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乳娘告别以后，沿下人区拐出来，穿过了和他们进入王城时一样的通道出去。不过很明显这条通道就没有他们进来的那条阔气，没有浮雕和岩画，取而代之的是两旁像墓穴一样不见天光的岩屋，是供做工的人们临时休息的地方，到处都是汗水捂在阴暗里那种闷闷的味道。
从通道出去，一片开阔视野内尽是低矮的沙丘起伏连环，刚才憋在通道里那种抑郁和难受的感觉也像这晴空中的云朵一样消散得几乎难觅踪迹。见到这样豁然开朗的景象，心情很难不觉得舒畅。
这里是王城的种植园，主要种一些芍药、桃、葡萄、石榴、龙葡一类的东西。当然，还有荒漠里主要的一些作物，像狗儿禾之类的。这里的出产的作物几乎维持着整个王城的日常生活所需，所以显得十分重要；曾经玉真先王更是尤为看重农业，据说这里还留下了先王亲自开辟过的土地和树林，整个种植园的规划先王也下了很大的工夫。
他们来的时候大概已经临近收工的时辰了，不同片区做农活的人也按规矩相继离开，不过海的父亲所在的那片区域还没到收工的时候，他们到达的时候，海的父亲才刚刚将那块芍药圃里的杂草除尽，准备停下来歇会。
这个个头比水凌凕还要高的汉子有着帝坤之国人独特的粗犷，伟岸的身躯像荒漠里的沙丘一样苍茫，却像砂岩一样坚毅，粗壮的臂膀仿佛可以将舞月他们全体人抡到天上去。
海老远看见了，像看见乳娘那样热情地飞奔过去，不过截然不同的是，他最后结结实实挨了他老爹一下捶。“你这臭小子，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些啥！怎么现在才想起回来？回来没给你王妹添麻烦吧？”
海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被父亲敲过的脑袋，像个噙着泪水的小孩，“喂，老头儿，别一天到晚老拿我当小孩好吗？美女王妹天天烦得起火，我哪有胆子敢去烦她？”
他父亲直接懒得跟他理论了，目光掠过来看向舞月等人，态度顿时变得和气起来。“你们就是观言的朋友吧？今天老早就听他们说观言带了朋友来家里。不知道这臭小子有没有跟你们添麻烦呢？”说着，不免多看了海一眼。海也是揉着脑袋很不屑地回了他一个表情。
舞月连连道：“您说的哪里话，观言不但没给我们添过麻烦，反而还帮过我们好几次。所以他对于我们，也是像哥哥和朋友一样。”
海的父亲笑了笑，就着田坎坐了下来。风舞月也不嫌脏，就这么坐下。水凌凕、栾子吟和辉泪也各自找地方坐，就海一个人赌气似的站在那里。“看姑娘就是个有文化的人，不像咱这臭小子，这么大了还不懂事。”
海的父亲名叫梓归。当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舞月就猜测他可能是东林秀国人，结果从他口里得到肯定的话时，风舞月还是吃了一惊。她不禁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壮汉，印象里东林秀国有的是才子儒生，据说连讨饭的都能随口吟诗作对；但是说白了，就是一个个肯定比栾子吟还弱不禁风，对比眼前这粗犷的汉子，舞月觉得自己思想看来该改观一下了。再看看旁边的水凌凕，也算是大半个东林秀国人，不也是毫无情致的白痴一个吗？
栾子吟紧接着就很好奇地追问了一下，他一个东林秀国人怎么会大老远来帝坤之国和王成婚。梓归很随和就答道了：“当时我和她接到了帝国传来的消息，说如心皇帝已经驾崩，王在事先就下旨让她继位。她想作为王就应该回来接管自己的子民，所以我就跟她一起回来了。”
“可是……两个国家差别那么大，来这边不会很苦吗？”风舞月很费解地问。
“是很苦。”梓归点点头，目光又像是一下回到了当初那个年代，“当时还不知道原来一天要有这么多的活得干。不过这都没什么，有时候两个心爱的人在一起，再累也不会觉得有多苦。”他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咂摸道。
