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皓终究是客,在云母的棺材前面上过香,恭敬磕过了四个响头之后,他被一个小丫鬟引到了后院去。后院十分的冷清,泠皓觉得,似乎是整个云府都比以前冷清了许多。
原来的云府是人声鼎沸的,会有各种来往的买卖人、蚕农、织户,来办事托关系的,还有官府方面来的人——而现在府里这些人没有了,下人杂役也少了至少七成。为什么会是这样,泠皓想不到,也许是因为家中的丧事?不,商业的事是不能停的,他对这方面虽然了解不多,但至少明白:即使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出了问题,影响的会是整个复杂的业务网络。
那么是因为什么呢?算了,不去想它,毕竟已经接近八年没有来过这里了,这么多年中,什么都是能够改变的。
云府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式的建筑,院子很大,布局典雅,后院中砌了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池塘,细柳垂堤,清风拂动的时候别有风情。水面上架起回廊水榭,百步九折,尽头是个亭子,正是他此时坐着的亭子,亭子被一整块白纱罩住了,虽是暮秋,天却不凉,因此还是纱帐,没有换上布帘。
在亭中,泠皓闭眼便能够记起来:水面的正东植着几株白芍,花开时院中是好闻的药香,可惜现在不是开的季节;现在开的是桂花,角落里淡黄或者深黄,可是花朵太小,看不到,但是依旧有浓郁的香气,浓郁到能够让人不思茶饭;美人蕉是红黄二色的,颜色纯粹而鲜艳,像画;曾经种过昙花的地方换成了一凳青石,当年他和云家兄弟们秉烛夜谈,因为聊的太开心而错过了花开的模样,其乐融融的当时,谁会想到会有今天尴尬的场面?
想到这里,泠皓垂下头去,悬空的亭下池塘里一片寂静,他记得里面有一只很大的蝶尾红鲤,喜欢把嘴探出来吐泡泡,不知现在还活着吗。他对于这里的了解,不亚于住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这都要归功于与云梓辰的结识。
还是在江西,白鹿洞寺旁边的久墨书院,在那里讲学的有赣州最负盛名大儒和学士。一心想让儿子去做官的云母把云梓辰送到那里去读书,还是九岁的小辰辰不愿意窝在那里,和一群寻章摘句的老雕虫们谈经论道,学着写千篇一律的文章,于是就想,故意去犯个错吧,让他们把自己赶回家去。他仗着学过武,想找个人去欺负欺负,于是他很不幸遇到了泠皓。
当时泠皓的妹妹皎皎刚故去不久,去久墨书院念书是为了换个环境排遣的,正好心情极差,就把自动送上门的云梓辰狠狠揍了一顿。也是不打不相识,两人竟然就这样子变成了友人。
泠皓大了云梓辰五岁,五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也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比如说泠皓有困难时,在同龄人中他会想到李垣祠,想到王超、秦钺,但绝不会去考虑云梓辰,因为云梓辰是他的弟弟,是应该被帮助的;而云梓辰平时能够和离雪燃、秦钺甚至是李垣祠没大没小,却很听泠皓的话,也是同样的道理。泠皓对于云梓辰的感情,更多是作为兄长的责任与爱护,就像今天他追上了远去的篷船,把下人踢下水来为云梓辰解气,这些离谱的事情他是不会为其他人去做的。
“这两年多,舍弟多谢泠公子提携了。”云梓央举着一把素伞,撩开白纱步入亭中,原来外面已经下起了雨,“真是古话说的,‘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早上霞光这么漂亮,现在却下了大雨。”
说着收起伞,甩着伞上的水珠,说出来的话也是湿漉漉的。他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和云梓辰一样瘦高的个头,面颊清瘦而黝黑——这种面相并不好,显得劳碌;他没有穿孝服,而是穿着鸭蛋青的绸衫,让他看起来透着儒雅,但是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和纯金腰带扣环却透出俗气,那是生意人贪婪的本质。在泠皓的记忆里,眼前的人一直是个温柔敦厚的长者,他不相信几年不见,人的气质会改变这么多,这只能说明,以前的他没能看出来这些。
“是崇爵他自己努力,这两年他干得还不错,在战场上也很英勇。”泠皓淡淡的回答,并没有起身。
“小辰长大了,长大了就不说实话了,刚在祠堂上,他死活不肯承认,是你把我的狗仆人踢下水的。”云梓央也没有坐下。
“你们是怎样罚他的?”
云梓央面上不动声色的说道:“五十板子,然后逐出家谱。”
泠皓一下子站了起来,抓住云梓央的衣领:“你在说一遍?”
