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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龙寨,其实并非真如寨名那般赋有龙的神话色彩,只不过是个因蛇得名的普通苗寨,九山半水半分田,毫无经济可言,唯一的特产就是九龙山里蛇多,因此寨子里除了裹在襁褓内的婴儿之外,无论男女老少个个都是捕蛇能手,不过即便是如此,也仅仅只是让祖祖辈辈就窝在这个穷山沟里的寨民勉强脱离食不果腹的困境,至于教育方面就更无从谈起了,宗祠墙上百年大计教育为先的宣传语早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成了望梅止渴的奢侈品,寨里除了略算书香门第的向爻图他们这一家子之外,高中生都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稀罕物,所以上大学这件事,对于城里人来说或许是件耳濡目染至习以为常的普通事,但在穷村僻壤的幺龙寨,无疑是件瞬间就轰动整个寨子比娶妻生子更令人兴奋的惊天喜事。
不过向爻图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前,寨里基本上没人会认为这块香气四溢的馅饼会砸在他这条“铁铲头”身上,就算踩狗屎顺着溜,他也撞不上这种祖坟冒烟烧高香的好事,充其量也就是在县城里滥竽充数的野鸡技校镀身薄如蝉翼的金衣,装神弄鬼,然后倚仗他那位吃皇粮的“白眼狼”父亲谋份人模人样的活计,混吃等死。
其实这也怨不得寨民凡夫肉眼不识真佛,只能怪他这条“铁铲头”藏得太深,让人挖不着,再加上这家伙平时的所作所为,在洞口撒上了一层新鲜的老鼠屎,令人不得不被感官的先入为主导致误入歧途,就连把他拉扯大的老太太至今也没弄明白,这个考试屡占榜尾却能把家里杂七杂八的书倒背如流的家伙是如何考上大学的。唯有饱读诗书却在寨小学执教了大半辈子,早已荣辱不惊的老人独具慧眼,自始至终都认为向爻图是龙非蛟,绝不会困在幺龙寨这个巴掌大的山谷,终将会化蛟成龙腾过寨口那道山脊飞出大山。
四合院自从建成以来就从没这么热闹过,里里外外坐满了拖家带口来道贺的寨民,传杯弄盏比鼓藏节都热闹。
好不容易逮着顿浑食的小兔崽子们,端着饭碗穿梭在各桌吆五喝六猜拳行令的大人身后,时不时偷偷把筷子伸向桌上唯一的浑菜碗,挑一块带皮白肉就溜,围到灶屋墙角边咬着吱吱冒油的大肥肉满心欢喜地相互炫耀,唯独一个身穿白色小衬衣犹如众星捧月般被围在中间的小胖子没吱声,埋首在碗里啃着有别于其他人碗里的猪蹄,偶尔抬头神气十足地丢一个白眼给周围的同伴,表示着他的不屑和高人一等似的姿态。
就在小胖子即将把猪蹄啃完时,老太太从灶屋里走出来,她朝院子里各桌席位打量一番后,用一口在满院子方言吆喝声中显得极为另类的普通话朝灶屋墙角喊道:“鹏,舅舅呢。”
啃着猪蹄的小胖子扭头望向老太太,极力咽下嘴里的食物,吧唧两嘴,张口用方言道:“不晓得,没看见他。”
老太太拉下脸正色道:“说普通话。”
小胖子撇撇嘴恩了声,扭头继续对付碗里的猪蹄。
老太太解下身前沾了些许油腻的围裙,拿扫帚轻扫两下,把围裙挂在灶屋门后,道:“去里屋看看是不是在书房里,喊舅舅出来吃饭”。
小胖子缩着脖子朝书房位置瞟了眼,迅速把头埋入碗里,瓮声瓮气畏惧道:“小姨说了,那是舅舅的司令部,我一个人进去会挨打的。”
老太太看着小胖子胆怯的模样,慈祥的脸上瞬间绽放出被逗乐的笑容,岁月沉淀累积在脸上的皱纹像朵盛开的花一样美,衬在一尘不染的暗红色绣花偏襟衫上极其自然和谐,毫无岁月不饶人的沧桑感。
大中午都显得有些昏暗的书房里摆设极其简朴,依墙立着几排手工拙劣的木制书架,书架上塞满了各类老旧书籍,像个小型图书馆似的,后窗透窗而入的亮光下摆着一张老式案台,向爻图高挽裤腿套着件印有教师节纪念字样的白色背心倚靠在案台上,一手拿着本书,一手抓着小半块地瓜,听见推门的声音他抬头朝门口望去,见是老太太后,咧嘴喊道:“啊歪。”
“腿上的伤好些没有。”老太太满脸关切道,伸腿迈入房内,紧锁眉头打量着向爻图腿上早就由红变为乌紫的伤痕,满眼透着无法掩饰的心疼。
“抹了点药已经开始消肿了,估计再休息两天就彻底好了。”向爻图宽慰道。
