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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丁老爷回了府上,神色慌忙。他小步急趋,拐杖用力杵着地。正是夏日,柳叶从他脸前划过,风轻声抚着枝梢。炎炎烈日让聒噪的虫子闭了嘴,化了那鸟雀的尖舌。几朵云懒洋洋的路过,遮住一半的光亮,正盖了丁老爷的头顶。
老爷小跑着,大声吼叫到:“快准备车,快!”
拐杖声急促,望着赵姨娘这里来。姨娘知道这是怎么了,心中却难有欣喜,本想要今日便走,不想丁老爷竟然提前回来了,只得伺机在路上逃跑。
小翠早去准备细软,装上了车,又专雇了个人,只为她两人拉车。
丁老爷进来,正看见赵姨娘,见她毫无慌张的神色,不觉心中一惊,暗叹,真是个厉害人。他上前呷了口茶说道:“赶快走,钦差要来了,走晚了咱都得死在这儿。”
姨娘故作惊讶:“发生什么事了?”
丁老爷不住往门外看着,一边答道:“本来我就不认得什么冯云山,不知谁,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说塞外丁家大宅曾经资助过那些匪盗……先不说这,赶快走,你亦去准备。”
姨娘心说,这肯定是那薛媒婆做的,回来告诉张鹤,是要我们先逃走,也算是仗义之士。姨娘应和着,连忙准备东西,又往后花园,寻小翠去。
整个大院里忙作了一团,锅碗瓢盆竞相发声,人吼马嘶穿门而出,寂静的巷子里,唯独这鬼窝不知是犯了哪个太岁。
当日,薛媒婆出城,往京城去了。先是找到了当地一户地主,那是她保媒最好的一家,家里人都待之为上宾。诉说了前言,本家主人领着她见到了地方县令,又托关系找到了直隶总督——讷尔经额,此案经过多方努力周转,很快就被注意到了。
媒婆一看,这事成了,便只在京城里散布谣言,偏说这丁家与冯云山有关系,而且还杀害蒙古贵胄,话一出,紫禁城里坐不住了,大小官员皆出动,迤逦而来。
媒婆先行一步,往来告诉了张鹤,才有这姨娘准备逃跑的事情。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正那时,丁老爷人也在京城。因为路上遇暴雨,只能拖延了回家的时间,便决定在京城多住几日。谁想,这谣言就传到了耳朵里,他星夜启程,赶了回来。
丁老爷招厨子等家丁来,具说家败之时,都打发了银两,遣散回了家。那厨子不满,心中不快,这半年里连姨娘的手指头都没碰过,现在突然说家败了,他自回屋子里要收拾东西。
正这时,他看到了姨娘往后花园方向去,把心一横,跟在赵姨娘身后,也往后花园去了。他没有注意到,身后还跟着一个,月月。
这孩子听说家败了,老爷要逃走,想到以后连娘亲的脸都看不到了,便四处寻找姨娘,正巧看到那厨子鬼鬼祟祟的,就悄悄跟在了后面。
当时小翠正去张鹤所说的地方去拿银两,只有马车在那里。
姨娘到了,却不见小翠,心中不免焦躁。正不知所措,那厨子突然从身后奔来,从后面抱住了赵姨娘。他捂着姨娘的嘴,不叫出声。姨娘不知是谁,又发不出声,只能胡乱挣扎。突然听到男人惨叫的声音,这才挣脱了,定神一看,竟是家里那个厨子。
再低头,月月拿着一根木棍,不停地打着那厨子的腿。姨娘焦急,一边喊一边护着孩子。听到喊声,家丁们都朝着后花园的方向来看,小翠更是急忙的往这里跑来。
