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子吟的往事书。子吟心里正在疑惑始华这才又耍什么花招,那曾经的画面过后,周围的环境终于清晰起来,那屋瓦花草竟似从水墨中浸染出来的,木兰枝头折下的阳光柔和水灵,像是刚从泉池里汪出来的,令他被西风吹得干燥的皮肤一下子鲜活起来。再细细看去,那木廊苔径,白墙青瓦,兰芽泠泉。兀地不是个江南官邸园子?这里……分明是他的家,户部尚书府——他回家了!!!
他迟了半霎,宛如置身梦中。回阑处的足迹仿佛还留着他昨夜苦吟的徘徊,花墙那边的石桌上放着夜战挑亮的油灯似乎余温未散,黄润润的兰芽短簇簇像手指一样浸在清泉中,如水中玉,那些正值酣睡的小生命分明清晨才被他照顾过——这里,真的是他的家!
栾子吟感到一阵狂喜——他竟然真的回家了!他高兴地跳起来,半喜半疑地想要冲到别的地方去一看究竟。哪知刚回阑处就与一慌慌张张的小厮撞了个满怀。栾子吟心中更喜,这小厮他认得,一把擒住那小厮的手正想一叙究竟,不料那小厮却顿时如见救星,反抓住他的手着急道:“少爷,不好啦!云代郡主要割人舌头啦!您快去看看……”
栾子吟先是被他这火急火燎吓到了,等听清是怎么一回事,脑袋“嗡”地一下便大了,险些被急如火焚的小厮拖拽出去。心中的喜意登时被一通冷水泼得热气全无,清秋的凉意顺着裤腿攀上脑顶,瘆得人心寒——他根本就不是回家,这是他过去的一段记忆,他这十八年以来最感到耻辱的记忆。
身体僵直,不由自主地动了。他跟随小厮前去,迈腿瞬间,四周景物全都变得模糊,像是墨色落入了水中。无端飘起艳美缥缈的琴声,像美妙的仙境,又像水中升腾的雾气,如秋水般迅速散去。他没由来地有了一丝得意,那琴音像胜利的号角一样怡然自得。
时间截取,场景切换。紧随着“铿”地一声弦断,美妙的意境登时如泡影幻灭,那样仓促而又生硬的一声吩咐当头一棒,将他一棒击落到心情的谷底。失落和惆怅如同潮水一样涌了上来,直接将他吞没,陷落幽深的黑潭。他一直陷落,不得挣脱。
“哐当”一声仿佛落到了底,模糊的水花散去,他落入了自己的菊园。琴台下千百头绮丽的菊花被刚从弦上拨下来的袖风撩得一头挨一头,像是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风舞月刚刚搁了琴,还没来得及起身;他的琴就丢在一旁,弦断了一根。
他败了。这才比琴他败了,虽说他这好胜的年纪比琴无数,胜负皆有,却从未败得如此委屈,对手是善舞不善琴的风舞月;也从未败得如此狼狈,这曲《艳歌行》分明是他刻意让风舞月的;更是从未败得如此屈辱,他本来是想凭此刻意赢素来要强的莫柔一个低头的。
秋风宛若吹得空气都凋零,气愤一下子降到了无声息的冷,他的心情也一同冷了下去。声音静得死去了,静得连那簇菊花的窃窃私语都仿佛听得一清二楚,脚边传来那守园小厮断断续续的战栗的喘息,在风中瑟瑟发抖;莫柔就伫立在琴台边,苇眉儿一样的小刀斜横在低语的菊花上头长吟,稠红色的血敏感而迅速地沿着刀刃流淌,在蝉翼般薄薄的刀尖汇集,慢慢拢,挂出越来越大的血珠,倏地滴落。吧哒,吧哒,声音饱满而圆润,濡湿了青砖。唯莫柔在秋风里,目光如刀刃一般落在地上因剧痛而不住颤抖的小厮脸上;她瘦成黄菊的面容姣好,却似秋风凛傲,那目光刺入小厮懦弱的眸中,仿佛径直将小厮穿透看到背后的他。秋风残花而带嘲,她那当初以八岁的勇气睥睨琴师而歌“欲觅知音难上难”的傲然,那让他从小折服的强势,如今尽数施于他身。那饱含嘲讽的目光怜悯地看着小厮,似在说:“今日权且留你半条舌头。下次再敢以下犯上,我割掉你剩下半条舌头。记住挑主人也要挑能护犊的……”小厮只畏畏缩缩地低下头。
