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美术馆在一座青砖青瓦的寺院里,门口挂了白底红字的木头牌子。相传寺院是清朝一个落魄秀才建的。秀才苦读寒窗大半生,没有读出黄金屋,也没有读到颜如玉,伤透了心,折断金榜题名的梦想,倾尽家当买下一座破院落,白天化缘,晚上修行,历经十载,建起了这座寺院,也算留下过功名。寺院盛过县政府。县政府搬进高楼大厦后,又盛过县检察院。县检察院也搬进高楼大厦了,又盛税务局。后来,县里的院啊局啊的都盛不下了,盛了几个画画的。当然这座寺院的历史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当时之所以选了这里为私访对象,是因为我初来县城,对高楼大院的衙门还心存敬畏,青砖青瓦的美术馆,黑不溜球的,跟老家大户人家留下的家院差不多,进这样的单位,心里不大发憷。
美术馆也有传达室。传达室里的老头端着罐头瓶吸溜吸溜地喝白开水,见我堵在门口,站起身问我来做啥。我说从下面村子来的,也喜欢画画,想找个老师指点指点,当然我还画得差,现在还不敢打搅这里的画家老师,怕惹画家老师笑话,先过来看看。老头抬手指指北边的一排房子,说都不在啊,不信你看看,都关着门来。我顺着老头指的方向认真地看了看,哦了一声,说真不凑巧,画家老师今日没上班啊。老头说不是不凑巧,哪天都这样,馆里的人不坐班,有事来开个会,现在通讯这么发达,有事一个电话就通知到了。老头绕不开我脸上的疑惑,解释说,美术馆又不挣钱,人闲狗不咬的,都凑到这里来做啥,别说看看报纸了,连点茶叶也喝不起啊。老头瞥一眼盛着白开水的罐头瓶,说以前这里也上过班,人来了不是发牢骚就是砸蛤蟆,乱腾得没法,气得馆长给他们放假了。我说县里的电话号码簿上有这里的联系电话啊,不坐班,打电话不也没人接。老头说平时馆长在这里,馆长给了他一把钥匙,馆长有事不在,就叫他去守守电话,馆长刚走,他还没来得及过去。
我坐在老头推过来的小板凳上。老头说别看这里叫美术馆,里面能提起笔画两下子的也就是馆长和小邱,其余人都是找门子进来混国家那几个工资的,上了班,不是嫌美术馆没有福利、奖金,就是打扑克、下象棋,有的还跑进馆长屋里给馆里糟蹋电话费,能不乱腾啊。有个月,馆里欠了电信局七十三块六毛钱的电话费,电信局把电话给掐了,正好上面下通知叫馆长上去开会,没联系上,把会耽误了,为这馆长挨了文化局长一顿好熊。我说按说美术馆是事业单位,应该拨点办公费和活动经费什么的。老头叹口气,说拨啥啊,光打雷不下雨,别说那个,就是我仨核桃俩枣的那点工资也得攒上好几个月,找找人才能抠插出来。
老头问我画得怎样。我说只是自己画了自己看,没叫别人看过,好孬自己没有数。老头咧嘴笑了,说你弄的这个好,躲到地窖里放爆仗,光自己听响声来。我听出老头的幽默,一下子没了拘束,身子一活泛,手指碰到兜里那盒为私访准备的烟,赶忙把烟拿出来,说我自己不抽烟都忘了给老哥敬烟了。老头接过烟,撕开揪出一支,把烟盒还我。我恳切地把烟推给他,说我不抽烟,老哥你拿着抽就是。老头受宠若惊,说,还有你这么好的人来,自己不抽烟,却给抽烟的人准备着。我说我不是来拜师学艺啊,不拿盒烟这里能搭理我?老头笑得咧开嘴,说我看着文绉绉的,倒还挺会办事。从兜里摸索出火柴,捏出一根擦燃了,探头点含在嘴里的纸烟。
烟头被老头抽得贼亮了一下。我耐心等待烟头烧出的烟雾到老头的胸腔里打了一圈,疲惫不堪地散逸出来。老头的口气带了孩子似的兴奋,说,兄弟,这事你来找我就算找对了,我跟我们馆长好着呢!我问老头跟馆长怎么个好法。老头想了想,说你别管怎么个好法,反正在这美术馆里,论起跟馆长关系好的来,我差不多得排第一吧。我满脸羡慕,好意地疑惑老头怎么能和馆长处得关系这么好。老头得意起来,说兄弟你不是这里的人,跟你说了也没啥妨碍。我洗耳恭听。老头说,实话跟你说吧,我跟馆长的关系是我夸出来的,从来这里干传达那天起,逢人我就夸馆长,夸馆长画得好,听我夸馆长的人多了,把我夸馆长的事传到馆长的耳朵里,馆长当然就对我好了,咱一个看大门的,人家对咱好,咱还不得更夸人家,就这样我跟馆长的关系就更好了。我做出洞悉老头阴谋后的会心一笑,故作天真地问,老哥,说真的,你们馆长画得怎样,真的像你夸得那么好吗?老头腼腆起来,摇头说,其实自己啥也不懂,人家都能当上馆长了怎能画得不好,要是别人画得好,怎么当不上馆长呢?我接连点头表示赞同。老头说他见过馆长的很多画,也亲眼看着馆长画过,馆长画啥像啥,就是行,咱就不行,画啥像不了啥。老头看着我,突然改口说,兄弟,可别拿怪啊,我说的这个咱是说我自己,你的画我没见过,没说你。我做出不在意的表情,说老哥想到哪里去,我才不怪你,我画得肯定比不上人家馆长好。老头猛抽一口,满嘴冒烟地说,这样吧,抽机会我给你引荐引荐,拿你的画叫馆长看看,干脆就说你是我的一个亲戚,这样馆长肯定上心些。我连忙回绝,说我画得那一套不行,怎好意思拿出来见馆长啊,有机会结交结交馆里那个画画的小邱就行,不过这也别急,以后再说吧。听我一说,老头的脸沉下来,唉声叹气地说,兄弟,你见不着小邱了,这孩子,说起来小邱也不小了,跟你年龄差不多。我问为啥见不着他,难道他不在美术馆了。老头说,唉,小邱死了。我惊讶说,死了,啥时死的?前天,起先,馆长就是往他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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