那厨子一看,这事已败,竟然一脚将月月踢到墙上。那孩子脑碰墙角,吐血而死。姨娘见月月惨死,舍命扑向那厨子。男人见姨娘身后正有口井,一把将她推了下去,又将巨石扔到井里,直到赵姨娘的声音不再呼喊,才翻了墙,逃之夭夭。
当家丁们来的时候,已经是狼藉一片。却只有那马在啃着草根。小翠一见姨娘不见了,月月又死了,才想起定是那厨子做的,不由得心中悔意万千。
自姨娘来了之后,大小家丁均敬之有加,如今坠井惨死,无不感伤。大家都商量着,要把姨娘拉上你来,或许还有救。刚准备好绳子,就听有人进来喊道:“老爷早跑了!现在丁府要被兵丁围了,赶快跑吧,要是让逮住了,一个都活不了。”
这话一出,各人都想起了自己做过的事情,一算,死个五六回没有问题,转身就跑。众人惊逃,空留下小翠站在院中。
她泪流满面,跪地磕了三个头,拉着马车,急忙出了城。
待官兵围了丁家的时候,早就已经人去楼空了。
要说这丁老爷哪里去了,他自收拾好行装后,就独自乘着马出去了,往西南方向而走,打算先藏起来,再做打算;而那个厨子,翻了墙之后,躲在了一处废屋里面,挨着等天黑。
小翠坐车出了城,一片荒漠。飞沙走石,车马难行。她只能往附近的破庙处避难。给了车夫钱,她自己往破庙内走。进了庙里,竟没有人。原来,此处本是乞丐们居住的地方,半年以来,赵姨娘广散财粮,乞丐就少了很多。小翠觉得运气不错,就铺好干草垛,准备休息。
时夜半三更,听到有声响,小翠睁开眼去看。并没有什么异常。她循着声音出了庙门,才发现,原来声音是从丁家院子里发出来的。兵丁进了门后,将丁家的财富尽抄一空,在院子里办起了酒宴。即便是出了城,也依旧能听得到那声音。
“什么时候都是个鬼窝!”小翠怒道。
转身回到了草垛,却又睡不着。正这时,一个身影从门外出现。并不答话,不知是人是鬼。小翠不敢说话,紧紧抱着包袱,身子颤抖。她眼神游离,望到了门外的星空,那星光安逸舒适,嵌在那蓝色天宇中,像只眼睛,便是看不见天的嘴脸,也能想到那安逸舒适的表情。人影一晃,小翠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那身影上面。
虽然只能看到个轮廓,却感觉像个道人的打扮,小翠壮着胆子问道:“是谁!”那人到了近前,果然是个道人。只见他蹲下身来,并不说话,把火点上。篝火很快燃起,小翠反而心惊肉跳。若是被追兵看到了火光,拿下自己还不是瓮中捉鳖,她连忙说道:“你到底是谁,别在这里点火。”
火光映衬,才看清了这道人的模样——正是拳打丁老爷的那位。
他看着小翠,然后掐指去算。然后从身上摸出个瓶子来。
老道终于说了话:“我算来,你是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小翠狠狠点点头,举起拳头就照着老头儿的脸上来,打掉了一嘴的牙。他趴在地上,仰起头,举着那个小瓶子:“姑娘,只要你许愿能够度过奈何桥,然后吹一口气在里面。等你变了鬼以后,就拿着这瓶子四处去收厉鬼,只要满三十个魂魄,就能摆脱轮回之苦,踏上奈何桥了。”
小翠仍旧抱着包袱,厉声喝道:“这老头儿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我要这瓶子何用!”那老道大嘴一张,从嘴里飞出一口青气,全然不见了。
