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雪燃推开门出来,筋疲力尽地躺在外屋太师椅上:“她没事了,不过一时半会儿醒不了,我怕她会疼死,所以用多了麻药。断掉的骨头也接好了,不要去般动她,她内脏也受了伤,还有——”他突然抬起头来,满脸满身都是血,看着像是刚杀过人的而不是救了人的,他说了一句话,所有人都愣在了当场。
“嫂子有喜了,已经快两个月了,这次万幸没有伤到胎儿。……小钺钺,你听到了吗?”
秦钺没有说话,完全愣住了,他感觉自己的脑筋完全都冻住了,这超出了他短时间内能够反应过来的最大限度。
子时已过,面前病床上他的妻子在安稳熟睡着,细眉微微蹙着,山果一样光滑饱满的小脸缺少血色,嘴唇是黄纸一样的颜色——但眼前是个活人,她没有死,而且她娇小的身躯中还有着自己的孩子?
是因为离雪燃救活了她吗?不,他算进了师弟这个变量。离雪燃为了救她,把周影焕胸口的皮肤连着肉整块的切开掀起来,然后一根根掰开肋骨,把胸腔全部敞开来,然后用细小的水蛭去一点点去清理了肺中的积血。可命是无法改动的,无论你有多大的变数都无法更改天命,除非是那个疯人愿意付出像自己这样惨痛的代价。
自己一遍遍去推算演绎,到底是哪里错了?
那些太医吗?不可能,他们没有干什么实际的事情。
那匹马?已经被乱棍打死了,他不可能去找到那匹马的魂魄去问。
自己?除非是推算有误。而且自己和鸿审帝全程是在旁观的,也没有干什么实际的事情,自己输进去的内力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
小焕!不,不……秦钺不去想了,他不能想下去了,他发现自己想的方向错了,他不应该去想这些东西的不是吗?他现在应该是要去想那个依旧活着的人啊!不!现在是两个了!
“听到了……我听到了。”秦钺用力笑了一下,一只手轻轻敷上周影焕轻蹙的眉心,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胸口的衣襟。
云梓辰终于知道当日为何要叫他去含章殿听文臣们骂架了。
他此时正带着一小队步兵,跟着一大群的信使,顺着黄河往东走,现在已经到了一个叫北邙乡的地方,据说平时人们嘴里“北邙乡女、北邙乡女”就是指的这里,这是个埋过不少人的地方,现在依旧埋了不少人,以后还要继续埋上不少人,毕竟这个地方有着整个华夏中原最为密集的人口。
此行要到豫州,去境内各处送文牒,一直送到乡一级的官员手里,文牒上告诉中原的子民们,蝗虫马上就要到了,你们吃就可以了;当然,还有些别的办法,比如说布围法、沟埋发。他当时还在心里暗暗笑话那个官员出的主意,但皇上还真就这样做了。他没有见过真正的蝗灾,听说真正的蝗灾过境时是一片云,那些细小的飞虫在一个地方最多停留下一两天的时间,然后就会飞往下一个地方,飞过之处寸草不留。
听起来是个很宏大的场面,虽然云梓辰并不想去目睹这个过程。
“其实蝗虫也是灾民,他们只有在一个地方的草不够吃的时候才会迁到另一处去,汇集到一起就成了灾。饥民之于城池,就相当于蝗虫之于庄稼。公主你看书上说的,一些饿殍遍地的年代,灾民流亡的主要路线上,有的城池会城门紧闭,不放饥民进城,也是这个道理。”
云梓辰走之前去看过一次城公主,她还只能躺在床上养伤,身体依旧虚弱,但是已经有精力和别人聊天谈笑了。
“你这么一说,那些蚂蚱还挺可怜的。”周影焕倚在软榻扶手上轻声笑着,她不能笑得太开,否则肺会很疼。
“所有饿着肚子的东西都很可怜的,你如果看过燃兄少吃一顿饭的样子就全明白了。”
秦钺听到这里拉着云梓辰抱怨,因为周影焕要养伤、调理身体,所以鸿审帝把御厨最好的庖官派来做饭,然后离雪燃也借着给城公主诊病的理由在东宫骗吃骗喝起来,现在云梓辰也要走了,没有跟离雪燃出去喝酒的人,他更要在这边常住下去了。
“你们师兄弟以前不也是一起住的吗?有什么关系?”说这话的时候云梓辰赏玩在秦钺刚到手的一些兵器,他现在已经彻底不干倒卖古董的生意了,因为实在是忙不过来,但是还会有收集兵器,这是出于个人的喜好。
“有关系,”秦钺抬起头来,“以前是两个人,现在是三个人,而且马上就会变成四个。”
虽然感觉很奇怪,但又说得在理,云梓辰无言以对了。
“你为什么会把蝗虫和饥民放在一起来说呢。”秦钺突然问道。
“难道你不觉得像吗?都是聚成一群的,然后都是为了找吃的东西才去别处的。”
“有没有想过,把那些隐士排除在外,人是成群住的东西;但是你平时在田野里见到的蚂蚱是这样吗,他们会聚成一群去吃草吗。”
“这倒是没有……”
“饥民聚在一起流亡,不仅是因为目的地相同,而且还因为,人多了彼此之间能够相互照应,但是蝗虫会相互照顾吗。”
“不会……诶!对啊!所以说在成灾的时候,蝗虫为什么还是会飞向同样的地方找吃的呢呢?它们可以四散去飞啊!”
