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夜,长安城灯火通明。
持续了大半个月的宵禁终于取消,城内各酒肆、茶舍、勾栏皆座无虚席。穿梭在大街上的往来人,卖零嘴小吃的,卖泥人、面具等小孩儿玩意儿的,变戏法的,支了桌子在角落里打卦、算字、相面的……街两旁门口上挂了大红灯笼的酒楼内,燕语莺声不绝,一会儿是昭君抱着琵琶哭落雁,一会儿是司马生漫弹丝竹乱了卓氏新寡娘的春心,带着吴湘方言的舞娘扭动纤腰舞一段龟兹的羌笛,鼓点声起铙钹相击蜀吴联军又败了一次曹敌。这才是平日里喧嚣的长安城,更何况如此佳日良宵?
长安外城套着内城,内城又套了最里面皇城的围墙。皇城是最明亮的地方,却也是最静默的地方,十重宫阙,千帐重霄塔,牢牢阻挡了外面市井的繁华。宫中是自成一体的一个世界。
与外面不同的性格,与外面不同的习俗,与外面不同的人,甚至是与外面不同的性别,全部被繁缛厚重的华衣一层层裹起来,束上金银丝线绣成的腰带,搽满铅华,变成为一个个口是心非——或者失心失肺——的模子,那些模子又能故技重施去造更多的与之一模一样的模子。最夺目的锦缎、最鲜艳的脂粉,也藏不住死灵一般的铅灰色。皇城里似乎连空气都是自成一体的,所以它几乎不会流动,即使是流动了也不过是去了宫中另一个角落里,所以连空气也是铅灰色的,不,空气就是弥漫了铅灰,因此它才难以流动,毫无声息。
今夜,皇城中似乎比往日更为死寂,因为所有人都知晓,皇帝今天生气了。而那个让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人,现在正在书房中批阅奏章。
除非是急事、大事,大部分的事情都是要由官员写成奏章呈上。宫墙上开了一个窗子,官员在外面把奏章递进去,里面有宫人负责整理,积到一定数量就送到皇帝书房里等待批阅。因为是自下而上一一摞起来的,所以皇帝会先批阅较晚时候递来的折子。今日奏章内容格外无趣,最上面的二十几份都是骂秦钺狂妄无礼的,有人建议皇帝收回赐给他的状元金甲,还有说干脆论罪流放;再往下面是赞颂一些武生武艺高强的官腔,或者借机点名给皇帝举荐熟人亲信的;终于奏章只剩下了一尺来高的时候,才看到些说正经事情的。
最后一份了,鸿审帝几乎紧绷了数个时辰的脸终于松下来,有了与安公公聊天的心情。“小安呐,”他疲惫地伸了个懒腰,安公公自觉走过去为他捶肩,“终于把今天的麻烦事干完了。幸亏咱都是老人家了,睡觉少啦。”
安公公在桌边杯子里续了茶,继续捶肩,边锤边说道:“皇上您春秋鼎盛,咱家怎能跟您比呢?”
“不说这个,朕今天话是不是说重了?”他问的是在皇城外教训秦钺的事。
“咱家说句实话,这原本是他说的话太离谱了,皇上您怎么教训都不算为过。”
“哼,”鸿审帝拿起茶喝了一口,“你见过那厮不离谱的时候吗?不过那也是我喜欢他什么事都敢干出来的胆识啊。”
最先。城公主是自小就有的癔症,平日与常人无异,但每逢发病皆高烧难退,轻则幻听幻视,重则会口说胡话、浑身抽搐,不可以医术救疗,鸿审帝遍寻全国的巫医神人,但都没能彻底根除这个顽疾。然后就是秦钺初来了长安,自荐为公主除疾。那晚满月初上,城公主癔症又一次发作,秦钺黑袍散发,只带了一把青铜短剑,并命人将们反锁并吹熄屋中烛火,整个晚上里面金铁交鸣、嘶吼声不断,门窗震颤摇晃,但是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到。天亮时人们打开门,只见城公主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熟睡,秦钺筋疲力尽地倚坐在墙角,嘴角挂着干了的血迹,那年秦钺才十二岁。
之后。嫄公主算出了嘉峪关险情,连夜觐见禀报鸿审帝,然而只剩三天时间。整个长安城能够找到的、在三天内赶得去张掖城下的,只有城公主的那匹白色乌孙马,然而穷冬烈风漠北,鸿审帝怎舍得让城公主亲自前往,何况那匹马认生得很,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骑的。然后他召来了白天刚从象郡归来的秦钺,而那个人甚至没有丝毫犹豫,风尘仆仆直接在宫门外上马而去。
鸿审帝欠他,更加没有理由去训斥他,可是他今天众目睽睽之下说要娶自己仅存的女儿。
安公公在一旁好心提醒:“皇上,已经这么晚了,咱家伺候您就寝吧。”
“朕今晚是睡不了了,”说着扬了扬手中最后一份奏章,“去把两位公主叫来,然后你就去休息吧,后面的事不要听了。”
“皇上,子时了呀!”
