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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军大帐,装饰一新。
帐前拴着名贵纤离马,立着以翠凤羽毛为饰的旗子。十数名衣饰上缀着昆山美玉,身上佩戴着太阿宝剑的武士,敲响蒙着灵鼍之皮的战鼓。军帐内,地上铺满荆楚之地产的苞茅;几案上陈列着犀角、象牙雕成的器物;陈设着金锡、丹青装扮的彩饰。乐师奏响《韶》《虞》《武》《象》……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其中的布设,煞费苦心。每一样器物、每一种色彩、每一曲声乐,都不是毫无缘由,皆出自李斯《谏逐客书》中提及的天下珍奇。
李斯一生,最得意的作品,便是做客卿时向秦王上的《谏逐客书》。今见扶苏搜罗了书中的珍稀,安放在北方边防的苦寒之地,不由得大受感动。执着扶苏的手,连连点头。
众人按尊卑主客坐定,王离起身,拱手道:“丞相奉皇帝诏旨,率我等到公子处,主要有十项任务。其一,代皇帝慰问将士;其二,考评北方军团将帅;其三,查看北军训战情况;其四,审计北军历年财务;其五,督导防御工程……”
李斯打断王离的发言,温声道:“都是一家人,不用这般正式。请蒙恬将军、涉间将军、苏角将军陪同王离依例行事。我向公子讨杯酒喝,太冷了,老夫身形瘦弱,比不过北方之熊,毛厚皮实,受不了。”
扶苏道:“将士们驻扎边塞久了,闲时无以欢娱,便捕猎为戏,千里之内的熊、虎、豹、貂,捕掳一空,选巧手的匠人鞣制了,得到皮裘千件。请贵客们每人身着一件,脸上涂些熊脂,生些暖意。”
士卒们早将裘衣熊油奉上,远客各取一件穿了,欢喜道:“正好做个禽兽之会。”
李斯道:“天生恶兽是为人,我若见着天帝,必请他将人收了,以免残害众生。”
众人笑道:“丞相慈悲心肠,正当如此。”
扶苏道:“各位按丞相指示,出去吧。”
众人接令,行礼后退出大帐。
扶苏吩咐卫士道:“将炭火烧旺些,羊肉挂上来,酒上两坛……都出去吧,外面候着,拉紧帐篷,不要放风进来。”
将相二人席地而坐。扶苏烤肉,斟酒,李斯大快朵颐,大碗喝酒,不时,脸上泛红。
两人都不说话,只有眼神交流。
许久,扶苏打破沉默,问道:“丞相身子暖和了吗?”
李斯道:“公子有心了。四周有炭火,身子暖了;脚下有苞茅,脚暖了。”
扶苏道:“我游历北方,见狄人在厅堂之中,铺设松针、柏叶,一则保暖,二则点缀气氛,很是有趣,因此效仿他们,也铺设了一些茅草。”
李斯道:“据我所知,苞茅是用来缩酒和祭祀的,踩在脚下,是否妥当?”
扶苏道:“不过是一些茅草而已,就当踩在脚下。我读《左氏春秋》,有一件事很是疑惑,想请教丞相。”
李斯道:“公子莫非要问苞茅的事?”
扶苏道:“丞相目光如炬,已经知道我的心思。楚地广阔,奇珍异宝到处都是,苞茅只是南方极其普通的茅草,楚国为什么拿不值钱的茅草给周天子当贡品?齐桓公代天子伐楚,给出的主要理由竟然是楚国没有进献苞茅,这不是太小题大做了吧?”
