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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肘腋之变(二十)
刘照对杀降一事素来持反对态度,这在朝野上下都有共识。谁都知道,卢植在冀州以军屯安置黄巾降卒,背后就有刘照的支持,而对于皇甫嵩和朱儁的杀降行为,刘照也在半公开的场合评价过:“二将军公忠体国,为国平贼,不辞劳碌,有大功于社稷,其惟杀伐小为过差。”
虽然刘照只说二人杀降的行为,是“小为过差”,但这显然是一种委婉的表达罢了。以刘照的身份,如若不是与皇甫嵩、朱儁翻脸,恶语相向,否则,他只能这般婉言批评二人。
因此,如若袁绍也做出杀降这种行为的话,毫无疑问,将会损害他在刘照心目中的形象,甚至失去刘照的支持。
当然,杀降这种行为,在朝堂上,原本是引发不了太大的波澜的,只要能取得大胜,没人会计较你杀降的行为,这一点,皇甫嵩和朱儁已经向大家证明了。故而,就算袁绍干出杀降这种事情,并因此见责于刘照,也不见得就会有什么麻烦。
但是,对于眼下的袁绍的而言,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杀降这种行为,毕竟是有违当时的“普世价值”的,若是没人计较,当然无恙,但若是有人抓住不放,就是想籍此来攻讦、打击你呢?
显然,袁绍这就是主动将把柄塞到政敌的手中去了。
如今,何苗对袁绍心存妒忌,在一旁虎视眈眈,就等着袁绍犯错。如果袁绍犯下了杀降的罪行,他一定会不遗余力,与张让等人勾结,在朝中掀起一场弹劾袁绍的风潮来。以何苗以及张让等人的地位和能量,这一场弹劾是极有可能成功的。
而杀降的行为也会让袁绍失去刘照的支持,若是连刘照都在这场弹劾风潮当中,保持沉默,那袁绍翻身的资本,可就更少了。
虽然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但是,前面说了,杀降毕竟是有违当时的“普世价值”的行为,只要一个人还自我标榜为清流,他就没法违背这种“普世价值”,公然站出来为袁绍杀降的行为强行洗白,最多是曲意袒护,替袁绍辩解,说杀降是迫不得已,权宜之计等等。
而何苗和张让等人,反倒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肆意对袁绍进行攻讦、打击,这种畅快淋漓的感觉,大概是张让等人平日里享受不到的——从来都是士大夫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攻讦他们,何曾有机会让他们反过来这样攻讦士大夫?
袁绍最初恼怒蒋奇,是因为他居然公然与典韦起冲突,而且还因此在全军将士面前大大的丢了脸,可谓既失了面子,又失了里子。若是你惹不起典韦,那就别惹,否则起了冲突的话,袁绍在刘照那里,情面上须不大好看;若是你真要惹,那就把典韦给制住,好歹也维护了袁绍在军中的威信,可偏偏你制不住,还让典韦如提童稚一般,在全军将士面前羞辱了一顿,这可不是既失了面子,又失了里子么?
再经逢纪一提醒,袁绍愈发意识到,蒋奇今天的行为,给他带来了怎样的危机,说实话,现在他反倒有些感激典韦,甚至是庆幸典韦阻止了蒋奇杀降的行为。否则的话,他便要陷入一场处境极为不利的政治风潮当中去了。
“传我将令,着护军典韦全权安置投降的叛军,今后,叛军凡是弃械投降者,一律不得擅加诛戮!”袁绍喝令道。
蒋奇闻言,一脸的尴尬,对典韦愈发的怀恨在心。
经过清点,这一役,汉军共俘虏了将近两万名黄巾军,人数虽然比不上以往,但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典韦立刻驰书刘照,请示降卒的安置方案。
听说了前线的风波之后,刘照很是欣慰,看来,在自己的潜移默化之下,至少身边的人已经懂得以民为本,爱惜百姓的道理了。
身为穿越者,又是受新中国“人民史观”的教育成长起来的,因此,刘照对农民起义军的态度,远没有当下的统治阶层那样极端。尽管自己也是统治阶层的一员,甚至可以说是统治阶层的“二号人物”,但是刘照深知,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军,基本都是“官逼民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才被迫起来反抗。虽然其中不乏想乘机浑水摸鱼,为自身攫取利益的野心家,但是,农民起义军的大部分成员,都是走投无路的穷苦百姓。若是对他们一味的大加屠戮的话,不仅会激起百姓的强烈反抗,而且还会掏空国家的统治根基。
据史料的统计,汉桓帝年间,全国总共有五千六百四十八万的人口,而到了西晋统一三国后,全国总共只有一千六百一十六万的人口,虽说当时阀族当政,豪强鼎盛,隐瞒的人口不少,但是,毫无疑问,经历了汉末大乱、三国纷争,全国的人口损失的确很大。
而后来的五胡乱华,虽然表面上是八王之乱给了胡族入侵的机会,但是,总体上说,还是与国内人口剧减,国力大大降低,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像之前皇甫嵩、朱儁等人那样,动辄屠戮近十万众,这显然既让大汉更加失去了民心——所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百姓本来就活不下去了,还会被屠杀震慑住而不起来造反吗?——更动摇了大汉统治的根基,十万人,差不多都是一些小县的人口总数了!
