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铁汉的铁匠铺,门脸并不起眼,若不是门口悬挂着一面大大的“铁”字旗幡,初来乍到之人,自门前经过,断不会想到:这是一家存于乐州多年的老字号铁匠铺。
陈叫山一走到铁匠铺门前,便觉眼熟,一回想,正是初来乐州那晚,月色明亮,王铁汉与他的一众徒弟,在门口聊天,自己则恰巧从这里路过。
自门口的窄门进入,先是一条狭长的甬道,行约十来步,是一小天井,天井内有一口古井,古井四围,花木繁盛,虽是大旱之年,但“近井花木”,依旧蓬勃葱葱。
过天井,再朝里,是一大院,方方正正,一圈皆为房间,王铁汉的十来个徒弟,自是不愁住处。从正当中一房间穿过,又是一大院,院内铁器众多,镢、锄、镰、耙、犁、钉、钩、刀、斧、链,林林总总,依序皆挂列于墙上,铁光熠熠。两座大熔炉,高高耸立,三个打铁台,分列其间,一转的长条大板凳,挨墙摆放,即便百十来人,也能坐下,凳面油光铮亮,一看便知年月长久。
陈叫山刚走到正当中一条大板凳前,忽听王铁汉说:“鹏飞,鹏云,鹏天,将好汉给我摁在板凳上!”话刚落音,饶家三兄弟,一下跑过来,抓手的抓手,抱腰的抱腰,按肩的按肩,一下将陈叫山牢牢地按在了大板凳上。
陈叫山不知这是何故,正愣神,却见王铁汉双膝跪地,双拳一抱,“好汉虽然年轻,但侠肝义胆,危难之际,救我嫂子一命,请受我一拜……”
陈叫山急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便要站立起来,饶家三兄弟眼见陈叫山不受拜,更是急了,拼命要将陈叫山按住!陈叫山顾不得这么多,膝盖朝外一分,双臂猛地一抬,大喊一声:“王叔,这真是使不得!”一下将饶家三兄弟挣开,“哗”地站起身来,俯身便去拉王铁汉,王铁汉十指紧紧抠在地砖缝里,如何轻易能拉起?陈叫山便与王铁汉面对面跪下,“王叔,你是长辈,岂能给俺下跪?礼义尊卑,万不能乱……”
王铁汉长叹一声,“我只道当今乱世,礼坏乐崩,年馑之年,人心不古!却未曾想到,有你这般侠气好汉,救人危难,毫无犹豫,助人度劫,一如自己……请受我一拜!”说着,便要弯腰叩首,陈叫山双手一迎,将王铁汉的肩膀托住,“王叔,起身吧,今儿俺万不能受这一拜!”
郑半仙看着这一幕,为两人的侠义柔肠,拍手以赞,两相一劝,方使得二人双双站起。牵着二人手臂,郑半仙情致高昂,不禁朗声读出一句——“古来豪杰多在此,力自树立非由它。”三人牵手并立,畅怀大笑,院内所有人都随之而笑,笑声高扬,升跃至天……
众人在客厅坐下后,王铁汉对一位徒弟说,“七庆,抱几坛酒来,今儿我要与叫山兄弟喝个痛痛快快!”说罢,将手拍在陈叫山肩上,“论年岁,我够当你叔,你是我侄,但我就觉着那般叫,别扭!干脆你就喊我大哥,我喊你兄弟,这样听着痛快,过瘾!”陈叫山正欲辩说,王铁汉却转头看见那位七庆,依旧楞在原地不动,便拿眼瞪了瞪。七庆一脸愁容,“叔,只剩两坛子酒了……”王铁汉顿时明白了:这么多人,两坛子酒,如何够喝,怎么痛快?
王铁汉起身去了内屋,出来之后,手里提着一把青龙敬海的宝剑,剑鞘之上,两条青龙盘绕,海浪纹饰,丝丝细腻,剑柄以古木压合,边缘皆嵌细密的翡翠宝珠,绿红紫黄白,五色齐全,一看便知是不可多得的绝世宝剑!
“七庆,你跟鹏飞他们一道去,把这剑当了,换些酒菜来,速去速回!”
七庆正愣神要不要接剑,陈叫山一步上前,从王铁汉手里将剑取下,郑半仙见此剑如此精美绝伦,料定非一般凡物,岂可说当就当,便说:“贵楷兄弟,万不可因一时吃喝,当掉珍爱之物啊!我们心意相通,情义至此,何须借酒菜以助?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众徒弟也纷纷劝说,皆不同意当剑!陈叫山缓缓抽剑在手,盈盈寒光,夺目凛射,十个小篆之字,刻于剑身:清辉照海月,白首卧松云。
王铁汉伸出一手,握住剑鞘,“五花马,千金裘,当都当得,一把剑而已,有何不可?”
陈叫山见他这般执意,笑着说:“大哥,俺现在就称你为大哥了!剑就不要当了,酒不够喝,我倒想到一个法子:刚才见大哥院里有一口水井,不如将那两坛子酒拿来,兑加井水,喝个痛快!酒虽是淡了,可咱们之情义,岂是烈酒可能比?”
