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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江南更胜三分。堤岸垂柳千株,风过摇曳,有人独立堤首,并非姓屈那位被逼投江自尽,驻足凄惶罢了。我名隼不言,生时正值寒露,战乱四起,父母说城里难谋生计,要去城外探路谋生,回来便给我取名。
于是我只得自取名字,因懒惰作祟,取个不言为名。好在远亲发善,收留我入姑苏城,不过屋檐漏雨,滴到总非亲生子,我也不奢轮回,避开战场刀剑相杀便可。
数日前,云游道人路过家门,他要化缘。
我见他银发盘髻,青玉头簪,不似和尚,自然要问:“头顶可是高髻?”
他轻挥衣袖,答:“并非高髻,北寺秃驴光个脑袋便有饭吃,吾等云游四海,也该枯木生春,不然天道实在不公。”
老道在理,因此我关上大门。
他门外木然,而后轻叩铜环:“誒,并非食白饭,为汝算一卦。”
门开小缝,我轻声道:“那便算吧。”
老道上祈天地,降问魍魉,端的是神秘莫测,而后轻捋花白胡子,道:“吾观汝命中动荡,五行缺水。”
我听闻此言不吉,自然紧闭大门。
老道见状,忙转变口气:“不过苦尽甘来,命中大有作为。”
我满心欢喜,回去盛一碗饭菜,敞开大门。老道顿时喜上眉梢:“谢过少郎,将来必成...誒,汝怎可自个儿吃起来?”
我道:“谢过道长,可惜家徒四壁,并无多餐。”
老道怒斥:“胡语!何物端于汝手?”
我风卷残云,将碗底现现,便掩上大门。
门外老道咆哮:“气煞我也!汝必永受业火煎熬之苦!”
人非圣贤,乱世之中诸多人家妻离子散,温饱成题,一碗饭绝不可能施舍于人。老道五行缺德,命中犯贱,竟狠狠咒我。我只好每日辰时立在江边,生怕哪天业火天降。
望江中倒影,是位少年正值束发,却不爱踏寻常路,两束小辫随风晃荡。身形纤长,高六尺有余。江水微漾,也不改眸间冰冷,乱世印记,早已纂刻于身骨寸缕。
江浙一带头绾鱼米之乡,自然少受战乱。巷径幽深,街上多为青石铺垫,临水者,苔痕满布。踏其上,靴底清寒。春场燕鸣,寒意未驱,江边薄冰依稀,大多荣华。我踱步百里堤岸,放眼滔滔江流。
人生梦,黄粱或夜长,铜镜空房青丝垂衣袂;十里廊,洋洋盈月光,何人独绣美梦终成殇。
人一生苦短,若到垂暮之年回首往昔,大多是碌碌凡生,名骨相枯罢了。流芳百世也可,遗臭万年也罢,终究都是赢家。
正此时,远亲托人带话,催我去铺中帮忙。我这远亲姑且算得嫡系,在姑苏城内经营铁匠铺为生,也曾辉煌一时,为朝廷打造兵器。那代先祖,造枪甚是了得,当朝大将称赞:红缨嗜血,长枪如龙,万军之中足令敌将畏首而逃。可惜先祖造的不止上乘好枪,还顺手造了几世冤孽似的。英雄冢,盗墓兴,铁匠之血一代陨一代,如今唯有锻造菜刀技法蒸蒸日上。我晓得,各大酒楼之中,凡见铺子锻造的菜刀锋芒,鸡鸭牛羊定会落荒而逃,想来与当初并未太大区别,先祖也该含笑九泉。
大江东去,旭日高悬,人在其中,不过波光片粼,我不禁轻声相问:“此江流去何方?”
那人漠然答道:“山塘江,自然流去山塘街。”
“山塘街?”