李斯道:“这就是礼的奥妙啊,礼就是名分和秩序。楚国地大、人多,一直有问鼎天下的志向,周王室和中原诸侯都畏惧它的势力,只是彼此没有挑破而已。楚向王室贡献茅草,虽然一钱不值,却表示奉周朝为正朔,臣服于它;因为一钱不值,又表示臣服是有限度的,和原有的诸侯不一样。这种方式,持中守正,双方都能接受。天下靠这几根茅草,对持而不对抗,避免了大规模的战争。这个礼物,难道不比和氏璧、夜明珠、汗血马贵重吗?后来,齐国崛起了,势力一度强过楚国,天下的格局变了,便打破这种制衡,与楚开战。名义上代天子征伐,其实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它不过是想把苞茅的贡赋拿到手中而已。”
话音未落,扶苏变了脸色,起身行礼,将地上的苞茅收拢起来,恭恭敬敬摆放在几案之上。
名分和秩序是人类世界稳定的基石。没有任何一个统治者,可以绝对保证自己的继承人是团队中最聪明、最睿智、最有力的。如果没有礼的约束,每一个强力睿智的人都可以挑战尊长,那就会天下大乱、国家破灭、百姓遭殃。中国的春秋时代结束,战国时代^开始,为什么以韩赵魏三家分晋为标志?原因就是周天子首先毁坏了礼法,封叛乱的大夫为诸侯,给天下树立了一个极坏的榜样,以致弄得战乱频繁,不可收拾。孔夫子悲叹礼崩乐坏,力图恢复周礼,并不是因循守旧,也不是为权贵张目,而是出于对天下苍生的恻隐之心啊。
李斯用平和的语言,不动声色地告诫扶苏,不可违背礼法,不能用天子的仪仗来迎接丞相,不可将祭祀的苞茅踩在地上。扶苏听出了其中的深意,竟然在严寒的天气中,汗流浃背,既惶恐不安,又浑身通透。
两人又饮了几盏,扶苏道:“丞相好肚量。还喝得惯北方的烈酒吗?”
李斯道:“这酒味道十分怪异,有酒的甘醇,又有奶的香甜……”
扶苏道:“此酒名曰‘奶酒’。匈奴人将马奶收贮于皮囊中,搅拌发酵而成。我听说孔丘撰《春秋》时,就有这种酒了。荒蛮之地的劣质饮品,与国酒仪狄相比,可谓云泥之别。扶苏斗胆,请丞相品评一下边塞的风味。”
李斯饮了一盏,甩开衣袖,婉婉道:“早在上古三皇五帝时,各种各样造酒的方法流行于民间,仪狄将这些方法归纳总结,为夏禹酿酒。禹王不愧为一代英主,喝了之后,觉得酒很好,却没有奖励造酒有功的仪狄,反而疏远了她,说后世一定会有因为饮酒无度而误国的君王。只到吕不韦当了权,得到无尽的富贵,就想名垂青史,也附庸风雅,纠集了一群人写书,专门在书中记载仪狄酿酒的旧事。有了丞相的鼎助,上行下效,这酒一下成为‘国酒’,从民间村野,跻身庙堂,身价暴涨,好生了得。京城里的将帅,都喝仪狄,品质好的,价格炒到百镒一瓶,足够一个都尉半年的薪金。这酒钱,自然不是喝酒的人付,都用了公款。那些奸邪小民,钻营官吏,要从中取利的,无不以仪狄馈赠有司。这风气从京城坏到郡县,从庙堂坏到江湖,即使亭长、里正这样的小吏,也要寻仪狄酒喝。哪有这么多仪狄酒?于是伪劣风行,十瓶中倒有八瓶是假的。大家也不揭穿,就为一个虚荣,就为一个身份。这只闹得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扶苏道:“上行下效,正是这个道理。”
李斯复饮了一盏,赞叹道:“仪狄虽然名贵,不过一泡黄汤,几滴马尿,哪有什么好处。怎么赶得上公子在战阵之中,从异族骑兵手中斩获的战利品呢?”
扶苏道:“这酒可不是战利品,用钱买的。”
李斯奇道:“北军和匈奴做生意吗?”
扶苏道:“匈奴有烈酒、战马,都是边防紧缺的物资,我和匈奴单于做贸易大半年了。”
李斯道:“公子用什么与匈奴交换?”