刘照立刻就此与卢植进行了商议,最后决定,河南地区的降卒,还是继续迁移至巨鹿安置比较好。因为就地安置的话,刘宏显然不愿意看到在河南腹心之地,有黄巾降卒的存在,而转移到其他地方安置的话,与其开辟新的屯营,还不如继续在巨鹿安置,那边一切都已经走上了正规,对于安置、管理降卒也是驾轻就熟。
在刘照的活动下,刘宏最终同意了这个方案。除了却不过刘照的情面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巨鹿的屯营,已经开始“盈利”了,而且效益还颇为可观。
这是自然的,三十余万口人,而且是“公六民四”的税率,一年所缴纳上来的钱粮,自然颇为可观。当然,相比整个大汉的财政收入,以及刘宏私人卖官鬻爵的所得,巨鹿屯营的收益还算不上什么。然而,对于经营土地,刘宏却有着天生的爱好,巨鹿屯营的土地和人口,都是直属于内府的,因此,尽管收益不如卖官鬻爵的所得,尽管去年一年的收益,大部分都被拿去做四郡围剿太行贼的军费了,但是,拥有三十万人的一个“大庄园”,依然让刘宏感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成皋一战,荥阳黄巾的主力覆灭,得到这个讯息后,一方面,聚拢在荥阳附近的乱民,特别是那些只是为粮食而来的人,立刻作鸟兽散,带着到手的粮食,纷纷潜逃回乡去了。反正已经在荥阳这边吃了将近一个月不要钱的饭,熬过了最艰难的春荒时节,如今,眼看就要进入二月了,到了春耕的季节,不乘此机会回乡种田,难道真要留在荥阳等死不成?
另一方面,兖州刺史桥瑁也迫不及待的率领部队,从东边攻入了河南,直扑中牟。此时,中牟城中的黄巾军,听到主力覆灭的消息后,本就有些人心惶惶,无心抵抗,加上还有中牟本地的豪族,曾经在县中担任书史的任峻任伯达,率领宗族以及宾客、家兵数百人作为内应,因此,汉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中牟。
与此同时,在荥阳附近晃荡已久的颜良,终于也找了个空隙,奇袭拿下了敖仓,断绝了叛军的粮草供应。
荥阳,登时成了一座孤城,处境岌岌可危。
黄巾军的首领庄聚贤依旧没有踪影,荥阳城中人心惶惶,不断有士兵悄悄逃亡。而城中的豪强大户,以及县中原先的官吏,也开始相互串联,紧锣密鼓的筹划起了反正之事。
做为黄巾军在荥阳城中的唯一首领,柳随风一方面尽自己所能,维持着荥阳城内的秩序,一方面则派人四处打探,寻找庄聚贤的踪迹。对于城中豪族、官吏的异动,柳随风也有所耳闻,只不过,看在以前的交情份上,柳随风并没有对他们悍然下手,只是多加监视而已。
除了碍于旧情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柳随风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在荥阳城中算不上是什么秘密,因此,想要保障父母日后的安全,就不能将城中的豪强大户,以及昔日的同僚得罪得太狠,否则,到时候人们众口一词的指证,他黄商就是叛军中的头领柳随风,那他父母肯定难逃株连。
这一日,柳随风巡查完城防,回到县衙后,刚坐下一会,就见小卒进来禀报,说有故旧求见。
柳随风闻言,心中一动,问道;“来人可有表明身份?”
小卒双手奉上一个木匣,道:“那人说,祝师见了这个木匣,自然知晓他的身份。”
柳随风接过木匣,打开一看,只见匣中躺着一枚簪花的金钗,样式正是柳媛当日戴过的。
柳随风见了金钗,心中一酸,泪珠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勉强控制着,才没流出来。同时,他也清楚了来人的身份——除了自己的妻兄柳冰,还会是哪个?
“请他进来罢。”柳随风强压心中的悲痛,竭力使自己表现得和平常无异,免得惹人怀疑。
不多时,小卒带进来了一个人,柳随风一看,正是柳冰。挥手斥退了小卒,柳随风再也控制不住,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妻兄,多日不见,你可还安好?”