“姑苏城内,七里山塘,每逢惊蛰,桃花游春,不比天阙差多少。其中三绝,最富盛名。”而问其哪三绝,他也不知,道是并未亲临山塘。
忙碌一天之后,月下江前,映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银梢伴大江,
长夜诉衷肠,
待谁衣垂堤,
春雷始耕鸣。
我知隼是哪般模样,望着江,便要展翼横越,望着天,便要搏击至死。自那日起,我一直惦念着山塘三绝与桃花绵延七里之景。
六畜不安,立春未几,轮雨水周迭之日。我执一具青伞,赏江面细语呢喃。
有位渔家,总泛舟在雨日里出行,他道春雨入水,鲔鱼都被逼到江面,自然比平日好捕。我道:“朝廷若以此为镜,早已平定天下。”
雨水过隙,春日里排行老二,都道春雨贵如油,却不能以它下菜。我没得吃,只得找些琐事打发。城中流行“叶子戏”,极易上手,不单幼。童、年长,多少都会。春雨绵延三天,苏城西南已无人与我玩耍,因我只赢不败。今日巳时,终遇一老叟,他与我博弈,平手收局。
他大笑:“若汝得一虎将,老夫必惨败无归。”便拂袖而去,走时只道姓孙,略懂兵法。
孙姓老叟刚走片刻,十余位同乡慕名前来战我。我说他们未够班,一起上还有戏。话音刚落,他们果真一起痛揍我一顿。那天蹒跚归家路,我深明一己之力有限,成事更需谨慎。可惜叶非人,对戏自然大失雅兴,偶尔故意输上两三盘。
任我输了千百盘,光阴也不愿成周郎。闲时散步,见城里告示有知,马贼今年要犯姑苏。
他们是否会来,我不晓得,却见一瓣黛粉随江去,暗示时候已到。
惊蛰,春雷涌动,虫蛇出穴,铺里有单,送十把精淬菜刀去楼外楼。楼外楼,出名酒家,正在山塘一代,我借一匹马,收拾盘缠,便沿江而去。
途经两日,终见寺塔林立,已然身处浩瀚山塘之中。声旁人流熙攘,酒旗招摇,马贼若见城中如此悠然,定要被气死。
驾马踱踏,只见人头攒动,街边铺子拉客,因为叫卖厉害,有只宾雀被活活吓死,两腿一伸坠下瓦檐,再也起不来。行了许久,虽见桃花,却不过三两相依罢了。花瓣倾洒,侍女才子其下对饮,互诉心肠。
我停歇路边,称一斤海棠糕,便问铺子老板:“曾闻山塘桃花甚艳,为何只是如此?”
老板说:“小哥有所不知,桃花说的是个人。山塘三绝,桃花一绝、美酒一绝、醉鬼一绝。”
我撇开桃花,唯独对第三绝生了兴趣:“醉鬼能称一绝?”
老板喃喃:“临江仙。”
我不解:“仙?”
老板笑过数声:“非仙,他也为人。”
临江仙,枪倾尖,七里山塘桃花醉。传闻他嗜酒如命,枪术高超,宛若仙人一般。每每醉酒,便倚江而眠,因此得名“临江仙”。
如此出名,却无人知晓他面目,我不觉奇怪。七里山塘,放眼三里尽是醉汉,要觅其中一人,简直难若登天。
能养活如此多醉鬼,山塘美酒确归一绝,最多的也是卖酒人家。街店大汉自卖自夸:“都来瞧瞧看看,这'佛撞墙',佛祖闻了都要撞墙破戒!”说罢他掀坛盖,顿时酒香四溢,随浪沉浮的醉意。佛祖来否无人知晓,只见十八路醉鬼涌来,十丈店门顿时水泄不通。
人潮拥挤,一眼望见却是他。
那名男子年约二十五、六岁模样,蓄一头长发,都快垂到腰上。细看剑眉星目,挺鼻丹唇,神色冷峻,难分悲喜。青花衫卷肘间,挎一柄长剑,剑鞘纹青鸾,柄系月狐配。右手提小绿葫芦,一匝朱绳从葫芦盖直缠掌心。他身高八尺,有些消瘦,一直盯着大汉手中那坛美酒。
蓦地,他亦发觉我,斜睨一眼,须臾间魂归美酒。
我不太喜欢敏锐之人,敏锐往往聪明,聪明便不会听话。我牵马前去,凑个热闹。
大汉开门见山,伸两根指头:“二十两。”
人群唏嘘,二十两实在无福消受。那名着青花衫的男子却发话了:“好笑,这也配称酒?”