“叫你去你就去!”鸿审帝拍了下桌子。
“是!是是……”
“对了……你,别让玫子知道。还有,明天天亮前记得来这儿把朕喊醒。”
“咱家明白。”
两位公主不到一炷香时间就到齐了,虽然都已换上了睡袍,但神色完全没有刚被叫醒的那种迷糊样子。看来今夜长安有不少的不眠人。
“你俩都没睡?”鸿审帝扫视二人,“弦子,你怎么回事?”
“儿臣看书看忘时间了。”周影弦神色淡然地回答,不像有假。
“你呢?你也看书看忘点儿了?”视线转向城公主周影焕。
“我……在练武。”说着心虚的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衣襟。
“大晚上练武?还穿这个?”
“皇叔您叫我们来可有事吩咐吗?”
“先给你看下这个。”
周影弦双手接过那最后一份奏章小心翼翼打开,灵秀飘逸的好字,周影焕也好奇地凑过去看。奏章很长,详细介绍了前两天武举的一些情况,并对一些会出现纰漏的地方提出了改进建议,只是稀松平常的折子罢了,但当两人看到最后一句时,都不由得轻轻惊呼一声。
“看完了?”鸿审帝撩起眼皮看着两人,很满意这反应,又喝了口凉掉的茶,继续问道,“这是今儿一早递上来的——弦子,皇叔就问你一句话,泠皓这个人,你愿嫁不愿嫁?”
周影弦双手捏着折子咬唇不语,她知道这种事由不得自己,还是在郡主的时候,就已被冠以“大昼美人之榜首”的美名,然而相貌对她来说却并非值得骄傲的事,因为作为一个王爷漂亮的庶出的女儿,她的条件太适合被作为政治筹码而远嫁和亲了。
后来,她成了公主,而军事才华也逐渐显露出来,这下就不好办了,如果她嫁与一名野心勃勃的夫君,那个人就一定不会不去想自己的兵法和谋略,那么这个人无论身份,文武抑或汉夷,都会成了鸿审帝的背上芒刺。
所以,皇帝为她选的驸马要么是忠心耿耿将领,要么是胸无大志的庸人。
于是当年鸿审帝突然把端木决的儿子陈张叫进宫来,当着她的面说要把自己嫁给他。她永远忘不了端木陈张当时的表情,他的脸上毫无喜悦,只是难以置信得看向站在身边的那位公主,他比她大了近十岁,但却像一个受了惊的小男孩一样瞧着他,如果不是屋里还有皇帝在,他也许都能直接跑掉。她倒是希望他跑掉,但是端木陈张却回答说,谢主隆恩。虽说皇命不可违,但是那个男人连基本的挣扎都没有,违心却顺从地接受了,端木一家都是忠臣良将,她恨透了他家那种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忠诚。
端木陈张和她本是类似青梅竹马的关系,那个男人的前半生中,一半是在行军的马背上,一半是在长安的兴王府里。两人之间已经太过了解以至于当对方为家人,并非不爱,而是已无法爱。但这个人还好,至少是知根知底,而且会对自己好的,而且自己可以重新去试着习惯把他当作丈夫。
可是端木陈张死了,死在了祁连山月下陡峭冰冷的岩壁上。
那么泠皓?那是个完美到不存在于凡间的人,无可挑剔的秉性、能力、相貌与身家,周影弦知道泠皓是喜欢自己的,平日在军营中看到自己都会脸红抬不起头来,明明是比自己优秀太多的人,可不知为什么,自己却从未对他有任何的想法。
“儿臣一切听从皇叔安排。”沉吟过后,周影弦还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资格去说些什么。
“那好,朕明日就宣布你的婚事。哦,还有小焕你的。”
“还有我的事?哦!父皇你答应了!”周影焕跑到近前,隔了龙书案亲昵的搂过鸿审帝的脖子,“父王不是白天还动了气吗?怎么现在答应了?”
“你俩私底下认识这么久朕会不知道?也太小看天底下做父母的人了。”鸿审帝大笑,此时的他完全褪去了白日里威严与锐利的帝王英姿,俨然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慈祥和蔼的父亲。
“你居然知道了……早说啊,我就不背着你了!”紧接着跳下龙书案跑到周影弦身边,拽过她的袖子猛摇,“父皇答应了!父皇你答应了!父皇太可爱了!”
“咳……你这么想离开朕搬出去住?”
“不会啦!我可以每天来看你的呀!对了,你知道多久啦?”
“很早的时候。”
“到底什么时候嘛!”
嫄公主悄悄离开了这间书房,抬眼星河汉汉,长安城灯火渐稀,人声息宁,有的人依旧无眠。
(https://www.biquya.cc/id39296/2171564.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