海忽然间冲他吐了一下舌头，“得了吧，还‘两个心爱的人’……牙齿都给我酸掉了！我劝您还是留神您那腰，再这么累几年估计整个人都得报废！”结果就是显而易见地吃了他老父亲一捶。
“臭小子，告诉你我这身子骨起码还得再干二十年！”
“二十年！？二十年你老头子背直不直得起来还是问题哩！”
海尽管放肆地跟他父亲俩吵嘴，倒逗得舞月他们嘿嘿直笑。水凌凕一旁看着，深紫色的眼睛里写满了羡慕。他可从来没跟他父亲吵过架；他曾经是水凌凕的时候一年很难见到父亲，而他是水凝的时候，对那威严、不苟言笑的父亲几乎只有顺从。似乎记忆里他们一家四口人之间话语就不多，连父亲和母亲都是这样，好像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就全都心领神会了——所以他也从来没有对家人对他这样几乎“抛弃”的态度怨愤过。
“你这臭小子整天不干正事的，懒得和你纠缠。”梓归最后一句话为他们之间的争论画上一个暂时的句号，又转头来与舞月他们继续聊。因为水凌凕眼睛的颜色很特别，梓归猜他可能也是东林秀国人，结果差不多算猜对一大半。只不过听说一些老东林秀国人有海蓝色的眼睛，像水凌凕这样深紫色的倒前所未见。论起来他俩算是同乡了，而且一眼就看得出来水凌凕膂力不差——这时栾子吟不乐意了，嚷嚷着站起来：“蛮力气谁没有哇？您别光看体格就下定论，像这小家伙还够不上我一根手指头呢！”说着就伸出手一手一个将海和水凌凕同时拎了起来。
这下确实把梓归惊了一下，用打趣的语气赞赏道：“哟呵，还看不出来，失礼失礼了！有力气的文化人，确实很难得。肯定跟归守那孩子一样有大抱负！”
风舞月和阳辉泪在下边笑得花枝乱颤，斗争了好久才决定不去打断子吟的施法，不然他铁定下不来台。
正在这时，水凌凕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顺着看去，远远的芍药花田间有一个人影，是玉思竹。水凌凕本来想跟她打招呼，奈何太远了她听不到，偏偏舞月他们又聊得正起劲，他只好自己一个人偷偷过去。
此时玉思竹一个人正背了满满一篓的芍药回去，路过的人都熟络地和她打招呼，她也全然不像之前那样羞怯。但在撞见他之后还是下意识地愣了一下，差点说不出话来：“水……水公……”
“不用叫我‘公子’，叫凌溟就可以了。”他冲她笑了笑，结果夕阳的光辉从他背后照过来，让她差点以为是幻觉。
玉思竹对于他这么突然一下的出现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很难回过神。眼睛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把脖子埋进衣领里十分艰难地说：“真是……真是好巧啊……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唔……对了，那他们……”
她抬起头来心想终于能表达出一句完整的话了，没想到水凌凕像看出她的意思了似的，把身子一让，“喏。”示意他是和舞月他们一起来见见海的父亲的。
玉思竹心里总算像块石头落了地一样，因此放松了不少；眼睛却一直不敢看着他，只好盯住远处的舞月他们说：“原来你们在和梓归叔叔说话呢。梓归叔叔虽说是先王的丈夫，不过却一点都没有架子，跟我们混得可好了。而且，叔叔他原本也不是帝国人。”
水凌凕点了点头，“他刚才跟我们说过了，从东林秀国来这很远呢。”
玉思竹听着他说话，眼睛不自觉地偷偷撇了他一眼，又闪电似的游开了，心里却像沸腾的水一般忽然变得难以平静，听着他的声音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表面更是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平静——平静得就像一般的谈话一样，随随便便地侃着：“对啊，在东林秀国。先王和梓归叔叔很早以前就在东林秀国认识了。先王是很小就被送去东林秀国，从小在东林秀国长大的，所以先王和帝国历代的王都不太一样。我几年前还常见到先王——她和梓归叔叔一样是个格外和蔼的人，不会整天都高高在上，反而经常来这边看梓归叔叔干活，甚至帮他做；和这里的人相处得特别好，很多人都还记着她的恩。她曾经跟我说，在外面那个叫东林秀国的地方，国君都爱民如子，百姓都安居乐业，赋税很少，也没有兵役和战乱，像个仙境一样。”
