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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八载,二月二十三日,猛烈的山风如同咆哮的猛虎,从陇右赤岭到青海的广袤大地横行而过,将天地万物吹得东倒西歪。
赤岭最高峰的石堡城内,吐蕃讨击使铁刃悉诺罗身披厚厚的牦牛皮毛,站在城墙之上向北眺望。
用山石依据地形而修筑的城墙上,依然堆满厚厚的积雪。呼啸的山风扑面而来,将铁刃悉诺罗身后的几名亲兵吹得后退了三两步。而铁刃悉诺罗则如同在城墙上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
“将军,风这么大,快回去休息吧。如此恶劣的天气,唐兵肯定不可能来偷袭的。”亲兵十夫长索赤站稳之后,急忙劝道。
“唐人元日之时,青海之上暴雪肆虐,我军还派了数千人去偷袭龙驹岛的唐人守军。而今日不过是刮了点风,你怎么肯定唐军就不会趁我们松懈而偷袭呢?”铁刃悉诺罗厉声喝道,吓得索赤连忙低头认错。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口气太严厉了,铁刃悉诺罗上前用粗.硬的拳头轻轻捶打了一下索赤的胸膛,然后说道:“索赤,有朝一日,你也会成为将军,统兵一方。你一定要记住,战场凶险万分,必须时时刻刻保持警惕,绝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因为你闭上眼休息的功夫,在一旁守候多时敌人就可能挥刀斩下你的头颅。石堡城虽然易守难攻,可当年唐军不就是千里偷袭得手了吗?”
索赤听老兵说起过石堡城陷落的故事,对将军的教诲点头称是。
见索赤孺子可教,铁刃悉诺罗心怀大慰。他回望石堡城内,见二百余名吐蕃士兵如山石一样,坚守在各自岗位上,心情更是舒畅。
“索赤,现在城内有多少粮草!”铁刃悉诺罗高声问道。
“禀告将军,足够全城六百余人坚守半年!”
“那兵器和守城器械呢?”
“禀告将军,城内有长刀三千柄、长矛两千杆、步弓一千张、羽箭二十万支、盾牌两千面、铠甲一千件、石弹万余枚、牛油一千罐、滚木擂石不计其数。”索赤利索地回道。
“好!”铁刃悉诺罗仰天长笑:“粮草无忧、兵甲充足。唐军即使派三万人来攻,石堡也无忧矣。不过,一定要把烽火台上的积雪清理干净,柴火和狼粪都要保持干燥。一旦唐军来袭,我们要迅速让后方知晓军情。那十余条獒犬也要照看好,他们能够帮我们发现唐军的偷袭。”
“禀告将军,我们亲兵队每日都派两名弟兄在烽火台上盯守,就是怕有人偷懒。那獒犬更是日日肉食充足,警惕十足。”
“干得好!”铁刃悉诺罗心头大喜,他遥望赤岭以北的唐境,高声喝道:“唐军不来则罢,他们若胆敢进犯石堡,必让他们有来无回!”
铁刃悉诺罗在石堡城墙上向北眺望的同时,赤岭山北的峡谷内,陇右牙兵校尉李晟,率领二百余名弟兄,在怒吼的山风之中,如刀刻石雕的武士一般,远远地站在陇右节度使哥舒翰身后。
而哥舒翰身旁,则簇拥着一群来自陇右、河东、河西和朔方的唐军将领。
李晟眼神四扫,警惕地关注这周边的风吹草动。虽然想来石堡中的吐蕃守军不会主动出击,但身处两军势力交界之处,必须慎之又慎。
警戒之时,李晟忽然发现,哥舒翰身边的多数唐将都在抬头仰望云雾缭绕的赤岭,而陇右别将王思礼则躲在最后,时不时从怀里拿出什么看了又看。
“这王三郎,又在琢磨什么鬼主意吧?”李晟心中腹诽道。他和王思礼相识多年,知道他嘴巴大、鬼点子多。此次召集众将亲临前线仰观石堡城,据说也是王思礼给哥舒节帅出的主意……
“诸君,看见了吗,那就是圣人日思夜想的石堡城!”哥舒翰马鞭遥指山顶的小黑点,大声喊道:“大战所需钱粮,圣人已令政事堂不打折扣,如数调拨到位。后面,就看诸君如何奋勇克敌了!”
仰望着危峰兀立山头,来自河东的中郎将张守瑜和大同兵马使高秀岩倒吸了一口凉气。
数日前,两人率领一万河东重步兵刚刚抵达陇右。在河东戍边多年,他们自认为是见识过险山恶水的。但望着高耸入云的石堡,两人不禁心惊肉跳、头晕目眩、忧心忡忡。
张守瑜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句:“身临其境,方知大帅之仁慈。”哥舒翰似乎听到了张守瑜的牢骚,瞥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高秀岩连忙捅了捅张守瑜,示意他莫要再出声。张守瑜有些气愤,却也只好无奈低下了头。
在草原上驰骋多年的同罗部首领阿布思,来到陇右的崇山峻岭之间本就异常难受,此刻仰着脖子张望,顿觉头晕眼花、浑身难受。他眼睛一转,恭敬地对哥舒翰说道:“哥舒节帅,这赤岭山路曲折、石堡地势险峻,吾麾下一万同罗骑兵,擅长平原冲锋陷阵,在山上却无用武之地啊!”
哥舒翰自然明白阿布思心中的小九九,他冷冷一笑,高声回道:“奉信王,同罗部的勇士乃草原英豪,须臾离不开战马。步战攻城,自然无法施展。但我军强攻石堡之际,吐蕃绝不会坐视不管。还望奉信王能率部在大非川一线阻击吐蕃援军。”
阿布思一愣,他不曾料到哥舒翰早已安排好了同罗部的具体任务,只好讪笑道:“谨遵节帅军令!”
