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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军摘下眼镜,长舒一口气,无力地将昏沉沉的头砸进了臂弯。
偌大的办公室一片漆黑,只有那台暗处的仿古座钟发着嗒,嗒的声音。自己桌上的一盏台灯惨白地亮着,照着半杯早已冰冷的浓咖啡和半缸烟灰。他眯着眼望了一下显示器右下角的数字:23:58。
显示器上开着word,这是个他坐在这里翻来覆去看了一晚上的文档:《令美达公司限期偿还债务的通知》。
破产,破产……文档里那个被他改成了血红色的字,格外地刺眼。
一整晚,他就坐在这里,反反复复,打开一个空白文档,写了几个字,然后又叹口气关掉。
可恶啊……大学毕业,自己的第一次创业,这个只有十来个员工的小设计公司,一年多的心血,难道就这样……
算了……想再多也是没意义的了……明天再说吧。
他戴回眼镜,走到窗边,窗外,街灯渐冷,行人渐稀,沉沉的夜幕笼罩着这座庞大的钢铁森林。
真是壮观的窗景。这个办公室以它的楼层、面积、朝向、地段来说,租金倒是格外地便宜,这也是许军为什么选择它的原因。那些老商人一贯迷信,忌讳颇多,是瞧不起这种死过人的房间的。就在三年前,年轻的女设计师朱米,也在这样一个独自加班的深夜,过劳猝死了。
当,当。想到这里时,那台座钟沉重地响了起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然后,就像是和着钟声一般,毫无征兆地,身后突然响起一个腼腆的女声,令他脊背一凉:
“先生,你还有速溶咖啡吗?”
震惊使许军回过身。自己的座位上已经蓦地多了一个女孩,端正地坐在那里,正咬着下嘴唇探询地看着自己。她穿着一身白净的西装,头发披肩,比较整洁,只有刘海——也许因为她老是用手撑在那里——一团乱。
这……恶作剧?
和恐怖片里的描写显然不同,她的脸除了有些苍白、疲倦和浮肿以外,并不吓人。
是啊,看上去就跟每一个坐在那个位置加班到这会的凡人女孩一样。
不过更令自己惊奇的还是自己,居然没有一丝恐惧。
那……根据恐怖片的惯有情节,她这是想害我?感觉不出来。
即使是厉鬼,她也扮得太不像了一点。面对她楚楚可怜的样子,许军竟不忍心拆穿她小小的玩笑。
女孩窘迫地低下头去,说:“你别……别误会,我只是想再尝下咖啡的味道而已……我不是恶鬼……鬼使对我说过,我虽然算是横死,被束缚在这个办公室里,但没有冤孽,所以不会害人……”
许军呼出一口气。他隐隐觉得可笑。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朱米的事情,也好,自己就“配合”下吧。他走到饮水机边,取出一个纸杯。
“我听这楼的工人说起过你的事情。”他一边往杯子里冲水一边说道,“保安老王每次提到你都边摇头边叹气。”
“老王……”女孩抿着嘴皱着眉头,“他家包的包子可好吃了。可惜我被束缚在这里,连去给他托个梦都做不到。”
“束缚?”一包“雀巢”倒进纸杯里,勺子轻轻地上下搅动,“我对鬼的事有点……”
“嗯。”她神情开始变得迷离,“我当时……只是太累了,想睡一会……要是再坚持一下,一定能画完的……”
说着,她的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许军的键盘。
“感觉不到啊……没有肉体,感觉不到键盘……我再也不能画了。”朱米望着许军递上来的咖啡,苦笑了一下,“咖啡也是……我还以为喝不叫起码能闻到一点香味……鬼使说,解开束缚,去那个世界的唯一方法,就是了结心愿。可是这个心愿完成不了……”
许军点点头。
“也许有办法。”他说道,抑制不住地冷笑,“不是有个说法叫‘鬼上身’吗?”
女孩一震,几乎跳了起来,望着许军她瞪大了一双熊猫眼。
“你……”
“怎么?”
“我怎么可以附在一个男人身上……我可是……我可是……”
说完,她抱着手,垂下了眼睛。
“你这个人好奇怪。”她说,“我说过我不会害你的,你是在试探我吗?”
