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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场大雨把秋天彻底洗了个遍,洗出了绿色,洗出了苍凉,也生出了多少通话。这个季节注定是农人收获贫困;权力收获政治;监狱收获苦难……又是个换位的时节;善良变位邪恶,真理变位谎言;智慧变位愚昧。于是人们会做出许多荒诞不经的事来
当秋风乍起,落叶纷飞时,心灵和生命就格外的脆弱。一些被政治剪刀裁下的废弃者,只好把生命悄悄奉献给大地。这些人嗅觉极为灵敏,善于把不幸放在生与死的天平中权衡,在极度无望的悲愤中,怕殃及家人,趁这秋天赶紧把自己安排掉。
城郊公路上,一个约么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拉着一辆木板车躬着腰吃力地向前走。“吱嘎吱嘎”的叫声在空寂的原野上空震响,车上牢牢的套着一只丑陋不堪的长方形木匣子。刚下过雨,板车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摇晃。离城很远了,男子显得很疲倦,他抬起头来,向前方一望,神色满然凝重。用手在额上佛一把,低头继续赶路。微风吹起他很旧的衣摆,露出干瘪躯体。在他的左胸上,用线牢牢地缝着一块火柴盒大小的白布片,上面工整的写着十二个黑色大字: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只要和人对面,那镇住他的符咒立即暴露在人们警觉鄙视的目光下:啊!他是个多么坏的家伙!此刻,字迹被汗水濡得模糊不清,他环顾四周,心神不安地把上衣脱下,在路边泛黄的水沟里洗尽汗渍,立即,布片上什么也没有,然后搭在木匣上让风吹干,继续上路。
他叫郑鹏,一位高级军医,让他看过病的普通市民管他叫郑鹏大叔,不用叫他医生,会亵渎这职业的崇高。今天助手没来,他赤着上身,胸口上正中那绺不安分的胸毛证明他有勇猛的野性,高高的颧骨把脸颊挤进浓密的胡须里,一双有神不恭的眼睛被睫毛有意遮住,不让外人看到他眼底的机敏和不怀好意的谦恭。
快到一个斜坡边,木匣子摇晃得十分厉害,他警觉地回头看看,深怕抖坏了里面的亡灵。他已经拉过无数次了,照例在往常的地方停下来歇息,眼睛眨巴眨巴观察木板车上的动静,从裤包里摸出劣质烟点上,这感觉让他舒服极了,嘬着嘴从胡须里向天空猛喷一口烟雾。烦恼和疲倦伴着烟雾旋转着在旷野的上空慢慢飘散。过了一会儿,他细心观察木匣,拣起早已用过多次的石头,轻轻侨敲击木匣,口里念着:还是阳间,该醒就醒,别装糊涂,要不上了阴间,就没法后悔了……”再砸几下,耳朵贴近木匣,确信没有动静,才叹口气,把石头放回原地……着法子曾经砸醒了一位自杀者,使他的亲人和认得他的人吓得离家出逃,认为是还魂找替身……后来他无脸见人,只好重新自杀。郑鹏大叔觉得很不划算,又认为生命可贵。他能理解这些人,他自己的身份黑过头反而变亮了。他们的死方式各异:服毒的、投河的、服安眠药的、割脉的、上吊的……五花八门。最恐怖的是上吊,长长的舌头伸出来,眼睛大张着,仿佛不甘心,以他僵硬的躯体向世人述说什么。这些自杀者都是知识分子,据说他们的肠子比常人多几个弯,墨水吃得越多,肠子上的结就越多,那结恰好通着心眼,心眼又通着舌头,奸猾的舌头自然弹不出美妙的颂歌,只能奏出适宜的低吟,一般人听得如同哀叹。但是他们代表了那个时代的真理。一个仇视知识的社会,愚昧会像瘟疫一样盛行。有的自杀者曾经是大地主资本家,他们的神经比老鼠还敏锐,时代给了他们不堪重负的臭名,只好以死来谢绝,自杀成了他们的神圣权利,以此解脱,求得亲人的谅解。