“逐出家谱。”
“妈的,前面那句!”泠皓亲眼见过,有一次云家一个下人犯了重罪,被罚十板子,看上去很壮实的一个人,结果打到第七下就死了。五十下?王超那种皮糙肉厚的都不可能撑下去,更何况云梓辰那种消瘦的身形。
“你现在的样子可真吓人,几年不见居然都有了戾气,果然见过血的人就是不一样。”云梓央突然笑了起来,“也好,说得出脏话了,比以前像个男人。”
一脸厌恶的把云梓央掼到地上,泠皓就要往前院奔去。
“留步!听我说完啊,”云梓央揉着被磕到的腰,“小辰没被打,他打伤两边的家丁跑走了。”
泠皓果然停下来,回头说道:“所以呢?”
“哪有什么所以?只不过自此云家再也没有云梓辰这个人罢了,幸好他没有参与家里的生意,我毫无损失不是吗?”云梓辰打着伞从亭子里走出来,为泠皓遮住雨,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到现在为止他没上过战场吧,多谢你照顾小辰了。”这好像是似曾相识的话。
泠皓离开了,举着云梓央给他的伞。
云家内院,泠皓用过的茶杯没有被收走,渐渐在雨夜中失去了温度,潮湿的桂花甜香弥漫在庭中,盖住了茶香。池中有出水很高的荷叶,黎明前水中的窒息,那条蝶尾红鲤露出嘴来呼吸吐出了水泡;长长的柳枝贴到堤岸上,风无力将它拂动,上面落了秋蝉,喑哑的嘶鸣声,召来了早起时饥饿的鸟雀。
一条条带着鱼腥味的渔船靠岸,鱼鹰子和活鱼一同乱碰乱跳,鄱阳湖上又是朝霞漫天。
泠皓又在南昌呆了一天,没有找到云梓辰,于是也离开了,回到湖北继续*练水师,却发现了一封尚未落尘的信,是云梓辰寄来的。泠皓记得云梓央一直十分看不起他弟弟的字,说是清秀的像女人,确实,泠皓自己也一直是这样想的。
云梓辰在信上说,自己已经返回长安,以后也不会与南昌云家有任何瓜葛;另外,云梓辰还拿走了他母亲的牌位,因为尸身已经草草地被下葬了,所以没能带走骨灰。
两个月后,泠皓又接到一封信,关于南昌云家的。
长安,云梓辰也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接到消息,就是云家那个被泠皓踢下水的下人写给他的。云梓辰看完后,把信在烛火上点燃,灰飞烟灭。然后他默默地走到母亲牌位前面,跪下,像每日那样,上香,磕头,突然间泣不成声。
云家被抄家了,是因为他们的布匹生意做的太大,朝廷已经无法去完全的控制这个市场,这是件危险的事。而抄家的理由是这样的:供给朝廷布匹的时候,曾经因为便利而吞掉了一笔不菲的公家财产,而且还大量打点了相关的官员,为了收取私钱,而现在,朝廷只是连本带利的一起收回来。
所以说这理由是不是真的呢?没有人去想它,哪里有什么所以。
而抄家后,云梓辰的六个哥哥的首级被高高挂上了城墙,家谱上的其余人无一幸免,与云家做过生意的人也多有牵连。
云梓央曾对泠皓说:“逐出家谱……幸好他没有参与家里的生意……自此云家再没有云梓辰这个人……”他曾笑得意味深长,“这些年多谢你照顾小辰。”
泠皓决定再去一次南昌。城墙上,云家兄弟的六个头颅已经被摘下来了。今年是暖秋,天气炎热,那些头颅很快就已经生蛆流脓。
他找到了那个写给他信的下人,下人告诉了泠皓许多事情,比如早在半年前,云梓央已经尽可能的把家里的东西换成钱,分给下人,让他们各回各家去;然后就是和生意上的人断绝关系,难怪两个月前的云家是如此冷清。
泠皓不知道云梓央对于弟弟有没有什么亲情可言,毕竟以前他们的关系也并不亲密。他们合伙去“坑”云梓辰,很显然是为了保住云家可以留下来的血脉。而且,为了这个目的,他们杀死了云梓辰的母亲。
那个下人请求泠皓不要告诉云梓辰这个真相,泠皓答应了,有的时候,事情的真相还是不要为人知道得好,或者说,人们根本不喜欢那个真相,于是才会自欺欺人出一个口口相传的真实,命名为传说,就像南昌这个地名一样。
(木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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