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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李晓梅那句带着哭腔的开场白,“我在福山路小学工作了17年,如今却要离开,心中真是有很多的不舍。”,确实为她赢得了担任校长以来最多的、真心的、长时间的掌声,然而讲话显然太过冗长,早就把人们的耐心和同情心耗尽了。此时的女老师们,大多已经在心里盘算晚饭吃什么,需要买什么菜了。
简秋把手机藏在桌子下面给夏语发信息:领导以新换旧,发挥‘超长’,你接孩子你买菜!发完觉着不放心,又补了一条:冰箱里还有一根胡萝卜、半颗白菜。
简秋抬起头,李晓梅的告别讲话终于over,局领导已经在介绍新任了:“吴雅欣,吴校长,这个,是我们区里,土生土长,啊,培养起来的,啊,这个,很有资历的校长...”简秋曾经很纳闷儿的问过夏语,领导说话为什么总是特别慢。夏语的解释是,“如果都像你那样嘴比脑子快十倍,根本没法儿当领导?”按照这个理论可以有两种推断:一、自己绝对不是当领导的料;二、教育局的领导们都特别有脑子。
简秋碰了碰右手边儿的卢之芳,“这个吴雅欣怎么看着眼熟?”卢之芳扫视了一圈儿,见周遭没人注意,低头悄声,“大姐,你外星来的?这是高宏小学的校长。这次教育局对校长们大调,李晓梅去万青(万青路小学),吴雅欣来咱们这儿,万青的孙敏琪去高宏(高宏小学)。他们仨整个儿转了个圈。”卢之芳看了看左右,压低嗓子,“万青那位高仙儿,幸亏去了高宏,不然可有咱么受的。”
简秋刚要说话,手机震动,夏语回复了一个“哦”,简秋略略放心,“为啥?”。卢之芳略显得意,眉毛一挑,“听说那个李敏琪是个铁地雷,骂人不留情。而且特事儿妈,迟到30秒都管!”。简秋撇撇嘴,还想说什么却不得不停住话头,吴雅欣开始就职讲话了。
吴雅欣说话干脆利索,讲话的语调起伏也不大,并没有李晓梅那般声情并茂的好演技。简秋乍看之下,这个人脸面宽平,表情淡定,有点不露悲喜的感觉。所有人都停下手机或者作业史无前例的认真聆听。与其说出于尊重,倒不如说出于好奇。
吴雅欣很快做完了就职讲话,局长再次展开来勉励众志成城,并宣布了校领导班子其他成员的任命。学校里几位有资历的老教师已经再次把注意力放回到批改作业上了,对他们来说,更换领导班子无关紧要。职称已是评到了头,工资也是全校最高,成绩高低无非也就影响一个月300块钱的绩效,对于一个月收入四、五千的人来说,倒也不差那几个,更何况据说有好几位在外代课,一个月也不止三千。中层主任们也表现得比较淡然,只有几个工作时间尚短的新人或惊愕,或期盼,或欣喜,窸窸窣窣的低语不断。
曲洁提了副校长,这个早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只要别论长相,拿出哪一样,曲洁都是顶一不顶二的。如果曲洁提副校靠的是实力,司云燕也提了副校,那靠的自然就是老公的资历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于是议论纷纷,受此影响,司云燕脸上的喜悦明显打了折扣。
简秋算了算,加上原本就是副校长的钱瑞,现在学校里是四个校长,九个主任,四个教研组长,六个年级组长。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动嘴的比跑腿的多啊!简秋又斜眼瞄了瞄离吴雅欣两人远的李晓梅,似乎还沉浸在悲伤中,眼睛红肿,看来是动真感情了。简秋心里说不上是庆幸还是郁闷,竟有点怅怅然了。
自己大学毕业,恰逢高新区教师招考。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分到福山路小学工作,却不知为什么不对李晓梅的眼,很是给自己穿两年多的小鞋。分给自己的班是全校最差的,带的班是最多的,日常工作也总是找自己的麻烦,那段时间过的,辞职的心都有。最后还是教研组长穆娜给自己提了个醒,过年去了趟李晓梅家,把夏语的年底奖金都搭了进去,才换来了工作顺利,以后年年如是。虽说自己真心反感这一套,但李晓梅还就吃这一套。每年一次,咬牙跺脚,礼品还得绞尽脑汁的次次翻新。如今算是逃出升天了,但终究是喂熟了的。这半路又杀出个新领导,谁知到脾性怎样,莫不是还得重来?想到这些,简秋不免有些心烦意乱,看看手机已是下班儿四十多分钟了,长出了一口气。