小翠颤颤巍巍的捡起那个小瓶子。
这是个瓷瓶,上面写着三个字:拘鬼杯。整个瓶子是蓝色的,画着红色符咒。她呆滞的坐在地上,又望着天空的璀璨,不由得想起了赵姨娘。
小翠潸然泪下,啜泣道:“姨娘死在井里,那么好的人,竟然不得好死。”她拿起那瓶子,许下了愿望,对着瓶子里吹了气。
骤时,一阵狂风进来,伴有欢笑声,那声音尖刺,难以入耳,只一会儿,便消去了。小翠一看,这东西果然神物,收在了身上。
正想着,那老道说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眼看都要天亮了,竟是胡诌。一股阴风从门进来,掀开了草垛,吞灭了篝火。
小翠感到一阵阴冷,感觉不妙,坐在地上向身后退去。
门一直晃着,吱吱作响,门外的天空依旧是沉寂舒适的颜色。风不响,虫不鸣,鸟不叫,狼不嚎。小翠并没有看到门上有什么事情,放松了下来,觉得只是一阵风。
“进门者,都死!”声音由身后传来,小翠一回头,脸都蓝了。正是刘掌柜店里的那个厉鬼。她是来找小翠索命的。这时小翠才明白了那老道所言为真。小翠放弃抵抗,朝着老家的方向跪地叩首三拜,又转身往丁家的方向叩首三拜,然后坐在地上对女鬼说道:“我本愿报仇,如今张鹤已死,也算了了心愿,既然我踏进了那房门,也不怨悔,你要杀便来吧。”
那女鬼毫不客气,伸出利爪直取咽喉,小翠血溅三尺,头飞五丈,身首异处。女鬼出了庙门,空留下一股清气进了小翠身上装着的瓶子中。
此时,正是十五的黎明。
另一个地方,也蹲着个人。他肥硕的身子伏在地上,在一片空地上点着火,纸钱的灰烬被北风一掠而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逃掉了的那个厨子。他每月十五都会到这里来,为女鬼的丈夫烧纸。不是想要赎罪,而是因为过于畏惧。自杀了人之后,这人终日心中不安。县太爷来丁府做客,他一定是炒完菜就消失了。
后来,终日梦到那男人诉冤嚎哭,夜不能寐。寻得高人问,说是每月在他死的那日去烧纸就可。因此,这厨子每月十五都会烧纸,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然而,正赶上这回连赵姨娘也死在了他的手里。
他便趁着天不亮,出来慰灵。
厨子蜷缩着身子在火堆里添着纸钱,颤抖的发出声音:“姨娘啊姨娘,你莫怪小人,千言万语,现在是人鬼殊途,我给你寄些纸钱,你不要找我复仇……”正说着话,背后一股阴风,从脚底直窜脑仁,凉彻了骨髓。他慌忙站起身来,却只见炊烟袅袅,早有些人家,在忙早饭了。
那烟囱向外走火苗,烟蔓天宇,遮住星辰。天空却远极了,并不为之所动,如磐石般。又一阵风吹来,那厨子抱了膀子,晃着肥硕的肉,要去寻躲藏的地方。
忽然前方有个人影,不知什么人,他警觉的放慢了脚步,到处寻躲藏的地方。此处是个空地,哪里有藏躲的地方。人影渐渐走近,这才看清了他的样貌,一脸文气,像个书生,走来作揖,轻声问道:“兄台可认得我?”
厨子都傻了:“啊——”
怎么?他认得。这正是他所杀之人,每月十五烧纸,也正是为他。见厨子完全说不出话,那人爽朗笑道:“认得便认得,不知就不知,啊是什么?”
厨子眼睛发直:“爷爷饶命,饶命!”
那人又笑着说:“我当日求你饶命,你可记得你所说?”