水凌凕冲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也没先王说的那么好……跟别的国家相比总是一些缺憾的……”
玉思竹歪过头去看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笑起来特别好看，连同那一不小心露出来的四颗白森森的长牙也显得十分可爱。“凌溟怎么会知道这个的？该不会……”
“我差不多也算是东林秀国的人了。”他想了想道。这下玉思竹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天啊，跟梓归叔叔一样；那……那她……想到这里少女的心绪已经像沙漠里奔腾的狂沙一样转瞬放出千万里，收都收不回来了。
就在这时，水凌凕注意到了她背篓里的芍药，觉得很奇怪：“这个季节已经开始在收芍药了吗？”
玉思竹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立马“哦”了一声，将背篓放下来拿给他看。原来里面装的不止一种芍药，分别是不同种芍药的花和根块。她拿起了一把茶红色的芍药冲他晃了晃说：“这些都是帝国很传统的品种了，是为了保证能在不同的时节都有芍药可以采收。像这个叫‘祝春’，三月初可以采花来做糕点和花茶了。还有这个，”她撩起沾满泥土的葛布粗裙，弯下柳枝一样的腰，从背篓底翻出了又粗又重的根块，“这是沙茉莉的一种，叫‘百尺茉莉’，这个季节可以挖根了。它的根很甜，做芡粉也很合适，直接蒸熟了味道也很不错……”玉思竹聊起这个好像很拿手一般，侃侃而谈，显得格外自信。
水凌凕听她说着这东西很甜，忍不住拿起她手里那块百尺茉莉的根咬了一口尝尝，一股像嫩藕一样脆甜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腥味让他感觉心旷神怡。但旁边玉思竹看着却几乎吓傻了眼，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唔，凌溟……”她完全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想要说什么，但却看到他啃得那么香，欲言又止。也不是说芍药根不能生吃，但多少……总得洗一下吧？
愣愣地看着他硬是把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芍药根吃掉了，还煞有介事地用表情告诉她“味道的确很棒”。那张清秀的脸早已被泥土糊成小花猫的模样，玉思竹不幸被萌到，只得把脸埋在衣领里痴痴地笑起来。
眼看着太阳的光彩都快要完全消失在地底下了，玉思竹艰难地斗争之后才决定和他告别：“那个……时候不早了，我恐怕得赶紧回去。王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三天两头把成姐叫去训斥；姐今天又挨骂了，我要再不听话，估计回去就该轮到她训斥我了……”
水凌凕连忙点头，算是告别了。才想起今天海确实说过，玉思竹的姐姐玉思成是被玉观止拖去吵过来着。
玉思竹独自背着背篓回去的路上，一直不停地掐住自己胳膊，刚才发生的事就好像幻觉一样。现在满脑子都是水凌凕的表情和声音，她估计今天一整晚都会兴奋得睡不着觉了。
水凌凕正准备回去找舞月他们，可是一转身却嗅到一股极为熟悉的味道。他急忙跑出四五步，来回四处望，一面反复地嗅着空气中的气味，却始终不见人影，看来应该是走了。
他迷惑地向舞月走去，还在想着刚刚那股味道。应该没有错的话，他觉得刚才和玉思竹聊天的时候，玉观止可能就在附近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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