大汉驳斥:“看汝才好笑,若这不算酒,天下皆是水嘞。”
男子一顺红绳,葫芦樽揭,顿时奇香四溢,他道:“尝遍百酒,好喝与否还需洒家尝一口。”
大汉酒里行家,却也从未闻过这番奇香。便点头相应“不过只限一口。”
男子抓起坛沿,高举吹饮。大汉见状不对,急忙夺回,谁知滴酒不剩了。
“这这这....赤佬!好大一囗!”大汉不知再说些什么为好,只得目送那人晃荡出门,醉鬼们亦面面相觑。
我见他一路晃到江边,失足坠入江流,顷刻间无影无踪,原来巧遇溺江仙。
这种人不受拘束,难以常驻山塘,再说临江仙以枪成名,他却挎剑,我权当闹剧,继续行程。
七里山塘行三里半,不到四里,自然是最繁茂地段,道也开阔些。四层楼厥倚江而建,松鹤百态跃,朱紅梁柱立,高悬真金大字:楼外楼。此楼可谓奢华瑰丽,我不禁怀疑,近年兵晌递减是否因此而起。
其前十位壮汉持长棍辟路,余路便被豁开口子,显得更为熙攘。我上前去,差点挨棍,忙接住木棍道:“莫打!铁匠铺送刀地。”
“怎不早说?拿出看看。”
我手掌刺痛,心中愤恨,方才哪里容得我说,便将包裹松开。拿起菜刀,受着日光,照他狗眼,边细语连珠:“看,看,叫你看个够。”
直叫他喊停,才放我进去。
他先领我去马棚,路上我问起临江仙,他也不晓得,道醉酒之人严禁入楼,醉成仙人那定要被拦千里之外喽。
安顿好马匹,我送刀厨房去。整座酒楼四方稳踏,大红流金,厨房若宫阙,其上炊烟撩饶。一缕琴音更迭,似从二层大堂而来,直叫人难分天上人间。我不禁抬首凝望。只见一个女人背江弹琴。她白衣轻散,细腰匝带,手抚六弦之时,芊芊如玉拂袖而出。
相距甚远,不辨面目,正如玉凰栖高技,一颦一笑都显高雅得体。
我望得出神,却闻街上人声鼎沸,竭力要涌入樓内,亏得十位大汉有些功底,以棍封门。
人声一浪驾一浪,只为一瞻她的容颜。自古英雄多为美人折刀,如此算来,她身旁十里断刀冢。
樓上松鹤样屏扇,相依相托,堂间柱梁傲春来。中央修越鸟巨塑,吴人奉它为南客,联系姻缘线,凭断未尽情。其黼黻翎羽所指,朝东便是纱帐,上绣双龙戏水,狴犴哮天之姿。帐内宾客相座,遥望举抔投影,也知其中三拾来位身份非凡。
她背临大江,抚弦八禽台,桂树吴郎几欲下凡亲瞻。耳畔江风微拂,衣袖张袂巧接江天一色。
每次拨弦,音恰到好处,弹指间,青丝照玉面,微漾江中鱼。
我在二樓凭栏相望,只见女人头顶七星桃花簪,垂分随云髻,生得丹凤水眸,柳叶眉梢,朱砂比之红唇竟要失色。左腕圈三匝红线,处子玉。肌上尤为招眼。
楼外楼中,音起江澜,一曲长歌相见欢,再分别,别后聚,聚又散。惹得楼外人潮一阵涌动,我悄然离去,这美人定占山塘一绝。
我很中意山塘街这般闲适之地,铁匠铺在此亦设分店,便住下了。七日转眼而过,未觅得临江仙消息,倒研读起老祖宗所传锻造秘谱。
谱上所说,是辉煌几世的红缨玄铁枪。枪也好,人也罢,不染血徒辱英魂!
我连宿铁匠铺中,欲仿一枝,不知又至子时无眠,便出去散步。街上寂寥,唯有楼外楼灯火阑珊。
我踏步而去,见唯有一人独立街边。他撩青花衫袖,直直盯着楼阕,些许灯火印他面颊,如秋萧瑟。
我晓得此人,看他步伐微醺又是醉酒,却始终盯着重楼之上。
夜风寂寂,他只是默然。
只见楼栏有人。她轻摘桃花簪,卸妆铜镜中,朝街上相望,掩面而笑。
街上男子嘴角微勾,该是笑。笑似千针,缝不尽愁思。他们有何渊源非我知晓,但我晓得他们皆在强颜。
此时,楼中几位侍从搀出一位富态人家。他袒胸露乳,面上奇红,嘴里不时喧嚷:“桃花姑娘真乃一绝!明日再来!”“今晚甚是放。荡,春宵果真值千两,啊哈哈...”侍从搀扶那人远去,同对视两人笑意一般。
她望着楼底下人,眸目微红。那人只是淡淡一笑,背身灯火,踏着酒醉步子而去。
我与他擦肩而过,遥望青花衫游向街尾,仿佛一叶鸾羽,陨自九重天上。我终晓得,山塘桃树拴住青鸾,青鸾几欲飞回天上,只因在春日里闻了口花香,便自断双翼。青鸾浴火而生,桃树遇火则亡,心近咫尺,却从未相触。
自那天起又过三日,城内驻进朝廷军队,约莫两百人。兵力本该用抵御外敌,谁知马贼越发猖狂,内乱外患早已叫朝廷手足无措。当朝太尉是苏人,离乡后念故心切,听闻马贼胆敢放言,自然大怒,若非江山告急,定要亲自领兵踏平山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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