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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庞岭,九龙山,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隐藏着一个巴掌大的向氏苗寨,七八十座吊脚木楼,五六十户苗民,依山而立靠山而活,一幅与大自然融洽无间的世外桃源景象,恬静幽美,然而在这卷画面优美的卷轴末梢却唐突闯出一抹不适宜的灰白色,一栋注定不可能出现在苗寨的青砖灰瓦四合院气势恢宏地坐落在山腰上,仿佛从紫荆城众王府堆里挪来的一座内院似的,三正两偏双层主楼,刻兽飞檐,附云瓦当,雕梁画栋,如海市蜃楼般给人在违和感上扇上一大巴掌的震撼。
虽然九龙山有着一条直通山外的蜿蜒小道,但却着实名符其实的小,两个人摩肩擦踵都难以并排行走,时不时还得四肢着地耍上几招攀岩技巧才能顺利通过,联想到这栋四合院当时的建造景象,让人不得不对建造者肃然起敬。
大山里的夜晚总是来得快些,太阳刚落过山头不到半个小时,山谷底部的苗寨里便匆匆点起了忽明忽暗地松油灯,唯独山腰上的那栋四合院依然贯彻着自己在苗寨中的特立独行,在二楼楼道上挂着盏论亮度令松油灯拍马都难以企及的荧光灯,将整个楼道照耀得如同白昼般明亮,让四合院在整个山谷中看上去像悬挂在星空里的那轮明月一样,羡煞旁人。
荧光灯下,一个身穿粗布苗衣的年轻人手拿书本低头坐在竹椅上,齐脖长的头发垂下来把整张脸都遮得密不透风,乍一看像贞子现世似的,如果不是旁边藤椅上还躺着一个笑得跟弥勒佛似的花甲老人,冒然闯进来,定能把人瘮晕过去。
忽然荧光灯闪烁了几下,灯光慢慢变暗,老人扭头瞥了眼墙角的铅酸蓄电池,道:“爻图,今天就看到这吧,去泡壶茶咱爷俩解解馋。”
年轻人抬头看了眼灯,会心一笑,发间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唇红齿白丹凤眼,所幸肩宽手粗这些男性身体特征显著,否则极可能会被人误认成现代太平公主,他合上书起身朝楼梯走去,不一会便从一楼堂屋踏了出来,直奔灶屋。老人从屋里搬了张凳子摆在藤椅边,算作一张简易茶几,手摇蒲扇躺在藤椅上仰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耐心等待,嘴里嘀咕了一句“天乌地黑无风发,雷响雨大狂风刮咯。”
年轻人忙活了片刻,从灶屋里端出两个搪瓷杯,老人居高临下望着他,纳闷道:“壶呢?
年轻人撇撇嘴,笑道:“伯母刚定了量,您以后晚上最多只能喝一杯。”
老人闻言一愣,嘴里不情不愿的嘀嘀咕咕,烟被管控了茶也管控咯,不过几近眯成一条线地眼中却透出丝丝如何都掩不住的幸福之色,待年轻人上楼后,他接过杯子看了眼,见是满满当当的一杯,微微一笑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吹,呡上一口,然后眯着眼陶醉地哼起一曲寨里没几个人能懂的《空城计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极其享受,似乎对于他来说这杯清茶比一壶武夷山大红袍都更来得美味。
一曲唱罢后,老人举起满是老茧的手掌掐指点数,由食指起中指无名指逐一掐过,嘴里轻声报着上午中午下午傍晚,轮到小指时却迟迟不掐,犹豫许久,最终还是烟瘾战胜了可有可无的小诚信,放下手,笑容满面的从兜里掏出一包烟丝,熟练地卷出一支大炮筒点燃吸了起来,浑浊的眼睛透过烟雾望着寨子里星星点点的灯火,突然感慨道:“九龙山那么大,幺龙寨这么小,可依然是穷到肚子都喂不饱。”
年轻人顺着老人的视线望着寨子,沉吟不语,在老人几近睡着时,才从两片薄嘴皮子里蹦出两个字,“心安。”
“心安,还真是心安,心安理得的守着这份清贫守着那份信仰,就跟这栋宅子一样,宁愿窝茅草房也没人敢住进来,人呐,一旦在心里生出了奴性的根,剩下的也就是等着黄土埋脖咯。”兴许是老人历经浮生百态早已经豁然,语气非常平淡,像在说一件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似的,他身体轻轻往后一靠,闭着眼躺在藤椅上摇摇晃晃。