但这目光,又似在对他说。他的脸早已羞得通红。身后的菊花三两朵堆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议论,都发出嗤鼻之声,令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猛地抬头,正迎上风舞月的目光。她依旧是端坐琴旁,姿态柔婉,却是以袖掩唇,极雅致地掩去了一半玉容。仅露出秀眉微颦,那柔婉的目光中含着惋惜、失望,看得他脸颊滚烫,冷汗直冒。似在哀叹:“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也罢,就是大家都在传的水家不太正常的小子,也好歹是个铮铮男儿。就是嫁给他,也总好过嫁给一个连我都无力保护的人吧……”
他不由得倒退了两步,已再无颜与她对视。但她目光打在身上像火一样灼热,令他浑身汗如雨下,心如鹿撞。他竭力告诉自己冷静,不要跟自己过不去,这只不过是一次比试而已。他脚刚退出一步,却踹到了地上的小厮。小厮顿时像被踩了一脚的残狗一样猛地将脚缩回去,呜呜地哀叫着。他想要上去试着说些安抚的话,却不想还未走上前去,那小厮又是猛然一缩,用哀痛的眼神望着他,不住地颤抖,眼中写满了恐惧。似在用哀怨的诘问他这主人的无能,直看得他心慌神乱,手足无措。
再回首时,栾尚书、老宰相和水将军不知何时迎了上来。栾尚书,他的父亲,看他时目光灼辣得像一记记清脆的耳光,扇在他脸上,也扇在自己脸上。那目光严厉,以掩饰自己的颜面无光;若非两位好友都在,只怕早已不是这般隐忍。已然不得发作,啊目光也渐渐软弱下去,不得不开始屈服,眼中充满了失望和懊悔,似在长叹:“养儿如羊,不如养儿如狼啊……”
老宰相目光有了些悯惜,似轻缓一口气,爱惜地看着风舞月:“也怪我阅人不察,看来我家舞月跟这栾家子是命里无缘了。说也是,为什么我不考虑那些个将门虎子呢……”
水将军则是毫不隐晦似的严厉批评。虽知道是水凌溟的父亲,但子吟依旧是吓得两腿发抖。他分明看出,那眼神中一面充斥着对他这不争气的呵责,一面却又流露出对他父亲的同情和理解:“看来苡贤也有不好处的时候。真是家家都难,小凌不好带,他这孩子也不好教哇……”
秋风挂得凌乱,刮得他如墨菊晕头转向。花叶摩挲,那议论的声音更加嘈杂,菊花丛已是从最初咬耳朵的窃窃私语到现在的大声争论,争吵得越来越厉害,一朵朵菊花都各自胀胖了圆鼓鼓的盘状脸,都着胀开的花瓣剑拔弩张,鲜艳的颜色各不相让。
那目光一个接一个闪过,眼中的嘲讽、蔑视、悯惜、失望、哀怨、羞惭、呵责,条条数落,如七宗罪,一记一记化作大山压得他不得翻身。那些眼神高高在上,太阳一样晃昏他的心神,尽都燃着恼怒的火。七日升空,宛若天罚;天诛地灭,不得饶恕!
菊丛的嘈杂越来越混乱,吵得不可开交;也不知是谁索性拍桌而起,怒声呵斥。
他迫使自己平静——幻觉,这全都是幻觉!不是的,这段记忆不是这样的!他懦弱地蹲了下去,痛苦地久着自己头发——谁?谁篡改了他的记忆?究竟是谁这般玩弄他的记忆?!……
菊花丛忽然间安静了下来,方才还吵吵闹闹,被这一喝止,登时鸦雀无声。秋风原本还在一旁帮腔作势,这会也安静了下来趴在旁边看热闹。所有人都悄无声息地散去了,七日挂空,燃着熊熊烈火,一副作威作福的迎。中天的那一对,圆目嗔视,却是莫柔怒颜傲然,气焰嚣张,毫不留情地将萧瑟的秋撕去。千百菊花纷纷缩头,生怕被头顶的火苗子燎到。
——不就是一次比琴么?至于这么嚣张么?
天上的太阳晒得他睁不开眼,他却依旧抬头仰望。眯缝着眼看那飞扬跋扈的太阳,忽然之间,他有种想笑的冲动,那威武不屈、粪土王侯的坦然。他此刻出奇地平静,平静得就像,体内有一把火在那里慢慢地烧,越来越热。
太阳渐渐聚拢了,就像舞月的以袖掩面,睁着一双精明的眼睛细细瞄。
体温越来越高,但他却并没有察觉到,依旧笑那太阳外强中干。衣料开始燃烧起来,布片一片一片地被烧毁,烧过赭黄的皮肤,在他的躯干上赫然绣出一头火红的天狼!
七日怦然破碎,飞星火殃,流石空坠。水灵秀美的一座江南园子,瞬间陷入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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