喜气洋洋的河西节度副使董延光,仰天大笑道:“哥舒节帅,圣人英明啊!当年某上表请战,圣人和政事堂都通过了,那王忠嗣竟然暗中阻扰,导致某出师不利。幸而圣人洞察其奸,将王忠嗣贬斥到汉阳去了。如今,圣人令节帅统领大军,再战石堡。某觍颜请战,甘愿率河西健儿为大军先锋,冲杀在前,拼着肝脑涂地,也要替节帅夺下石堡!”
李晟隐隐约约听见董延光大肆贬低大帅,咬牙切齿、怒火冲天,他的右手不自觉已放在横刀之上。
哥舒翰脸色铁青,他用阴冷地目光上下打量着得意洋洋的董延光,毫不客气地回道:“董副使,你既然说要当先锋,可为什么从河西带来的一万兵马不是弓弩手就是骑兵啊!”
董延光不料哥舒翰竟然当着众人之面揭穿他的小心思,神色恼怒,张嘴就要辩解。
哥舒翰根本不给董延光机会,向长安的方向拱手说道:“圣人和政事堂给某的诏书中明确说了,无论是河东、河西还是朔方的军队,只要来到陇右参与石堡之战,就必须接受某的节制。想来诸位收到的诏书中也都有此言吧。”
众人均点头称是,不敢有异言。董延光见哥舒翰摆出了圣人的诏书,也只好先压下心中的怒火。
“如此便好!”哥舒翰面色一沉:“大军作战,贵在令行禁止。军议之时,诸君可畅所欲言。但军令一下,诸君必须依令而行,不得有片刻延误。若有人阳奉阴违、敷衍了事,莫怪战场之上军法无情!某腰间的横刀可是要见血的!”
哥舒翰语出如刀、杀气腾腾!众人听后一凛,知道他绝不是在开玩笑。
董延光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陇右牙兵,憋在嘴里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李晟见哥舒翰狠狠地敲打了董延光,心中微微一畅。
“哥舒节帅,吾部微弱,不敢空放豪言。”来自朔方的党项部首领拓跋守寂谦卑地说道:“不过我部族儿郎,久在灵州山地生活,对山间步战,略知一二,愿分出两千健儿,担任大军的斥候,侦查石堡及周边的异动。”
“多谢拓跋都督,那就烦请都督调拨两千勇士编入陇右斥候营,统一指挥。”哥舒翰大手一挥,不光来者不拒,还顺水行舟,直接吞下了党项部近一半的兵力。
西平公、右监门都督拓跋守寂本只想卖个好,顺便躲避正面强攻石堡的苦差事,却未想到哥舒翰的胃口如此庞大,竟然要直接剥脱他一半的兵权。
但背井离乡的党项部兵微将寡,在大唐西北诸部族中根本排不上号。因此,拓跋守寂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而已。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拓跋守寂扭头瞥了眼兵强马壮的陇右牙兵,暗暗叹道:“若有朝一日吾党项部能有如此雄壮兵马,必如那回纥一般,开牙称汗,不再受人驱使!即使吾不能实现此愿,也期盼我子子孙孙中有不世出之英才,可以称霸一方、逍遥自在。大丈夫若为人牛马,还不如像细封部的小子那样,当个聚啸山林的马匪自由自在。”
拓跋守寂心中愤而起誓之时,他不曾留意到,看似自得意满的哥舒翰环视四周,见众人慑服之后,紧绷的脸上也偷偷露出一丝轻松。
大军云集,看似威风无比。但哥舒翰深知,自己其实是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能如期攻下石堡,自然会前程似锦、无限风光;而若损兵折将却拿不下石堡,那等待的他,将会是圣人的恼羞成怒和政事堂的滔天怒火。
因此,哥舒翰面前可谓华山一条道,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不计较任何损失,想法设法击败吐蕃,夺回石堡。
而要实现此目标,就必须严肃军纪、统一军令,将来自四面八方的军队拧成一股绳。
为了整合各部人马,在河东、河西、朔方和阿布思的军队抵达陇右之前,哥舒翰与王思礼就多方打探、反复商议,基本摸清楚了各位将领的性格和实力,并事先安排好如何选用各处兵马。
今日带诸军将领遥观石堡,也是哥舒翰精心策划的。石堡地势艰险,哥舒翰心知肚明。而各部来援将领中,除了河西节度副使董延光,均未曾亲临赤岭、近距离观测石堡。
虽然已经大致明了诸将的心性,哥舒翰还是想看看他们亲眼见到山石险恶、易守难攻的石堡城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目前看,张守瑜有一说一、性格憨直、作战勇猛,可担任攻城前锋。高秀岩性情稳重、细心周到,可以辅助张守瑜。阿布思有小滑头却无大担当,不过同罗部的骑兵还算精悍,可负责侧翼掩护,却不能赋予重任。董延光贪鄙自负、自私自利,更和王忠嗣有旧怨,深遭陇右将领鄙视,当严加震慑、夺其兵力、闲置一旁。党项人乃小部弱族,若非在山间行军作战有独到之处,简直毫无用处,收其一半兵力归中军直管,其余士卒则归张守瑜指挥,参与强攻。陇右兵马,则跟在张守瑜部之后,伺机强攻石堡城。
盘算定之后,哥舒翰心头微松。他抬头仰望着早已观察过无数遍的石堡,暗暗吼道:“年华易老、良机难得。男子汉大丈夫,当纵情一搏、封妻荫子,岂可碌碌无为、卒于床榻之上!纵使流血漂橹、血染赤岭,某也要攻下石堡,一展平生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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