“我相信你不会害我啊。我的……‘同行’。”许军释然地笑了。
女孩注视着他,突然明白过来一般,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那……那……不好意思了,我很久没用过身体了,万一碰伤了……”
“没事,我不介意。”许军笑笑,“还有,这样你就又能喝咖啡了。”
她肯定不是鬼。下一秒她一定就会噗哧一声笑出来,恶作剧就结束了。
许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合着衣服倒在椅子里。
天已大亮,仿古座钟指着7:50。
头昏沉沉的,眼睛一定也肿了。
他坐起身来,取下眼镜,揉着睛明穴。
什么时候睡着的……真是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啊……
左肘一不小心擦在了键盘上,待机中的计算机传来一阵轻轻的呜呜声,显示器亮了。
还是熟悉的word界面,还是那个法院下的通牒。
不,不对劲……许军心中一惊,连忙戴上眼镜,定睛看去。
word里面的文字不是那个通牒。
“许军先生:
对不起。我不知道昨天晚上你碰到了这样的事情,还来打扰你的工作,借给我身体,谢谢了。作为回报,你拿着我的作品去XX公司吧,他们好像正在高价为他们的冰箱产品招标广告。我算了一下,要是能中标,就能够填上目前的缺口了。
(看到这里时,许军注意到了倒在一边的那个空掉的纸杯,里面残留着干掉的咖啡。)
另:咖啡真的是太好了……果然加班的晚上就是要有速溶咖啡陪伴啊!烟是真要少抽,我被您身体的烟瘾弄得不太舒服。
又另:我看了你们公司的稿子(对不起,不过我想您应该不会跟一个鬼计较吧),您的作品其实也不错的,但是我觉得市场定位应该改一下,您的作品很硬,有幻想色彩,为什么不去投给刊物呢?拿来做广告太糟蹋了!至于吴宏先生……老实说我觉得他没什么才气,可能的话还是换个人吧。
就这样吧,天要亮了,我必须走了。
朱”
朱字的后面是一个椭圆的墨圈,圈出一颗微笑的大米。
这不是梦。
也不是恶作剧。
许军握着鼠标的手开始冒汗,他从椅子上弹起身来,瞪大眼睛环顾四周。花盆里的花,办公桌,书架,座钟,窗帘,一如昨日。
但是,冰冷的恐惧握住了他的心,他开始发抖。
我……昨晚……被这里的鬼魂占据了!
“小军哥。”门喀嗒一声开了,来人一看见他的样子,就夸张地叫了起来,“哎呀,真在这守了一晚上?弄得跟个死士似的?”
“宏子。”吴宏大学时是他的下铺。自己白手起家,只有这个吴宏跟自己干。慢慢地他们这个小作坊也有十来个人了。虽然这小子的确没什么才气,只会瞎乍呼,但自己怎么能说裁掉他就裁掉他呢?
不过看见他进来,许军还是闪电般关掉了那个word。
跟他说什么被鬼占据,会被当成神经病的。
Word一关掉,它盖着的photoshop窗口就显露出来。许军只扫了一眼上面的图,立刻不相信一般扑了上去。
这就是她占据着我做出来的……?
“永恒的冬天”“永保新鲜”,海报上这样写着广告词概念。画的上半部分,冰山透出冰冷的肃杀,而流下的冰川里,却满满冻结着鲜美的蔬菜、水果、鱼肉,那颜色栩栩如生,鲜嫩欲滴。
太美了……简直是艺术品……那丰满的色彩,匀称的构图,细到每一根虾须每一片鱼鳞的透视……许军要竭力才能掩盖住自己的惊喜。
“他们来上班了吗?”他抬头问吴宏,眼睛里射出亮光。
“额……”吴宏地指着外面,嘴角尴尬地笑道,“这群人听说公司不好,估计都在联系出路了吧。”
“不要紧,你就亲自去一趟XX公司的广告部,带着这个。”他把显示器转向吴宏的方向,用力之猛几乎把它的脖子扭断。
“‘反击’吗?”吴宏笑了。
“对,‘反击’。”许军沉重地点头,听得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五天以后。
“大爆冷门!”吴宏拿着报纸,在许军的办公室里转悠,至少吼了三遍,弄得脸红脖子粗。
“小军哥,真有你的!绝处逢生啊!”他冲到许军的桌子前面,直勾勾地看着他。
许军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同时又偷偷望了一眼天花板。
那个女的,她知道了吗?……她与这办公室束缚在一起,应该我们在这里面做的什么都瞒不过她吧。
“你看,这是今天下午约好要来找我们谈广告设计的三家公司,这个直路集团,是我们国家汽车生产的支柱企业呢!小哥!我们真的要火了!”吴宏挥舞着手上的单子,“我连设计思路都想好了,我们这层关系,这个就交给我做……”
“宏子。”许军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盯着他的眼睛。
这个,交给吴宏做,真担心被玩砸。许军心里想道。
“这个广告还是拿给老刘做吧,他以前做过汽车广告,资料比较多。”许军垂下眼睛,轻声说道。
办公室里的喧闹戛然而止。
“老刘?”吴宏沉默了半天,有些尴尬地笑着耸了耸肩膀,“小军哥,咱俩什么关系?这种在业界扬名立万的活计,你怎么能让给外人?据我所知……前几天公司最艰难的时候……他连辞职书都写好了,要不是我们拿出了冰川海报的设计,他早就跳槽了……你能拿给这种人做?”
“那时候我连自己的饭碗都保不住,别人另谋出路有什么不对。”许军笑笑,“我觉得你还是挺有才情的,但是以前的客户接受程度并不好不是吗……你看,我觉得这个为我们市的糖果节设计外观的单子挺适合你的。”
“小打小闹的,我不干!”吴宏叫道,他一拳捶在这一沓纸上。
“反正你是经理,我只是个打工的,你说了算!”望着甩门而去的吴宏,许军揉了揉太阳穴。
过去的这小子不是这样的……现在居然这么争强好胜了……
嘛,也许是好事吧。
许军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看着邮箱里的那封新邮件。
“许先生:
你好!