郑鹏大叔叹了口气,从木匣上把晾干的衣服摊在大腿上,摸出圆珠笔,以平和的心情公正的写下那十二个字,笔锋再带点艺术性,让人们从丑恶的寓意后面给人一点美感。他深深知道,白布片亵渎不得,否则,那些好事者会训斥她:看!他又在发泄不满仇恨……听到这些,郑鹏大叔还得谦恭地笑笑。
郑鹏从黄埔军校毕业后从军又从医,官至团级,本该去享清福,因恋家和即将出生的女儿下了船,聪明的妻子却离开了他,他以战犯名义判七年刑,把女儿寄养在妻子远房亲戚家。刑满后,高超的医术救了他,当上医生后把女儿接回来,孩子成了他生命的一切,也是他的全部财产,可惜,他的好心最终害了他。
他的医术顶尖,低头默默奉献着,本市官儿不论大小指名叫着他看病。他没有地位人们相信他的医术仇视他的肉体,反正就是堆垃圾:“喂!郑什么来着?给我那人看病!”夫人们语气强硬,居高临下,他立即温和的笑着,恭敬的坐上他那把即将奔溃的藤椅里,颧骨立即把他脸颊挤进胡须里藏着,双眼眯缝着看病人,他不能用手去触摸病人,只能观望,低声询问,语音委婉,然后下笔。这时,亲属在旁边仔细观察他运笔手势,如果有发抖的迹象,便把处方送去专家分析,确信对人没有生命危险,才考虑那是治病。
天空阴沉沉的,地里的麦苗快抽穗了,农民们听到车轮声抬起头来冷漠地望一眼,接着又低头干活。郑鹏大叔又饥又渴,身子不停地摇晃,今天得独自送进坟场,前面就是沙纳河,河水翻滚着白浪发出低沉的呜咽。每当拉着这些木匣。心情总是好不起来,仿佛这个世界都为死者哀鸣。他颓废的抬起头来望过去,河对岸是高耸入云的刹尼山,临河是片斜坡,斜坡上面有几仗高陡峭的环山石壁,上面用石灰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十个刚劲大字,几里路以外却能清晰看到。一条上山的石级把斜坡分成两半,左边是有身份的人死后安息地方,花草和绿树环抱着,那些灵魂们可以在里面自由畅享人士给他们的最后福祉。因而坟头高昂威严,丰腴挺拔,新近增添了石块砌成的烈士林园,那些武斗的烈士们并列长眠于此。
石级的右上方是普通市民长眠地,坟尖细突兀,像一双双刻薄的眼睛俯视下面。一条高坎和上下之间相隔,下面是另类长眠地,泥塚像一个个起伏的小波浪,上面清白的普通人日夜监视下面的小弧线,不让他们在地下为非作歹。眼下小弧线急剧增加,这些亡灵们,去的非常平静而神圣,没有哀怨。没有亲人的眼泪护送,只有郑鹏大叔细心地把他们照料到坟场。人们宽恕他们,谁也不去苛责。只有唏嘘惊讶,又庆幸天下将会太平。他们像盗贼一样盗走了亲人悲哀,盗走了人们的视线,匆匆逃到那片坟地永远躺下去,享受清净和安宁,却把罪名留给了他们子孙后代。
郑鹏大叔实在太累了,到沙纳河边还得用背抵着板车滑下去,他打算先休息一下,拿出身上的烤饼咀嚼起来,望着沙纳河的潺潺流水,对岸的坟场,石壁上那十个显赫的石灰大字,心里产生一种悲哀和感慨,自己经历过无数次战争乃至战斗,尸横遍野,谁又去悲哀过?他们因为贫穷,愚昧或不能实现的希望走上了战场,最后的胜利,只属于极少数人,这些少数人拥有了荣誉和鲜花‘一将功成万骨枯’郑鹏望着对岸起伏的小弧线,他们生前有伤害了谁……不能想了,生命像河水奔流永不回返,孤独的木匣子——我不能死,还有比自己的生命更宝贵的女儿。人世间只有一样是公平的,上苍给你一条命就得活下去,不管你高贵低贱,生前多么显赫,多么卑微低贱,到时都会沿着这条路爬上斜坡去躺着。他曾经恨自己失算过,望着对岸的小弧线他不恨了,生离死别多么正常,眼下要尽量麻木,尽量低贱,我不会去挤那小弧线,人们高兴我的低贱,高兴的后面恩赐一点同情。只有一点,对女儿绝不麻木,她有一副高贵的血统,这血统不能玷污,尽力保护她,她没有读书的权利,我就是教师,教他学会医术,以求得苟活。