手机铃声大作,惊了简秋一个机灵。慌忙静音,才看清是夏语打来的。猫腰溜出会议室,“怎么了?接豆沙包了?”。隔了大约半分钟,电话那头儿才传来夏语慢条斯理的声音,“嗯,秋?”。刚结婚时,夏语的温吞性格狠狠的折磨了简秋好长时间,如今简秋的性子虽说仍旧急躁,但至少比从前耐心多了。不过今天的会开得她心浮气躁,“有话赶紧的!开会呢,谁有时间跟你磨叽!啥事儿?”“额”又是一阵儿空白,简秋深呼吸,控制!“那个,豆沙包发烧了,我跟我妈在医院呢,你看你是过来?还是…”
(二)
简秋火急火燎的赶到学校,背上微微地渗汗,根本没留意到降温带来的寒意。摁指纹时已经迟到,心里暗暗诅咒,“这指纹机每天被摁这么多次,还不坏,什么破质量!”。好在今天自己没有早读,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正好歇歇。昨儿晚上赶到医院,儿子已经输液睡着了,凌晨三点高烧不退,折腾了一宿,这会儿真是筋疲力尽了。简秋边看着时间,边急行军一样的吞下手里的面包。下早读的铃声差点儿把自己噎死,看来已经没工夫备课了,抽出课本大致浏览,今天只能讲习题了。
何云霞第一个快步进了办公室,别看她个子不高,频率却快,跟在身边的学生一路小跑,“以后作业谁没交,就给我拉个单子,别说有几个没交都不知道是谁!”抬眼见简秋在便问,“你昨儿提早走了?”
“嗯,我儿子住院了。”见何云霞张嘴要问,自己赶紧补了一句,“肺炎!”
“哎呀,肺炎!我儿子也得过,特麻烦!怎么也得十一二天才能见好。”
“嗯,大夫也这么说。”
看简秋没什么精神,何云霞立即转移了一个自认为刺激的话题,“今儿下午两节课后全校大会。”
“一上任就开会?”
“那当然,一看就是个干练的。再说了,新官上任嘛!”何云霞挤眉弄眼儿的省略了后半句。转眼看见卢之芳大腹便便的进来,又和她交流起孕育的话题来。
简秋把练习册放到讲桌上,“OK,openyourexercisebooks,lesson19.”做完一道题,简秋敲了敲离自己最近一个女生的桌子,“李娟娟,这道题你怎么写的?”那女生支吾了半天,唯唯诺诺的回答,“我拿铅笔写的!”。班里的学生愣了几秒钟后,迅速爆发出夸张的大笑。简秋也拼命的压了压自己的表情才没笑场,无奈的瞟了那女生一眼,“我是问你这道题的答案!”
一晚上本是熬夜熬得头昏脑胀,有气无力,谁承想一上课,活生生被学生气得精神百倍。回到办公室才幡然醒悟,都忘记自己有没有给学生留作业。简秋长长地吁了口气,第二节没课,ThankGod!
今天整个学校都弥漫着些兴奋的散漫。新领导的变动让简秋也感觉有些心不在焉,于是仰在椅子里闭目养神。课间操的时候走廊里学生骚动,夹杂着西河口音,根据经验,是学生家长。说话间,一男一女进了办公室。“陈老师在不?!”简秋听出语气带怒,不由得抬眼看了一下:两人都是三十几岁,男人怒气冲冲,女的满脸轻慢。卢之芳问那女人,“你们是学生家长?有事?”
“嗯!我们来找陈老师评评理!”男人不等女的张口便炮轰一样的吼叫起来,“你们这儿是甚学校了?我们刘喜惹下个谁?!娃娃学习不好,也不能这个样儿欺负人哇?!我在号子核儿(监狱)内会儿(那时候),警棍棍(警察)也得尊重人了哇!不要欺负我们这些老实人,谁是个怕谁的?咱们不要把事儿闹大了…”女人见他话头不对,便将男人推搡出去,走廊里仍能听到男人用地道的西河话不干不净的咒骂着。
卢之芳放下脸来,冲着何云霞说,“这是啥家长,啥素质?有事儿说事儿,大清早儿的,跑到学校威胁谁呢?让他试试看,敢动我!?”何云霞则悠悠的笑了,“咱这儿的家长你还不知道?你怀着个孩子,快别生气,不值当!”。转脸问简秋,“这是陈静她们班的?”
“应该是吧。”
“因为个啥这么大火气?”
