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去三进一,七上二去五进一……二上三去五,二退一还八……”魏长兴的珠算不是十分熟练,一边拨着算盘子儿,一边嘴里默默念着珠算口诀,油灯之光从侧方照来,他厚实的嘴唇,在墙壁上投下的侧影,一动一动,像两只小虫在爬行。算一阵,他将手指在嘴皮上舔一下,再又翻开一页粮簿……
毛蛋为师父端来一杯茶,怕师父烫嘴,坐在师父旁边,用一把蒲扇朝茶杯上扇去。“师父,这两天咱的粥,是不是熬得太稠了点儿?照这么熬下去,就是再多粮食,我看也压不住这堰口……”毛蛋嘴巴嘟噜着,一脸愁苦相。
魏长兴“咳”了一声,将身子朝后靠去,揉揉眼睛,索性将厚厚的粮簿合上了。“你娃呀,真是看戏淌眼泪,替古人伤心哩!粥熬得再稠,你家给出过一石半石米没有?夫人反复交代过,粥要熬得‘吹气不能见窝,插筷不会斜倒’,我要是敢马虎一点,夫人就能把我脑袋给拧喽!”魏长兴笑了笑,说:“要不,到时候我给夫人说,这是我徒弟的意思,他心疼咱卢家的粮食哩……”
毛蛋吓得连连摇头,连连摆手,扭得屁股底下的椅子“咯唧咯唧”地响。魏长兴看着他那呆头怪样,哈哈大笑,笑得肚皮上的布衫,“突突”地跳。笑过一阵,正襟危坐地问:“最近跟杏儿咋样?听禾巧说,杏儿这两天正给你缝鞋垫哩,鸳鸯戏水,并蒂莲开,一针一线,缝得仔细得很哩!”
“嘿嘿,那是我跟她打赌哩,我说我用菜刀雕花,比她拿针绣出来的花,更美气,更好看!她不服气呀,非要跟我比一下哩……”毛蛋一脸得意之色。
魏长兴又是一笑,轻轻地在毛蛋后脑勺上来了个“爆敲栗子”,“看不出哟,瓜娃也有贼精的时候哈……”
窗外吹来一股子风,油灯晃了两晃,几欲熄灭,毛蛋连忙伸手去挡,“哗啦”一下,胳膊肘将算盘带翻,砸在砚台沿上,毛笔便跳了起来,在毛蛋的嘴巴上划过两道黑痕,仿佛毛蛋一瞬间就长出了胡须。
魏长兴看着毛蛋的模样,又是肚皮跳跳地笑,末了,深吸一口气,肚子圆鼓了起来,从鼻孔里将气长长地呼出,“按说你娃岁数不小了,该是想着娶媳妇了……唉,这狗日的老天爷,把人往死里拖呀……”
又是一个大晴天,又是圆圆的太阳,毒辣辣地照,蓝天如玉,白云似絮。
夫人立在窗前,手罩前额,看着亮晃晃的太阳,叹息着,转身回到供桌前,折下一截小香棍,放进一个敞口圆腹黑陶罐里。夫人早已记不起来,究竟是从哪天开始,她想到了折香棍记天数的方式,原本以为,香棍折不了多少根,老天爷就会下雨,谁承想,黑陶罐里的香棍都快装满了,可老天爷还是不下雨,天天大太阳,天天没指望,真不知道还要折多少根小香棍才算完……
夫人盖好黑陶罐的盖子,用指甲抠着陶罐上的凤凰图案,从凤头一下抠到了凤尾,忽然间,夫人就想起了三小姐卢芸凤。三小姐在上海读书,前阵子还来了信,顺带寄了张相片,笑容甜甜,睫毛弯弯,看着让人怜爱。她在信中说,上海啥都好,就是饮食吃不惯,太甜,没有家乡的油泼辣子,吃啥都觉得寡淡……
供桌上的香,燃得差不多了,夫人从香筒里抽出三支香,原本要放到蜡烛上去点,想起三小姐,就想起了她托人捎回来的洋玩意儿打火机,便拉开抽屉,取出打火机,将香点着了,甩甩,****香炉里,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夫人这边香烟袅袅,卢老爷这边却是曲声阵阵。
三太太蒋素芹,今儿穿着一身青萍色细金丝无袖旗袍,缎子料,明光水滑,直将她的身子,包勒得玲珑无比。三太太进卢家前,是省城里有名的旦角儿,嗓子脆,人皙气,卢老爷费了老大一把劲儿,才把她娶了回来。
今儿三太太学了一段新曲儿,一高兴,就到老爷的书房里来显摆显摆——
“鉴湖秋水碧于蓝,心赏随年淡。柳外兰舟莫空揽,典春衫,觥船一棹汾西岸。人间万事,暂时放下,一笑付醺酣……”
三太太捏着个兰花手绢,边唱边抖,眉眼顾盼,腰肢细软。卢老爷仰坐在太师椅上,半眯着眼,摇头晃脑,掌中的核桃,随着节奏盘转,沉醉不已……
“老爷,保安团的余团长有事求见……”一位丫鬟进来报告。
卢老爷颇有些不耐烦,手抚着后脑勺的褶肉,顿了顿,方说,“请——”
余团长一见到卢老爷,笑得满脸是褶,“卢老爷好,有个事儿跟你说说……”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睛瞄着茶几上放着的一小碟麻花,那是三太太刚吃剩下的。
“余团长,还没吃饭吧?”卢老爷转头看着麻花说,“先对付点儿?”