“子度放心,这些日子我藏在城外的庄园中,没有人上门搅扰,令尊令堂也都安好,就是十分挂念子度……”柳冰望着柳随风,心中感概万千。
当日,柳冰本欲带着家小,离开荥阳,去东郡的亲戚家避难。结果,刚上路没走多远,就传来马浮云攻破中牟的消息。如此一来,前往东郡的道路也充满了危险,柳冰只得返回荥阳,在城外的庄园里躲避起来。
“妻兄,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将柳冰让到座位上后,柳随风出言问道。
“子度,庄聚贤兵败成皋,下落不明,中牟也已经被桥刺史攻破,朝廷大军不日便会抵达荥阳——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柳冰急切的问道。
“不待在荥阳,我还能去哪?有兵马傍身,我尚可与朝廷一搏,若是弃了部众,孤身逃亡的话,随便一个亭长就能抓住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又能逃到哪去?”柳随风淡然一笑。
“贤弟何不率部反正,将荥阳城献与朝廷?到时候将功赎罪,至少能保住一条性命!”柳冰苦口婆心的劝道。
“哈哈哈哈!”柳随风颇有几分癫狂的笑道;“想让我归降朝廷,向那昏君哀哀乞命?我倒宁可战死在荥阳的城头上,也不枉了此生!”
“子度,你怎么如此固执!就算不替别人着想,好歹也要为令尊令堂考虑一二啊!”
听到柳冰提起了父母,柳随风沉默了下来,半晌,他避席向柳冰深深的一拜,道:“妻兄,我知道自己这么做,实在是不孝。可是,夺妻之恨,如同杀父之仇一般,皆与仇敌不共戴天。不能报此仇,弟日后即便是活着,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了无生趣。还请妻兄代为转告家父家母,儿子不孝,此生不能奉养二老,惟愿来生做牛做马以报之!”
柳冰见柳随风如此固执、倔强,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才好,最后,他也只能叹息着离去了。
眼看朝廷大军已经向荥阳扑了过来,柳随风赶忙加紧布置,力求能够多坚持一些日子,让朝廷付出更多的代价,才能拿下荥阳。可以说,柳随风此时已经抱着一种殉难者的心态,只求在与汉廷的抗争中死去。
就在这个关头,庄聚贤突然出现在了荥阳城中。对此,柳随风可谓是又惊又喜,惊得是庄聚贤居然安然逃脱了,喜的是有了庄聚贤,荥阳城中的黄巾军便有了主心骨,战斗意志也会更加高昂。
然而,见面之后,庄聚贤的第一句话,就让柳随风的心,如同坠入了冰窖一般。
“随风,荥阳没法待下去了,乘着官军尚未合围,我们还是早早的转移罢!”庄聚贤面色憔悴,显然这些天的逃亡生涯,让他心身俱疲。
“转移?去哪?”柳随风颇有几分惊惶的问道。
“唉,不得不说,马浮云那家伙当日所说,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我觉得,北上渡河,然后去黑山落脚,是个不错选择,至少眼下我们也只能这么选择了。”庄聚贤叹道。
“去黑山?”柳随风闻言,怅然若有所失:“渠帅,不是说好了要在河南大干一场,给那昏君还以颜色的吗?”
“今时不同往日啊!如今你我只能困守荥阳,根本没法对那昏君造成威胁,再待下去,只会白白送掉性命!还是先转移为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庄聚贤的语气,已经颇有些不耐烦了。
“渠帅!城中的粮草,尚可支持一年,荥阳的城防,更是十分坚固!若是我们在此坚守的话,官军便不得不调动大批部队,旷日持久的攻打,如此一来,汉廷所糜费的粮草军资,不知得有多少!长此以往,汉廷的国力肯定大为损耗,到时候,四方的义军便可以乘势而起,天下亦将不复为汉廷所有!渠帅,只要我们能在荥阳坚持半年,不,最多坚持三个月,天下的局势就会发生扭转啊!”柳随风神情激动,连声叫嚷道。
“随风!城中的百姓并不与我们同心,就连士兵也未必有坚守下去的意志,荥阳是守不住的!”庄聚贤心里一急,不由得加重了语气,随后,庄聚贤又柔声劝道:“随风啊,我知道你心里痛恨昏君,急于为尊夫人报仇,可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留得有用之身,才能有机会报仇啊!”
柳随风垂头不语,庄聚贤见状,也顾不上再劝,赶紧出去调集部队,为撤离做准备去了。
柳随风依旧呆坐在当地,一动不动,绝望与愤怒,再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去黑山?也许能逃的一条性命,可是,从此之后,他也只能当个山大王,最多也就寇掠下附近的百姓,又对汉廷,对昏君能造成多大的威胁和困扰?君不见当年盛极一时的冀州黄巾,其残部撤入太行为寇之后,就被官军死死的困在太行山中,再也没有什么大的作为了?冀州黄巾的残部好歹有五六万之众,尚且落得如此下场,自己这六七千人,又有何能为?
一想到这里,柳随风不由得对庄聚贤也失望起来,并且,由失望进一步发展为愤恨。最后,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柳随风没带任何随从,径直来到了柳冰的家门口。看到大门紧闭着,柳随风略一迟疑,还是上前打起了门。结果,打了半天,门里面还是没有一点动静。正当柳随风满心失望,想要转身离开时,大门吱呦一声,打开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里面柳冰闪出了半个身子,一把抓住柳随风的手,将他拽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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