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郗香桃勉强是个小少妇了。之所以说勉强，是因为我打眼就从她身上找到了一些往昔的痕迹。痕迹，对，痕迹。痕迹为我打开了重温那个鲜活的郗香桃的门。
我仔细看郗香桃前仰后合的笑，一直看着她把前仰后合收起来，把笑收起来。事实上，郗香桃一直没有把她的笑收拾利落，碳火一般堆积在脸上的某个部位，经风一吹，便窜起好看的火苗。她把肩上的小包摘下来，放到我的桌子上，说，想不到我来吧，故意没给你打电话，寻思看看你做啥来，呵，真没想到你在聊天，挺赶潮流的啊，小心着点，别叫哪个妹妹把你拐走了，咱这县城的还行，要是北京上海香港台湾的，今辈子就见不着你了。她的嘴巴一开一合，闪烁着隔了细缝的白牙齿，那些很温暖我的声音从里面跑出来。我看得入了迷。她的嘴巴像一座小房子，那些温暖我的声音就养在里面。这座小房子曾离我那么近，不是近，它曾是我的一部分。我的舌头曾住在里面，我的言语表达不出的爱恋曾住在里面，我曾住在里面，我的未来曾住在里面。后来，我的舌头被关在了外面，我言语表达不出的爱恋被关在了外面，我被关在了外面，我的未来被关在了外面。我后悔不该从那座小房子里走出来。不是我走出来的，是她把我赶出来的。不是她把我赶出来的，是我叫她把我赶出来的。流落在小房子外面的日子真冷啊。远离小房子的岁月真冷啊。现在，我找到我的小房子了。小房子的门对我敞开了，那些好听的声音从小房子里跑出来，围在我的周围对我问寒问暖。我想起一幅画。少年手握鞭杆坐在草地上，阳光普照，白云飘飘，洁白的羊群在一旁舔食着肥美的青草。我觉得我就是那少年了。郗香桃的眼睛就是阳光，郗香桃的皮肤就是满天的白云，从郗香桃嘴里跑出的那些声音就是围着我咩咩叫的羊群。我不要鞭杆，我只要心、眼睛和耳朵。让阳光把我黑暗了那么久的心照亮，让白云飘进我的眼睛，羊群啊，我要把你们关进我的耳朵，把你们好听的叫声留住，我要用我的爱辛勤地喂养你们，永远也不叫你们散开！
小房子的门关上了，白云不飘了，阳光静静地照着我。我从痴迷中抬起头来。郗香桃站在桌边，一个指头按在桌角上轻轻用力摁。她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看着桌上她的小包说，怎么板着个脸啊，也不说话，不高兴我到你这里来？我赶忙站起身给她让座，说谁不高兴你来了，现在我还犯懵来，像做梦，寻思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郗香桃不坐我让出的椅子，扭着脖子环视了一下屋里，转身朝沙发走，给了我一个重温她的整体的好机会。我说过，以前我和郗香桃的一切接触都是从爱情也就是从脖子以上开始的，现在也是。虽然她背对着我，我对她的身子只是潦草地扫了一眼，便移到了她的脖子以上。不得不承认，我扫的那一眼虽然潦草，但她背对着我的身子还是真切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郗香桃瘦了。女人结婚生子后差不多像经过发酵的馒头，或多或少都有点膨胀，以至于把原来身体上的一些东西都膨胀掉了。郗香桃没有。眼前的郗香桃是我记忆中的那道澎湃的海湾退潮时的一个片刻。波涛拍岸的情形没有了，海水因为充盈而凝聚起来的蓬勃生气减弱了，但我熟悉的礁岩还在，海水涌动时隐现的浪花还在，沙滩上五彩缤纷的贝壳还在，萦绕在礁岩、海水、贝壳、沙滩和翻飞的鸥鸟之间的酒浆般的韵味还在，而且这一切因为海水的退落更显珍贵。潦草的一眼使我对郗香桃的爱恋漾起几丝怜惜的波纹。
郗香桃坐在沙发上。我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边长差不多一米半的立方体空间。空间的底面是水泥地板，底面以上是空气。空气看不见摸不着，我却无法把它们忽略掉了。这和我们分手前不同。分手前，只要我跟郗香桃单独在一起，我们之间无论有多大的空间，我都可以无视它们的存在的。我问郗香桃怎么找到我的办公室的。她说都知道你在三楼了还不好找？我用笑认可我的问话的愚蠢。郗香桃把她的回答做了进一步的解释。说她爬上三楼的楼梯，碰见一个扎煞着长眉毛的人，便问他付唱在哪里，扎煞着长眉毛的人朝西边一挥手说，304办公室。我说你碰上的是穆副局长，就是穆副局长把我从洼峪镇调上来的。郗香桃灿烂地笑，这么巧啊，忘记向他道声谢了，看着他扎煞着长眉毛怪吓人的，还是个大好人来。
我手扶椅背横坐在椅子上，以便正面朝着郗香桃。郗香桃坐沙发，只能侧棱着身子面对我。我欠起身，说还是你坐椅子吧，我坐沙发。郗香桃不让，有意晃了晃身子，说我坐这里就行，挺得劲的。郗香桃晃身子的时候，胸前的*晃得很活跃，我的目光敏感地捕捉到了。郗香桃的那句名言还在我的脑子里贴着，我暗暗责备了一下我的眼睛，让眼睛把精力集中到她的脖子以上。我想分手十多年，各有各的人生了，如果还有连接我们的东西，也许只有爱情了，所以我应该把我的精力集中在爱情上。我的人生我清楚，郗香桃以后，我没再有别的女人。如果把自慰也算人生的话，我的自慰里当然少不了郗香桃，差不多我的每一次自慰都是在对我和郗香桃的追忆和创造中完成的。而郗香桃不同。有几次，自慰前，我闭上眼，兴冲冲地把郗香桃虚幻到身下，正要回到我们的从前，并做好在从前的基础上进一步创造的准备的时候，下意识里想到有一个人正实践着我的追忆和创造，我的冲动猛然消失了。我懊悔起我的过去来。我憎恨起石绯红来。我责备起那个守在郗香桃病床前的跟她一个村的灯泡厂的临时工来。但我从没怪过郗香桃。我坚信即使不再见面，我们曾经有过的那种叫*情的东西也会一刻不离地伴随我们，它是我们彼此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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