你投来的三张原画非常适合给我们这种幻想文学杂志社做插图,我们已经决定全部采用,稿费已付在账户上,下一期如果有更优秀的作品,我们将提高10%的费用。
十分感谢您的大力支持!
XX杂志社”
许军回执的口气也很大。
“如果贵社能提供多30%的费用,我可以每月为贵社提供这样的原画三张,同时接受单独定制约稿。”
写完这个回执,许军沉默了。
朱米。
她每一件事都看得那么准。真是天才。他叹了一口气。
虽然在这个办公室里面呆到零点,想想朱米会突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出来,是比较恐怖,但是许军还是控制不住想再见她一面。
至少,公司不仅顺利度过了危机,还借机火了一把,应该当面谢谢她才是。
嗯,去找找那个老实巴交的保安老王好了。
当,当,当。
听着零点的钟声又一次敲响,许军手里握着三根点燃的香,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在桌子上摆好咖啡、糖和白乎乎的包子。
自己第一次这么像个神棍。要是被人看到我在办公室搞这些……
准备好了。都是她喜欢的东西。开始召唤。
“朱米。”他站起来,握着香望黑暗的空中躬身一拜。
那个白西装的影子无声地出现在他面前,和他脸对脸,浮肿的熊猫眼就在自己眼皮下面,把他吓得跌回了椅子里。
“啊啊,对不起!”朱米跳起身来,满脸都是歉意。
“你也太惊悚了吧!”许军笑骂道,“从显示器里面出来,贞子吗?”
“不过那天早晨醒来我确实吓了一跳……没想到你真的是鬼,还真的占据了我。”许军含着笑说。
朱米一愕:“原来那天晚上你不怕我是因为……”
“嗯,我还以为你是哪个对头公司派来的间谍呢,想在这个办公室里扮闹鬼把我吓走。”许军老实说道。
朱米听了,突然有些生气,横了他一眼。
“亏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富有幻想的热心青年,还挺感动呢,原来也跟那些凡夫一样。”朱米有些不悦地说道,“那你知道我是鬼了以后,怎么没被吓走。”
“因为你帮了我,我必须要说:”许军把桌上的吃的向前推了推,“谢谢。”
“少拿食物来讨好我了,我又不是饿鬼。”朱米撇了撇嘴,把脸别到一边,望着窗外洒进来的灯光。
她想了想,抱着手往窗子那边走了两步,可是第三步刚刚举起来,迟疑了一下,又退了回来。
“只能走两步啊……第三步无论如何跨不出去。你看。”朱米回过头来对许军笑道,“托那天帮你作了那张设计的福,我的束缚减轻了,我从被锁在椅子里变得可以走两步了。”
“你还想再来一次吗?”许军笑道。
朱米眼睛一亮,随即又低下头去。
“老实说我很想。”朱米说道,“但是我说过我不是恶鬼。阴魂占据人体,会夺取人体的阳气,而且你虽然意识处于休眠状态,但其实躯体并没有得到休息。”
“就像梦游一样。”许军点点头,“我那天早晨醒来以后就感觉特别疲倦。”
“所以,还是算了吧。反正我呆在这个办公室里面,每天听你们谈事情,也并不寂寞呢……”朱米埋着头,不让许军看见自己脸上的遗憾。
“朱米女士!”许军突然高声喝道。
“啊?”朱米愕然抬起头来。
“我决定聘任你为美达公司的设计师。”许军说道,“你每周上班两次,周三和周六晚上零到五点用我的身体上班,直到你的灵魂恢复自由!”
“可……”
“不许反驳老板的意见。”许军说道,“现在我是这个办公室的主人。”
朱米沉默了。
“许老板,你真是个和你的画一样天马行空的人。”她偷偷擦了下眼角,“这么做的后果你有没有想过……”
“不就是折几年寿嘛。人总会死的。相比起来,我更愿意死得不像你,这辈子没有内疚,没有遗憾。”许军点点头。
“来,上次你给我说过,这次我记得的。尝尝老王家做的包子。”他把手放在朱米的手上。
虽然没有实感,但那里的确有什么东西,这就是抚摸幽灵的感觉,许军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这种感觉。
同时刻,城市某处的一个夜宵摊。
咣当,一个酒瓶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许军,许——总!”吴宏红着脖子,“谁陪他要死要活地建起来的这个公司?谁公司要倒了都还在替他卖命?果然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
吴宏扫了一眼桌子上,见已没了酒,就冲老板吆喝道:“再来三瓶,再来三瓶!”
一旁的老板娘瞪了老板一眼,摆了摆手。然后对吴宏赔笑道:“对不起啊,客人,我们酒已经卖光了,还请包涵……”
吴宏却没有听她,只是呆呆地盯着虚空中,怔了一会儿,突然冷笑起来:“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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