王铁汉畅怀大笑起来,“好,好啊!酒淡情意浓,痛快,当真痛快!”
这时,吴氏背着一个大竹篓回来了。自那天王铁汉为了款待吴氏和郑半仙,当掉了“星宿乌金秤”,又将两只看家守院的白鹅也杀了,吴氏便心疼不已。可转一想,她这位表兄弟,本就是个看情义比命都重的人,十来年未见了,若不让他尽到一分情义,他定然不答应的。可这年馑之年,吃喝是大事,处处都有绸缪呀,于是,吴氏便背着竹篓,让王铁汉的一位徒弟领路,在乐州城北一带,挖野菜,掏草根,摘树叶,而后在井台上淘涮、拔涩、摘择干净,用以补菜。
吴氏听说刚才王铁汉又打算当宝剑,便数说起来,“贵楷,柴米油盐是小事,细水长流是大事,以后再不可这么大大豁豁……”她听了井水兑酒的想法,极力赞赏,“叫山是个好娃,人体面,心还细,闯江湖过日子,都成!将来,我一定给你寻个好媳妇儿,一般的闺女可不中,得顶好,顶顶好……”
陈叫山被说得低头默笑,一语难出,王铁汉便填话来说,“嫂子是实诚人啊!”
王铁汉的几位徒弟,从东屋搬出来两口大缸,打井水上来,内外洗刷干净,装入井水,而后抱着酒坛子,朝缸里“咕咚咕咚”地倒酒,再以大马勺,在缸中反复搅动。王铁汉走到缸前,舀起一勺,品喝一口,赞道,“嗯,还真是好喝,好喝得很哩!这酒,这滋味,让人痛快,让人舒服过瘾啊!”
盐拌野菜,井水兑酒,众人围聚一屋,吃吃喝喝,其乐无比!
大家正吃喝间,忽然闻听街上有人高喊“放粥了——”王铁汉的几位徒弟,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站住!”王铁汉一声厉喝,“都干啥?今儿是给叫山兄弟摆酒呢,人都跑了,像什么话?一顿不吃就饿死啦?瞧你们那点骨气……”
几位徒弟被训得低下了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陈叫山忽然想到:卢家说今儿放粥会加米。便对王铁汉说,“大哥,让他们去吧!卢家不是说今儿放粥加米嘛,看看粥熬得稠不稠……”
过了一阵,几位徒弟端着几碗粥回来了,众人一看,果真是加了好多米,黏黏的,稠稠的,一个碗里插着的筷子,被粥糊固得牢牢的,不掉不倒。
看着这几碗稠粥,众人却都没有动筷子的念头,盯着碗,一言不发,屋内空气瞬间严肃了许多。
“叫山,你日后有何打算?”郑半仙率先打破了沉默。
陈叫山抓着一个大海碗,咂了一口水酒,笑笑,“俺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啥打算,活着便好……”
郑半仙略一沉思,“以老夫之见,你此次怒杀恶犬,看似是祸,实则是福!古语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大灾之年,人心浮动,卢家每日放粥,救济满城灾民,灾民虽受救济,却难免心有抱怨,卢家人日久放粥,则难免心生吝啬,而有忧虑。至此时,两方形成一微妙对立:灾民希望卢家放粥加米,而卢家既想保住仁善之名,又惟愿能尽量节省下粮食,时日一久,恰如水火,难以相容……”
大家都听得仔仔细细,静待下文,郑半仙却喝下半碗酒,以袖子擦擦嘴巴,深吸一气,“两方水火不容,只差一个‘由头’,便会爆发冲突!而卢家的恶犬,便是这一由头:在卢家来讲,护家之犬代表他们之利益和尊严,不容侵犯;而在灾民眼里,恶犬咬人,便是卢家倚强凌弱,以富欺贫之外化,如一根钢针,将卢家仁善之脓包,瞬间挑破!你助危救难,怒杀恶犬,在灾民眼中,你是英雄,而在卢家人眼中,你是灾民之代表,对抗卢家盛威之代表。然而,卢家虽是憎恨于你,却知其中利害,不敢加害于你,是为维护仁善之名,以防激起民变。我们此次前去救你,号召灾民时,一呼百应,声势浩大,卢家人感觉应对棘手,硬不得,软不得,不敢深,不能浅……稍有处之不慎,便会酿成乱局,难以收场!而你的出现,将这一切巧然化解,如此一番,卢家明白了你的斤两轻重,宣布放粥加米,缓解冲突。而灾民一方,自是欢欣雀跃,愈发视你为英雄,稀粥变稠粥,全乃拜你所赐……”
说到这里,郑半仙索性站起身来,“自古英雄出乱世,风云际会正当时!来,叫山,我们喝一碗……”
众人也纷纷站起身来,高高举碗!
陈叫山高喊一声:“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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