“这栋宅子又是怎么回事?”年轻人手指磨蹭着茶杯不解道,显然他对这栋自己住了十五年仍然一无所知的宅子颇有兴趣。
“呵呵,这就说来话长咯。”老人脸上露出招牌式的弥勒佛笑容,端起茶杯呡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指着院子当中的青石板笑道“要说宅子还得从那口枯井说起。”
“那口铁铲头井!”年轻人微皱着眉头,似乎并不怎么愿意提起这口枯井。
“呸、呸、呸,不要听寨子里的那些人胡说八道,玷污老井,蛇神会发怒的。”灶屋里传出声语气严厉普通话,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太太从灶屋里走出来,身材高挑,有着一张与楼上年轻人七八分相像的脸庞,穿着套暗红色粗布苗衣,但头上却没有盘苗寨妇女的发髻,而是剪了个曾在知青年代风靡一时的刘胡兰发型,干净利索,她手里端着盆热水,两眼看着楼道上的年轻人。
老太太的话音刚落,天空突然毫无征兆的亮起几道闪电,紧接着巨雷接踵而至在空中炸响,震得整个山谷都颤抖不已,雷声的回音还在谷中飘荡,豆大的雨点便跟随着遮天盖地的狂泻下来,整个山谷就像被罩在一座巨大的瀑布下似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站在灶屋门口的老太太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一动不动,雨水打在身上都毫无察觉,直至一声炸雷低空响起,她才惊醒,迅速退回灶屋,放下水盆双手合十态度虔诚的朝枯井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
然而楼道上却又是另一番情形,叫向爻图的年轻人和胖嘟嘟的花甲老人爷俩如出一辙的手端搪瓷杯,满脸笑容,丝毫没被声势浩大的雷鸣电闪惊扰,悠闲自在地述说与倾听着关于这栋四合院关于老井的铁闻旧事。
突如其来的暴雨足足下了三小时才雷消雨停,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却截然相反,像个受尽婆婆欺凌的小媳妇一样,满腹委屈地干嚎了几声闷雷便悄无声息的溜了,唯独被青石板覆盖住的老井不愿就此善罢甘休,从下雨时就开始发出的嗡嗡声响,雨停后仍迟迟不息。
早回过神来的老太太凿凿有据道,老井里的蛇神跟爻图有缘,爻图享福三年井就出水三年,爻图受难十五年井就干枯十五年,爻图高考时井喷涌,这次轰鸣估摸着应该是报喜,说不定明天就有好事。向爻图对此却不以为然,拿锄头默默地在井与屋檐下的水沟之间挖了条排水勾,待老井偃旗息鼓后,拿着网兜矿灯趁夜深入山谷逮石板蛙去了。
神鬼这类在幺龙寨深得民心的玄乎物件,在向爻图心里却根本无法立足生根,他虽生为苗民但却离经叛道是个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者,更何况老太太本就不是苗人,不崇拜蛇图腾,又从何感应蛇神,向爻图觉着,就算强拉硬拽非说有缘,那应该也是一份逆缘,因为他和老井共同拥有一个阴毒凶狠的外号,“铁铲头”。
对于幺龙寨土生土长的苗民来说,蛇就是他们无所不能的保护神,敬重崇拜蛇图腾就会获得无穷的力量和智慧并能得到蛇神的保护,虽然他们在大山里经常遭受蛇的袭击,同时也不遗余力地抓蛇,但却丝毫不影响他们对蛇图腾崇拜的虔诚度,不过身为蛇王的“铁铲头”却并没有享受到这份神坛级的待遇,弑杀同类这一点就让它在民风彪悍的苗民心里成了凶狠阴毒的代名词。
清晨,当向爻图从山谷里钻出来时,太阳已经照在谷口了,向爻图满身湿哒哒地提着半网兜石板蛙在乱石中穿行,脚步灵敏飘逸,丝毫没有宿夜未歇的疲态。走至一棵歪脖子松树下,他把网兜挂在树杈上,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九龙山中极少的野粗梨,在衣服上擦吧两下便骑在树上啃了起来,刚啃两口,突然斜眼余光发现侧面草丛里伸出一个蛇头注视着他,向爻图心中一喜,顺着蛇头向草丛深处望去,隐隐约约看完整条蛇时,他瞬间全身的汗毛像被电击过一般竖了起来,冷汗直冒。
“过山标”招牌式的直立,铁铲似的脖子,近五米长拳头粗的黑褐色横纹身体,向爻图抓蛇五年以来虽然从未见过这样的蛇,但这一刻他敢肯定眼前这条蛇绝对是凶狠阴毒的“铁铲头”,除了“铁铲头”别无他蛇能有这个形态。