简秋笑了,何云霞永远都那么爱打听小道儿消息,就好像从那点儿风吹草动里可以窥探出改变命运的契机。每当有什么新闻,小眼睛就滴溜溜转的那叫一个欢,眼角的笑意比平时更浓几分,她那个圆胖又紧实的肚子里肯定装满了各种花边逸闻趣事。当然,这会儿她跟你透漏‘天机’,说不定下一刻,你就是她和别人的‘天机’了。
“那你得问Miss陈了。”说完,简秋拿起书上课去了。
大多在这儿上学的孩子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子弟,想在这儿上学,必须租住村里的房屋,获得暂住证才行。卢姓和李姓是福山村的大姓,其间又有结亲挂友的不少,家长若要孩子长久在此上学,这两大家族是得罪不得的。卢之芳便是福山村的坐地户,底气自然足,一句话就能让你在村里租不到房子,没房子,就没暂住证,没暂住证,就甭想进福山小学念书。
(三)
秋田市是北方边塞小城,今年冬天冷的早,刚过十月中,已经落叶尽去枝头空空了。春秋两季,秋田的风如同这儿的人一样硬朗,这两季的空气质量自然也好得多。看着是晴空万里,阳光充足,却冷的实实在在。
简秋一出宿舍就是一激灵。夏语在医院陪床,一个人懒得回家,学校食堂凑乎一口。本打算在教工宿舍补一觉,可心里总惦记着豆沙包的病,翻来覆去越发心烦,倒不如去办公室判作业了。
教师宿舍和教学楼隔着操场,简秋横穿时,还能闻到塑胶跑道被太阳晒出的呛鼻味道。这地方总是人声嘈杂,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进了主楼,简秋没直接回办公室,而是朝着卫生间的方向溜达。学校是近五年的新校舍,防震抗灾的能力到底有多强简秋没法测验,单就这个厕所的返修率来看,估计质量也就是促销大减价的级别。
简秋隐约听见有脚步声,这个时间睡不着的看来还不止自己一个。脚步近了,还伴着低低地打电话声,是卢之芳。听她紧张的声音,不论谈的内容是否隐私,被自己碰到,大家都会尴尬。更何况,如果是不介意被人听的内容也就大可不必选在这个时间了。简秋悄悄的从里面锁上门,假装这个单间的厕所正在检修,就恨不能在门上再贴个‘抢修中’的A4打印纸了。
谁知道人家卢之芳进了卫生间,就根本没打算解决个人问题,她那个三星手机的大喇叭把电话另一边的李晓梅暴露无遗。卢之芳说的是福山村的土话,“还把我气了个够呛,早知道就不领他们直接去校长室,先在外面儿闹够了再说。关键吴雅欣不是个省油的,没怎么骂陈静,倒把他俩数落了一通。那也是俩怂包包,吴雅欣三句两句就顶得他们没气儿了,跟灰孙子一样。”
“这倒不当紧,主要得让吴雅欣知道福山村到底是谁说了算。都看着肉肥,想分也得有本事!我看她咋样儿安安停停的当好这个校长。”
就算简秋的两条腿轮番儿倒着重心,也已经麻嗖嗖无法站立了。等走廊里不再回响卢之芳高跟鞋的敲击声后,自己才悄悄退出,往办公室走。
李晓梅不是本村人,但她公公是福山村的支书,当年福山小学拆平房起楼房,李晓梅从村里拉来的赞助那是相当可观,当这福山小学的校长也是有底有面儿的。隐约听说过卢之芳的公公是李晓梅老公的舅舅之类,关系错综复杂,简秋也实在分不清她们之间该如何称呼,只知道是亲戚就对了。现在看来,上午那出戏倒有点儿大水冲了龙王庙的意思,只是平白的把陈静垫进去,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就手段而言,自己总觉得李晓梅真的不算高明,和福山村的家庭妇女骂街没什么区别。这算什么,下马威?吴雅欣担任福山的校长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就算你村里势力再大,也大不过政府的决定。也许是李晓梅向来太过自信,总认为教育局不会把自己怎么样才受不了这个刺激。不过,领导就是领导,可能早就看出村里势力的利害关系,避重就轻,校长大调,真可谓四两拨千斤。
简秋脑子纷乱,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下意识的用钥匙捅锁,把自己实实在在的闪了进去。惊愕之余,看见陈静奇怪的盯着自己看。简秋尴尬了一会儿,自嘲的笑了,“我说呢,你在啊?”。
扫了一眼,见陈静桌上堆着摊开的作业,“Miss陈真是敬业,这大中午的,废寝忘食批作业,我得跟校长说说,怎么着也得评个先进啥的。”陈静默默地笑了笑,继续低头干活。
简秋有点儿后悔,说话又没过脑子,自己总是毁在这张嘴上。心里边骂自己,边走到办公桌里坐下,看着成堆的作业,拿起笔,又放下。简秋向来心里搁不住事儿,憋着不说出来,难受的坐不是站不是。可是某些话又不能对某些人说,比如刚才听到的那些。