“爸耶!爸耶!”一个少女清悦带着娇眤的叫声从身后传来,分明是女儿的声音,脸立即漾起快活的笑,回头看到女儿绯红的脸,同时,女儿的目光停在他左胸上,那稚气白洁的脸立即暗淡下来,他身子像蛰了一下发颤“罪过!”他自责一声,女儿认得那十二个字,他发现父亲的难堪。她的脸立即重现灿烂。
“怎么来了!”郑鹏慌乱地问,突然看到他身后一个少年,女儿没吭声,望着宫玛算是回答。
郑鹏仔细看宫玛,好久没见,十六七岁的孩子长高了,匀称个儿,雄健的体魄,眼睛闪着聪慧之光。只有和他在一起,女儿才会快活,尤其在野外或无人的地方,少女的骄矜和任性像花一样在宫玛身边盛开。郑筠已经忘记父亲左胸上的字。以前他们从不提那白布片的意义,即使他们都知道,深怕互相伤着。
“好极了,正巧缺帮手呢!”郑鹏笑着说,他看到女儿的手从宫玛手中抽出来。多好的一对啊!十足的金童玉女,在他的孤独中,女儿给了他无穷的安慰,父女俩在一起时,人们绝不认同他们是父女:父亲寒碜,衣衫不整,满下巴胡须蜡黄的脸。唯一给人谅解的是她的宽和的笑和高超的医术,女儿高挑细长的脖子,乌黑的头发垂在后背,发尖向上卷曲,椭圆清秀的脸蛋让人怜爱,一双大眼镜顾盼高雅而沉静。孤自一人时,目光深处流露出忧郁和茫然,这样的情绪不会让父亲看到,她总是以笑脸和快活面对父亲,偶尔撒一个机械的娇媚博得父亲的欢心,然后责备父亲太不讲究衣着。她不理解父亲的自贱是自我保护。父亲挣来的微薄的工资几乎全花在她身上,使他获得快乐,一种愧悔的补偿。他的眼光伸向未来,等女儿长大,命运和性格注定会和宫玛结婚,宫玛的家庭会保护她。
“叔叔!帮忙吗?我们好久没到河边来了。你拉什么?”宫玛解释他和郑筠在一起。
“死人,确切说是自杀者!”郑鹏从木匣旁边把准备好的绳子解开,一边说一边系好。
“为什么要自杀?死那么容易吗?”宫玛问,郑筠盯着木匣吓得抓住宫玛的手,仿佛木匣里的死人会复活跳出来。
“别怕,我会战胜他们的!”宫玛给郑筠壮胆。
“人活着很累时,死亡就是休息。”郑鹏说。
“自杀呢!”
“又一股力量在不知不觉中吞噬他的生存的勇气,偶然发现天堂多么美好。于是,就不辞而别了……好啦!帮忙吧!你也来。”他指着女儿说。
“不!”女儿坚决回答,压抑的快乐带着任性发泄了,白净的小嘴嘟着。
“郑叔!别难为她,我练过武呢。”宫玛央求道。
“现在他该接触死亡是怎么回事,医生是不惧死人的,是死神的斗士!”郑鹏表面严肃,内心很满意宫玛说的话。
“她学医了?”宫玛问。
“是的,她将来会成为一名好医生,也是她唯一的生存之路。”郑鹏打算从各方面不让女儿低于宫玛,要她品性高雅,优良的人格,向她的母亲一样。她母亲原是位副司令的掌上明珠。当时郑鹏英武,办事机敏又是军医,司令看重他并培养他升至团长,而今,女儿继承了她母亲的外表,从内里复活他母亲的良好秉性。
“好像那儿有阶级斗争!”宫玛指着对岸那片坟地做了个怪相说。