厨子慌忙摇头,涕泪横飞。
忽然身后女人声音说道:“饶你?若饶得你,绑将来做甚!”厨子点点头:“对!就是这句!”还未及回头,女鬼将其脏腑掏出,生啖其肉而去。
待官兵来此,已经是骸骨一具。
却说丁府宅院内,京城来的钦差大人正坐着发愣,忽然兵丁来报,说不远处店家里发现了三个人的尸体,他们正是人肉包子案的主谋与帮凶。老爷一听慌忙下了床,提起靴子,随兵丁一起去看。
到了刘掌柜的店里,推开门来,竟然看到五人端坐在店里。他们把酒言欢,推杯换盏。进得屋里,老爷兵丁无不看的瞠目结舌。大老爷把下巴收回,定睛一看:刘掌柜坐在正中,小伙计忙着上菜、丁家的厨子刚刚放下菜盘坐下;小翠坐在一侧,张鹤坐在对面。彼此对饮,毫无顾忌。
大老爷刚想说话,忽然灯光全灭,阴风阵阵。老爷知道这是闹了鬼,一拳把边上的兵丁打翻,扭头就跑。厉鬼突然出现,直追了倒地的兵卒,不去理会那钦差。
跑了出来,老爷带着其他人返回了丁府。
他怒气难消,揪出报告的小兵:“你怎么看的!那明明是个鬼屋!你要害死老爷我!”说罢对那兵卒拳打脚踢。兵卒告饶良久,他才罢了手。
看看天色,天近黎明。大老爷心中打颤,虽然想要快走,但是奈何此地牵连案子甚广,要是直接回去,那可能就是满门抄斩,真是进退两难,既如此,不如找个懂得阴阳鬼怪的来帮帮忙,去灾消难,挡过这一时去。
“此处可有和尚道士,懂得沟通阴阳之法的?”老爷问身边的兵丁。
被打的兵丁跪下来,脑袋贴着地皮,伸展身体,做五体投地之礼,一连三次,才跪地答话:“禀老爷,已经来不及了。”
“此话怎讲?”
“这丁宅被称为鬼窝,如今鬼入了窝,怎能破解?”
老爷勃然大怒:“我奉上旨办案,你敢道我是鬼!”正怒字当头,难以止遏,那兵站起身来,仰头大喝道:“推我喂鬼,自顾逃生,你何如鬼!”
老爷被吓得从床上掉下来,满地的打滚。
原来,这兵丁,竟然是方才他打翻的兵丁,没想到居然一瞬间换了个人,还是个死人,周围的人全都被吓跑了,丢盔卸甲各自逃命。
老爷独自一人颤抖,就听到四下里竟然全是惨叫声。丁家宅院里,没有一处不见血。大老爷捂了耳朵,不敢睁眼。
忽然感觉声音都停了,才慌忙睁开眼睛看,只见灯火通明,人已经到了刘掌柜的饭店里。老爷惊慌,坐起身,发现动不了,低头一看,自己竟然被放在一个大蒸笼里面。
从楼上传来了脚步声,全是方才见过的人以及自己的兵丁,仔细一瞧,原来这都是进来过的人。这些人走近蒸笼,并不言语,只拿了碗筷,倒上血水,去夹老爷的肉食。
那刘掌柜夹到了他的耳朵,只轻轻一挑,耳朵就下来了,大老爷捂着耳朵大叫不止,再看刘掌柜沾了血水,吃到嘴里面,竟然从口中翻出一个牙来,那牙穿破嘴唇,好似钢刀。
钦差大人吓得昏了过去,只能听到耳边女人的笑声:“哼哼——”
丁家府院里,早已狼藉一片。每到夜深,一定能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在说:“月儿,为娘在这里,你在哪儿?月月?”
音声悲凉,凄惨渗骨。凡是在宅院边上的人家,全都搬走了。
丁家富家一方,就这样一夜倾塌,成了名副其实的鬼窝。
凡有听闻此事的人皆感叹不已:
富甲一方无良善,尽数豪阔只丁门。
昔日赵氏为善时,当年小儿救母心。
一朝倾塌恶厉屋,北风凄凉鬼姨娘。
却说丁老爷抛弃家小,径自往西南去了。
他早就让人把事情报与了唯一独子知道。而自己则往西南走,投甘肃与儿子汇合。在路上,劳困颠簸,披星戴月。
来到一处小店,看看天色,已经是天将大亮,牵着马,往店里走去。
此处是个荒凉地方,没有人知道丁老爷是谁,小伙计帮他栓了马,又喂草,丁老爷则坐到店里面。小店不大,里面有三个客人已经在里面了。看他们样子像是做苦力活的,丁老爷并不在意,点了酒菜,坐下来等着。
一个客人放下茶杯,指着还未坐稳的丁老爷喝道:“那老头儿,你是丁家的主子,丁老爷吧!”这一声,吓得丁老爷从凳子上坐到了地上,满身的冷汗。
正是:恶贯满盈终还报,遍逃华夏满荆棘。毕竟丁老爷性命如何,还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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