扶苏道:“主要是茶。匈奴为游牧民族,吃肉很多,郁气集结在肚腹、血脉中,若不能用清爽的食材给予消化,就会生病。因此,我们的茶在北方很是畅销。”
李斯道:“神农以茶解毒,就是这个缘由。匈奴也懂中原的保健吗?”
扶苏道:“我选派了大量的商人、游医,深入草原和大漠,到处宣传推销,效果很是明显。如今,无论单于的王帐,还是平民的敖包,都习惯了煎水煮茶。这股喝茶品茶的风气,已经形成了所谓的‘茶道’,比咸阳还盛呢。”
李斯道:“既然有这样的好处,我得说与皇帝,请他多喝茶才是。”
扶苏道:“父亲身体安康?”
李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平缓的语气,慢条斯理说了一段话:“二十九年,皇帝到东方巡游,阳武博浪沙中,为盗所惊,没有找到盗匪;三十一年十二月,皇帝微服巡视咸阳,随行四名武士,夜间在兰池遇到盗匪,形势十分窘迫,幸好武士击杀了盗贼;三十六年,东郡坠下流星,老百姓在陨石上刻字,‘始皇帝死而地分’;使者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有人持璧献给使者,‘今年皇帝死’……”
扶苏神色黯然道:“前两起事件发生时,我还在咸阳,历年来从未中断调查。博浪沙的盗匪,乃韩相的后人姬良,只可惜至今寻不到他的行踪。三十五年,我离开咸阳,想不到竟然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六国的势力并没有灭亡,它潜藏在民间,就像伏在床下的强盗,不知何时会挺身一击。”
李斯道:“灭国者易,灭人心者难。敌对势力已从行刺升级到操控舆论,更加
危险了。”
扶苏叹息一声道:“嬴氏名义上拥有四海,却连屡次挑战的盗贼都找不到,如今民情鼎沸,即使大索天下,又怎能捕掳得尽。父亲多次巡行,力图抑制敌势的飞速增长,正如一个农人面对漫山的野草,左支右绌、心力交瘁,岂是今人和后世史家所能体谅的。”
李斯道:“公子看得透彻、深远,李斯放心了。”
扶苏道:“有人身患绝症而不自知,无忧无虑过完一生;有人知道自己无药可救,整日忧惧,旦夕畏死,了无生趣。扶苏看得透彻、深远,这正是扶苏的悲哀啊。丞相如何能放心呢?”
李斯面色肃然,直起上身,手至地,头贴手,向扶苏行起首大礼道:“公子天降英纵,不输历代先王。”
扶苏回礼。
李斯起身,整理衣冠,正色道:“皇帝让我通告公子,作好执掌秦政的准备。”
扶苏双肩颤抖,脸色苍白。
李斯道:“皇帝的苦心,公子是知道的。大秦以军功立国,皇帝遣你北狩,名为责罚,其实思虑深远,用心良苦。我大秦军,主力有三,防卫匈奴的北军、驻防本土的京军、远征百越的南军。目前,南方战事颇不顺利,数十万大军身陷泥潭,无所作为,急切间回转不来;百里秦川,四处设防,兵力分散,实际上是个空架子;只有北军,秦军精锐所在,国家魂魄所依,乃是定鼎大局的关键……”
扶苏道:“父亲让你来说这一番话,莫非……”
李斯道:“是的,来日无多了。”
秦灭六国后,依然不停用兵,三十万精锐北击匈奴,五十万部队南征百越,其余兵丁驻防关中和诸侯故土,是为秦军三大主力。天下蜂起后,北军南下平叛,在巨鹿被项羽摧毁。南军被赵佗掌控,封住出口,与中原隔绝,划地立国,成了客家人的祖先。《汉书?卷六十四》记载:“秦之时尝使尉屠睢击越,又使监禄凿渠通道。越人逃入深山林丛,不可得攻。留军屯守空地,旷日引久,士卒劳倦,越出击之。秦兵大破,乃发適戍以备之。”
当然,这是后话了,李斯和扶苏都无从得知。
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徵。《左传?齐桓公伐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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