趴在草丛中的“铁铲头”直立着上半身,嘴里吞吐着开叉舌时不时发出咝咝响声,冰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向爻图,令他头皮都止不住发麻,向爻图估摸着这肯定是条早起下谷觅食的“铁铲头”,骑在树上一动不动,哆嗦都不敢打一个,生怕脚上任何微细的颤动都会引起它的攻击,毒蛇凶饥蛇狠,尤其是霸权主义的“铁铲头”,比食人蟒都更为凶残,在它的领地里别说同类就连生猛野兽也从不嘴下留情,向爻图不得不如履薄冰般谨慎小心。
长达数分钟的僵持后,向爻图临近罢工的脑袋终于憋出一招极为冒险的对策,调虎离山,用石板蛙换取一条生路。
下定决心后,他屏气敛息伸手慢慢接近网兜,这一刻他依葫芦画瓢比画了好几年太极拳的优势终于展现了出来,手臂沉稳缓慢,不定点细看轻易察觉不了正在移动。
近在咫尺的距离,耗费五分钟才把网兜取回,解开网兜口后向,爻图深吸一口气倒提着网兜朝“铁铲头”甩去,然后迅速缩腰收腹依靠腰部力量身体向上冲起,双手就近抓住一根手臂粗的树枝,用身体重量将树枝折断,落地后马上手拿树枝奋力朝“铁铲头”的方向扫去,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像演练了数千次的广播体操般娴熟。
“铁铲头”闪过几只劈头盖脑砸下来的石板蛙后,闪电般迅速叼起一只落地后再次跳起的石板蛙,转身钻入草丛。
向爻图猫着腰谨慎跟上,从后腰拔出随身携带的柴刀砍掉树枝上多余的枝叶,留至一根两米长光秃秃的树杈,伺机反攻。跟随数十米,“铁铲头”警觉到身后持续的动静准备扭头时,向爻图手起叉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叉住“铁铲头”的脖子,使尽吃奶的劲狠狠地把叉子往地上摁。
“铁铲头”头大颈细,被叉住脖子后头部丝毫动弹不了,粗壮的身体不要命似的抽打着周围奋力挣扎,树杈像打摆子般震动不已,向爻图竭尽全力死命摁住树杈,丝毫不给它挣脱的机会,就算被它抽在腿上痛得切入肌肤深入骨髓也不敢松懈一分半毫。
一人一蛇开足马力悍然相抗,直至半个小时后“铁铲头”率先力竭,筋疲力尽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向爻图这才得以腾出一只手从兜里掏出装蛇的面袋,把“铁铲头”从尾至头慢慢套入面袋。
收拾妥当后他一屁股瘫倒在草地上,仰望天空大口喘着粗气,刚被太阳晒干的衣服迅速再次被汗水渗透,腿上被“铁铲头”抽打过的地方粘上汗水后立马火燎般的疼,他勉强支起身体,挽上裤脚,腿上纵横交错十数条红痕相互累叠像受过鞭刑似的,触目惊心。近五米长拳头粗的“铁铲头”,再给他一次机会,打死他也不干,宁愿做次缩头乌龟也不干这种自虐的傻帽事,如果不是体力上压过这条“铁铲头”,说不定就得挺尸在这荒山野岭上。
烈日当空,当向爻图腿不再发软,挑着舍掉小半网兜石板蛙加上两腿伤痛换来的“铁铲头”回到寨子时,已经临近中午,山腰上那栋拥有一口外号叫“铁铲头”井的四合院门口,正放着一串五千响的鞭炮,噼里啪啦震响整个山谷,向爻图在山背后就听见了鞭炮声,只是不知道是谁家,待临近家门时才发现竟然是自己家。
院子门口挨肩擦背塞满了人,把门都堵了,交头接耳支着脑袋往院里望,向爻图联想到昨晚伯母说的话不由一愣,转头盯着面袋,酝酿许久,才喃喃自语道:“都是铁铲头,你不会是那条的子孙吧,那也怨不了我,老子也是铁铲头,咱铁铲头的规矩里可没心慈手软这一条,自古以来就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再说我也没打算杀你,只是打算把你卖到养殖场去换俩零花钱花花而已,以你的体型到那里后,是公的绝对能妻妾成群乐不思山,是母的肯定能享受到母系社会的至尊地位,这样大家都活得好好的,多好。”
人群边缘一个缺了门牙的半大小子发现向爻图后,抄着一嘴含糊不清的方言道:“妖徒,妖徒,乡里老师给你送大学通知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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