外的春雨要密集得多。
李静忠忽而如夜枭般咯咯低笑,他将丑若鬼魅的脸凑到王元宝耳边,低低说道:“王东主不必紧张,殿下从来都是信任东主的。东主所求,殿下也一直记在心里,须臾不曾忘记。当下李相看似汹汹,然其日夜操劳、身若朽木,必难持久。而殿下春秋鼎盛,来日方长。殿下登基之后,你的从龙之功必有厚报。”
王元宝明白,李静忠这是在敲打之后再给自己点甜头。他不忿被人如此搓揉,却也知道李静忠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只好赔笑道:“某不敢奢望从龙之功,只盼殿下登基后,内侍省多多照拂鄙号的生意即可。那时还望李将军多多关照。”
王元宝的话挠到了李静忠的痒处,他桀桀笑道:“说这些都为时尚早,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当齐心协力辅佐殿下。停车吧,某不便多待,得回宫了。”
王元宝轻轻击了一下掌,马车立刻离开大街,拐进了崇仁坊内,来到一条人马稀少的坊间小路。
马车停了之后,李静忠戴上大大的斗笠,下了马车,躲在路侧。
王元宝的马车刚走,就有辆华丽宽敞的大马车驶了过来。大马车停了片刻之后,就向崇仁坊的一处加工制作乐器的作坊行去。
狭窄的坊间小道在两辆马车驶过之后,顿时恢复了平静,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此处。
范秋娘隐蔽在小道附近观察了半刻钟,见再无异样,方挥鞭催马,冲破茫茫春雨,追赶王元宝所乘的马车。
马蹄声在寂静的小巷中显得格外清脆,和温柔的春雨声混杂在一起,尤为动人。
策马前行的范秋娘,长长的眼睫毛上沾满了湿润的雨滴。望见王元宝所乘的马车安然无恙后,她稍稍放缓了马速,依然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
范秋娘关注的,只是马车以及车内人员的安全,至于马车里的人究竟在商谈些什么,她实在不愿意知道,以免把自己卷入到深不可测的黑暗漩涡中。
如烟似雾的春雨,温柔地笼罩着巨大而磅礴长安城。大明宫太液池畔,梅花、樱花在细雨中微微摇曳、吐露芳华,之前系在枝桠上的锦花,却早已失去了光泽。
百万长安居民,多在享受这湿润的春日。只有非常少的人,目光向西,关注着陇右和碛西即将发生的两场战争。
在长安居民心中,如丝如梦的春雨和姹紫嫣红的百花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在富贵太平几十年后,长安不闻刀兵久矣。以致于许多人都以为,战火永远也不会降临这座繁华的城池。
而沉重的历史惯性,依然按照自身的轨迹向前运转,所有的光明和璀璨,都可能会被浓重的黑暗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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