余团长一步上前,端起碟子,便嘎嘣嘎嘣地咬了起来,吃太快,噎得直翻白眼,三太太赶忙为他端来一杯凉茶。
麻花吃完,凉茶喝净,余团长抹抹嘴巴说,“是这事儿:今儿早上,大西门那边,有两伙流民在干仗,一伙是刚来乐州的,一伙是来乐州很久了的,来很久的流民,堵住城门,说啥不让初来乍到的流民进城,这下肯定就干起来了嘛!我的人赶过去,两面的人都训了一顿,最后,还是放人进城了……”
“就这事儿?”
“嗯,就这事儿!”余团长想了想说,“我的意思是,来问问卢老爷,往后再遇到这种事儿,要不要……把城门给封了?”
“封了干啥?进,全都让进……”卢老爷喃喃着,“封城门?让人笑掉大牙!”
余团长出了房门,走了几步,折返回来,又是满脸笑,腰弯得帽子都快掉地上了,“孙县长……孙县长说,看卢老爷能不能行个方便,给县里借点儿粮食?上头给发的粮,雁过拔毛,不够吃,兄弟们饿得路都快走不动了,咋为乐州老百姓办事儿?”
卢老爷挺着肚子,噘着嘴,眼睛望着屋顶,半响,方说:“好吧,你去找魏伙头,让他派人给县上送三袋粮食!”
余团长走远了,三太太拿起茶几上的小碟子,用兰花手绢擦了又擦,撇着嘴,“借粮的时候,跟个哈巴狗似的,跑得欢实!那天灾民闹事,多大的响动,也不见派一个人来,他余团长耳朵里塞了猪毛了?哼……”
“罢了,罢了……”卢老爷长叹一声。“对了,刚才唱到哪儿了?继续继续……”
三太太这回抱了一把琵琶,手指头上套上了拨弦的玩意儿,细声细气地唱起了一段越剧,琵琶声声,唱词柔柔,卢老爷听着听着,竟犯了困,眼睛睁了好几下,眼皮像被牛皮糖黏着了。
三太太一脸不悦,正犹豫着要不要唱下去,魏长兴却来敲门了。
“老爷,三太太。”魏长兴左右各一鞠躬,“刚才保安团的余团长来借米,说是老爷给的话?”
卢老爷张了张哈欠,拍拍嘴巴,“是,没错啊!”
魏长兴眉头紧了紧,低着头说,“这事儿,要不要给夫人知会一声?最近放粥……”
“知会个啥?大事儿小事儿都知会,烦不烦?”卢老爷一下怒了,心说:谁都晓得夫人是卢家的顶梁柱,可也犯不着在三太太面前,唱我卢福海的惧内戏吧?这个魏伙头,做菜能行,说话办事真没个眼力……
“热热闹闹啊,唱啥呢?”
卢老爷还想再训斥魏长兴几句,一转头,夫人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见夫人进来,三太太和魏长兴齐齐道了句“夫人好”,便都退出去了。
听着三太太和魏长兴的脚步走远了,卢老爷这才站起身来,笑吟吟地拉着夫人的胳膊,请夫人上座。
夫人坐稳后,挥开卢老爷的手,“听说刚才余团长来过了,啥事儿啊?”
“也没啥,说是大西门那边有人干仗,一伙灾民不让另一伙灾民进城!”卢老爷看了看夫人的脸色,顿了一顿,又说:“还有……县上借了三袋粮食,我正准备去给夫人通报一声哩,夫人却就来了,嘿,巧得很……”
“借了多少回粮食了?你记得清吗?”夫人一脸的鄙夷神情,“回回都说是上头的粮食来了就还,回回这么说,回回还来借,还的粮食呢?他孙县长、余团长要吃粮,咱卢家上上下下就不吃粮了?乐州城里那么多灾民就不吃粮了?”
“唉……这不都是老天爷给闹的嘛!都是人,都有一张嘴……”卢老爷一脸无奈与无辜。
“没错,都是人,都有一张嘴!”夫人“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便朝外走去,走到门口了,又转了回来,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通知魏伙头,打今儿晌午起,厨房不开伙了,把地窖打开,里边的腌菜坛子搬出来,卢家所有人,全都吃粥下腌菜!都是人,都有一张嘴,别人能吃,卢家人为啥不能吃?还有,给账房也打个招呼,从今儿起,没我的凭条,账房一个子儿都不准往外支!谁要是吃不惯,谁要想用钱,都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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