“往后咱还是别进山了,犯不着为几个钱去豁命,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好。”老太太心疼道,寨子里刚断奶的小孩都能进山捣蛇窝赚钱,可她却把侄子约束到十三岁才敢放任他跟随族亲进山,其间就担心山里防不胜防的畜生伤着他,没想到临出寨了还是着了道。
“哪有这么好的事,轻易能碰见大蛇。”向爻图咬一口地瓜笑容满面道。
老太太闻言一楞,随后点头笑了笑,不过笑容勉强,脸上仍残留着一丝怎么都抹不掉的担忧,她看了眼向爻图手上拿的地瓜,禁不住又心疼道:“出去吃点饭吧,你正长身子呢,光吃地瓜哪能行。”
向爻图眼睛盯着书头也没抬,把手上所剩无几的地瓜一把塞到嘴里,搓吧两下手指上的残渣,含糊道:“地瓜扛饿,蛮好的,我就不出去凑热闹了。”
老太太皱眉道:“这不都是来给你称喜道贺的吗,你才是主角。”。
向爻图抬头笑容古怪道:“能有几个是真心实意祝贺,嘴巴上说的好听,心里指不定在骂老天不开眼呢,出去招呼那些虚情假意,还不如在这里躲个清净,而且这年猪也就你和啊波俩舍得半道宰,弄俩黄瓜豆角,看谁还来凑合。”
老太太摇头笑了笑,顺手拾掇起案台上杂乱的书籍,宽大的袖口内滑出一只雕有蔓草纹饰的银手镯,朴实却又带着些许异乎寻常的气息,她瞥了眼手镯,心平气和道:“不管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假意,上门就是客,这年头沾点荤菜不容易,咱家有你伯父教书每个月还能见到那么半斤八两,趁着喜事供大伙吃一顿也没什么。”
“吃点喝点我倒不在意,只是看不惯那些心里骂着娘嘴里喊着娘的嘴脸。”向爻图放下茶缸,接过老太太手中的书,一本一本按类型归置到书柜里,转身笑容满面道“您还是赶紧吃饭去吧,别到时饱了客人饿着您这个大厨子。”
老太太看着向爻图,摇头无奈作罢,侄子的脾气她何尝不知,做出的决定向来是九头牛也拉不回,她退出书房轻轻关上房门,站在门外轻叹了口气。
“图呢。”堂屋主桌陪座的老人见老太太一个人从书房出来,问道。
“你侄子你还不了解,一钻进书眼里就拔都拔不出。”老太太笑了笑,走近红光满面的老人身边,小声劝老人少喝点酒。
也许是两个亲生女儿初中没有毕业就弃了学,让当了一辈子老师的老人心里长久堵得慌,这次侄子在他的培养下考上了大学,终于得以释怀,老人并没有听信劝告,仍旧频频举起酒杯向同桌几位身穿白衬衣的客人敬酒,令几位白衬衣客人不得不违背良心把上课迟到当成家常便饭的向爻图夸赞一番,从遵守校纪校规团结同学一路夸到求知若渴热爱学习,把能跟学生有关联的好词全用上了,就差没给向爻图冠上一个模范学生的称号,让站在隔壁书房高中三年怀揣《金瓶梅词话》在班里甚少有存在感的家伙禁不住在这末伏天打了个冷颤。
听着老太太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后,向爻图放下手里的书,左手支下巴佝偻着身子趴在案台上,望着窗外一株扒在岩壁上的九死还魂草,眼神忧郁深邃,像只舔伤口的狼犊似的。
向爻图深知自己在寨里不招人待见,所以从不主动去撩拨别人,但从三岁回寨时便附庸他而来的“铁铲头”外号却并未因此随之消散又或者止于智,反而时不时在背后还会冒出几个祸母蛇妖、天煞孤星之类的声音,向爻图除了特别窝火时会做出点缺德冒烟的事报复之外,平常都是听之任之不计较,但像伯父伯母这种以德报怨的高尚境界他是决计做不到,思想层次不表,单行为层次就不够,没以怨报怨去祸害那些深受封建荼毒的长舌妇已经是他的极度了。不过依他在常人眼里毁誉参半的行事风格,用正能入药救人邪能以毒杀人的“铁铲头”来形容他,其实也并非完全是辱没,倒更像是一种贴切的另类评价,只不过这个评价的缘由却并非他自己全盘得来,其中还牵连了他那位“白眼狼”父亲。
就在这一刻向爻图脑子里突然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迫切想把早上耗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抓到的“铁铲头”放掉,让它继续在野外凶狠阴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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