自己看着陈静的背影,打心眼儿里觉得真是名如其人。陈静和简秋是同一年考到高新区的老师,也是自己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乖的乖乖女了。从不说粗话,更别提说脏话了,对她来说那相当于犯罪。没有任何不良嗜好,连零食都不吃,笃信佛教,只素不荤。长这么大没跟男人说过话(家人除外),对人对事儿耐心到难以想象的程度,所以她当班主任简直再合适不过。
值日的学生陆续到校,恰好是陈静班里的学生负责打扫办公室。简秋冲着那个拖地的学生训道,“你这哪是拖地,简直就是鬼画符呢!”说着抢过拖布,“看着点儿!得这样!”。把拖把递还给学生,跟陈静抱怨,“都说市里的家长惯孩子,我看咱这村儿里的家长也好不到哪儿去。”
陈静依旧默默的笑了笑,“哎!现在的学生,我觉得和...”还打算说什么,被拖地的学生打断了,“老师,拖把放哪儿?”陈静顿了顿,“请你把拖把和墙形成一个夹角,放到门后。”那学生听了直瞪眼,手里拿着个拖把横也不是竖也不是的傻站着。剪秋也先是一愣怔,接着就有些哭笑不得了,陈静的古板让自己想起了古代的私塾老先生。
简秋无奈的冲那学生,“靠墙立那儿就行!”学生赶紧放下拖把,如获大赦的跑了。学生走了,简秋向陈静调侃,“我的Miss陈啊,难道你是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么?”此时的陈静也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听了简秋的话,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即便如此,也依然一手捂着嘴,淑女般笑得寂寂无声,就像是给电影静了音。简秋看陈静心情还不错,办公室里又没人,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
“Miss陈,上午那俩家长是咋回事儿?”
“嗯,”陈静说话有她特有的一板一眼,慢悠悠的说,“是刘喜的妈妈和舅舅。”
“舅?我还以为是他爸呢!那么嚣张!为啥闹?”
“嗯。是昨天上午,刘喜把班里的两个同学打伤了,我叫他妈妈过来。一方面让家长了解一下情况,另一方面,已经把人家打流血了,总得领人家孩子去看看。”
“是刘喜把别人打了?他舅是评的哪门子理呢?”
“他妈妈说我昨天把她叫过来了解情况的时候,用手指了刘喜,说我不尊重他家孩子。所以今天来评理。”简秋从没见陈静发火或者愤怒过,但这会儿,明显感觉到陈静说话的声音在抖。
“就因为你指了刘喜!?”简秋有些惊愕了。
陈静无奈似的吐了口气,似乎是想让自己放松一些“我没注意,可能是我平时的习惯性动作吧。但我绝对不是侮辱式的指人,只是随意问话的一个手势。”陈静好像因为说了那些话累得很,耷拉着脑袋又沉静着去了。
简秋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问“那老大是什么态度?”
“校长下了间操就把他们叫到办公室了,问完情况,就让刘喜的舅舅先回去了,说只和学生的父母解决问题。”
“这招儿够狠!难缠的麻绳还是不理最好。跟他妈咋说的?”
“大概是说误会而已,让家长不要小题大做,注意做事的方式方法。”
“没跟你说啥?”
“能不说么?家长走了又跟我谈了谈,无非是让我注意和家长的沟通之类。”陈静边转身批改作业,边似有若无的说了一句“我觉得这个新校长还算公道。”
下午的全校大会上,吴雅欣的心情似乎并没受什么影响,鼓舞士气,众志成城之类的话是必不可少的。会议最后,吴雅欣提醒大家,“下周就是我们一年一次的‘科技艺术节’,肯定会有些学生、老师需要排演节目。学校在安排这些活动时会尽量照顾到各个方面,但耽误主科老师的进度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还希望大家理解,尽力配合学校工作。”
车慧低声抱怨,“人家音体美的老师又有展示自己的机会啦!”简秋笑了笑没搭茬,车慧又说,“咱俩一个人带三、四个班,进度都完不了,这回又妥妥儿的。”简秋再次报以一笑。世上大概有两种人属于极品,一种是把你卖了,你还得帮人家数钱;另一种是他把你卖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干了这件事儿。车慧就属于后者,为了防止她不小心把你卖给谁,最好的防护措施就是不要和她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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