“因为它们飞起来并非是因为要去找东西吃,而是要防止它们自己被吃。”
“被吃?后面有东西吃它们吗?不会啊,如果有东西吃它们就不会有蝗灾了。”
秦钺突然笑了一下,阴森森说到:“一只蝗虫飞起来了,你说跟在它后面的什么呢?”
是更多蝗虫……云梓辰突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所以话说回来,你说的蝗虫和饥民很像,其实确实是这样的。”
“秦兄,我马上要出远门了,到一个我没去过的地方,而且那里不仅有蝗虫而且也可能有饥民,所以现在不要吓我。”
“我不是吓你,只是给你提个醒。说起来,我见过蝗虫吃人。”
“……别以为在你家我就不敢打你。”
此去的行程并不顺利,这一路上听了各种官员的说法,云梓辰发现同样是吃干粮长大的,居然有人会愚昧至此!
在以往蝗灾最为肆虐的地区,那里人居然是不吃蝗虫的,因为“蝗”同“皇”“黄”二字,百姓们认为蝗灾是黄天降罪下来的,说明这里有人做了坏事;而吃了蝗虫就是吃皇上,是对老天大不敬的罪过;闹得厉害的时候,路上爬的全是蝗虫,行人走路都会躲着走,不小心踩到的会被周围的人侧目而视。活该那里受灾!
云梓辰蹲在地上叹气,跟荥阳的县令说到:“就不能说他们吃的那东西叫蚂蚱吗?”
信使的头领在边上劝他:“崇爵,你别着急,这些事情都是没办法的,咱得想想法子。”信使的头领姓高名修,是个干练利落的青年人,其实像是这些远道送信的信差们都是从军队里的伍长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因此全是武人,云梓辰和这些信差们聊得很开,彼此都用字来相称。
“怎么想法子?那玩意儿在这里杀不得、吃不得、药不得的,刚我还听到有人管这叫‘蝗神’,简直是要命!”
高修也在犹豫着。按理说他们的任务只有送信,朝廷的话送到了就行;况且要说服一县的人需要太久的时间,后面还有很多的地方等着他们去,现在已经四月了,而接下来就是最要紧的五月农忙时节。倒是有些是不直接捕杀成虫的法子,但是已经晚了,他们走过麦地的时候已经看到有东西在蹦跶了。
但若是真的什么都不管,他们做不到。从各地大仓交上来的折子看,把去年的收成减去中央和各地的军粮、官粮,可以说是捉襟见肘,撒兵回去归田也是万万来不及的。这灾若真的起来,夏粮和秋粮都会绝产,国家也没有粮食给他们,这里的人会吃不上饭。而吃不上饭不单单只有饿死这么简单,在含章殿里听了半个月的朝议,云梓辰知道了各种因饥饿而起的灾难。
要管,出于人的良知,出于臣子的道德,出于军人的责任。
然后在第二天,派去荥阳县内各下辖乡的小队也回来了,云梓辰一行人被县里的百姓赶出了城北门。
县令把他们向北送到了黄河边上:“众位将军,本县对不住了,实在是草臣教民无方。送你们到这里,过了河就是焦作,那边跟这里也差不多,本县劝将军们一句:尽力而为。”
“到时你要怎么办?”云梓辰看过荥阳县的账簿,这边守着黄河岸边,还能够保证糊口的收成,但也很难撑到下一次麦熟。因为,黄河到了这里,已经接近断流了。断流的原因来自国都所在的秦地,上游的人趁去年冬天封冻的时候将黄河挖开,浩荡的黄河水流入渭水,接着引入黑水、涝水、赤水、灞水、潼水……去撑出“八水绕长安”的门面来,去保证这个国都奢华的供给。当时挖河的时候,统治者们很显然没有想到,一年多后的中原旱灾时,此举给下游带来的灭顶之灾,而现在早已无法补救。
“这边民风如此,本县老家虽是南人,但来这里已经十载春秋,职务内能干的都干了,可惜子民们这样的想法已经根深蒂固,不可摇撼。若是真的起了灾,说实话,本县只能尽力而为了。”县令最后笑着拱了拱手,转身坐上蓝布轿子走了。
云梓辰不知这笑里有多少虚实难辨的“尽力”,在几个月后的同一个地方再次渡河。那时,他看到了已经完全干涸的河水,种在河床上枯萎了的菜蔬,低洼处的泥坑旁边有迢迢赶来寻找水源的耕农和骡马。
他看到头上黄绿的飞蝗遮天蔽日,他看到那个两鬓见白的县令亲自领着衙役去田间扑杀蝗虫,他看到人们堆放在田塍上献祭的麦穗,他看到黄河边无数的人跪在岸上祈祷求蝗神的饶恕,还有孩子冲手里拿着大网的县令丢掷干裂而起的土块……
一年后云梓辰又回到这里,之前一切的人间万象全都没有了,只剩一座寂静的死城,城中街上倒伏的饿殍与疫人;县衙里同样寂静,病死的县令被扔在床上无人收殓,因为他是最后一个死者。
不知这一切是苍天无眼,还是罪有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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