“阶级斗争无处不在,死去的灵魂会捣乱,有人监视着呢!”郑鹏说。他已经系好绳子,看见女儿愣愣的站在那儿四处张望,小嘴紧闭,想要发现什么。郑鹏从女儿的神色进一步观察宫玛,他站在木匣子前方,高高的个儿英俊的脸旁透出活泼和灵气,眉宇间不失刚毅,嘴唇上方出现了茸茸的胡须,白洁的脸上没有娇气和轻忽,一副少年阳刚气十足的佼佼者。很像他当年的父亲宫灿……现在,郑鹏更确信这个孩子将来定有远大前程,女儿攀着他会幸福,在理想的绿荫下生活,今天结伴出游,证明他们的友谊深厚。
“怎么啦!”郑鹏发现女儿不高兴像掉魂似的。郑筠不吭声,小嘴嘟着看一眼宫玛,然后向路边跑去,再枯草间寻找只有在冬天偷偷开着的小花儿,花蕊黑黑的,边缘几班黄色花片护着花心。郑鹏和宫玛有趣地望着她,很快她抱回一拢花仍在宫玛脚边,命令带着骄矜:“把它们插在棺材上!”宫玛笑着顺从她,“主意不错!”把花插在木匣缝里顿时,木棺失去了恐怖的外表,给人圣洁而美感。
三人一起拉木匣过河,郑筠忽然停下来,偷偷拧宫玛的胳膊,宫玛反手去拧她,两人顿时吵起来。
“怎么回事?”郑筠停下来问郑筠。
“爸耶!他说过了今天以后不再理我了!”女儿终于爆出了心中的怨气,“还说今天和我最后一次来河边玩。”
“是吗?”郑鹏望着宫玛惊讶地问。
“我妈说的。不让我出门呢,我是偷偷约她来的!”宫玛显得很沮丧。
“为什么?”断绝交往的郑鹏很震惊,他心中美好的希望突然泯灭了。
“不知道!就这么说了,从此不让我们再来往。”宫玛说。郑鹏沉默了一阵,猛然看到自己左胸上的白布片。
“好吧!最后一次。”郑鹏说。立即变得悲凉起来,赶紧调整拉绳,把最长一根从女儿手中拿过来交给宫玛,女儿拿着最短一根靠近自己。
“怎么啦?爸!”郑筠不解父亲的用意。
“不用问,孩子!还是迟明白的好,否则你会失去童年的一切,活着要有骨气…….你看坟场到了,玩去吧,一定要珍惜最后一天……”郑鹏悲怜地说。
“郑叔!我想参加武斗,保卫党中央,我有‘将军’的天运,机会来了……”宫玛信心十足地说。
郑鹏低头看到胸前的白布片,“你要做什么,我没权干涉,有一点,希望你明白我现在正做什么……”郑鹏一边说一遍刨坑。
“我妈和你想法一样,都不让我在外面去混,奇怪啊!”宫玛很失望。
“爸!把花一起葬下!”女儿在旁边赌气说。
“我会的,你们去玩吧,过了今天,你们彼此就是陌生人……”郑鹏酸楚的提醒他们。
“真的吗?你会忘记我?”郑筠不舍地问宫玛,心里十分不安,不明白将会发生什么。
“你是我妹妹,永远是。”宫玛诚恳地说。郑筠把纤细的小手伸给他。
“宫玛,求你别欺负她,她多弱小啊!”郑鹏直呼他的名字央求他,宫玛点头头。
他们手牵手向坟场外跑去,郑鹏望着女儿娇媚柔弱的背影:“天啦!我怎么保护她,我是一只狼啊……不!我要让她高贵起来,医术会养活她,把我生命全部变成爱给她,我的女儿……”郑鹏一边自语一边拼命刨坑。
天空阴沉沉的,快下雨了,狂风卷着远方的枪声传来。又是派别之战,说不准年轻幼稚的死者等自己去收尸。他赶紧把木匣子放进坑里掩上土,留下一个气眼,万一复活可以轻易打开疏松的泥土出来。很快,一条新的小弧线出现了。
“再见,我的同胞!”郑鹏深深地向小弧线鞠了一躬,收拾工具向下走,到了小弧线边缘,回头凝视那片整齐有致的新坟。
“我的天啦!肯定要出大事了,干嘛早早来争这块地盘……”他悲沧的掉下泪来。
大雨倾盆而下,那十个大字渐渐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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