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偏晌午,那几个猎户在客栈里喝酒吃肉倒是腹中无甚饥饿,其中一个眯着眼睛望了望门外的日头,约莫有了初夏的气候,也不知咧嘴骂了句什么,那汉子便向其余人等抱拳告辞。
临走时还不忘四下瞄了几眼,奈何老板娘不知何时已经上了楼去,他脸上写满了落寞与忧愁。
那猎户名叫初七,听说是初七天生的,父母没甚文化,斗大字半个不识,便给取了个这好记的名字。
初七喝了点酒,在其余猎户的捉弄谩骂声中跌出了门外,还来不及适应门外的光亮,眯着眼睛只见一头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怪物向自己径直跑了过来。初七以为自己大白天见了鬼,大呼一声我的亲娘啊,便连滚带爬重又滚回了客栈。
只听得后面传来一声,“七叔”,他方才醒悟来者是人不是鬼。身后哄笑声更甚,他腆着老脸爬起来,啐了一口,嘴里碎碎叨叨骂了几句。
也不知是骂身后那个装神弄鬼的人,还是身前嘲笑自己的同行猎户?
只见身后那人将头从肩上扛着的猎物肚皮底下抬起来,露出一张憨厚单纯的笑脸,不是胤真又是谁?
或许是他的那声七叔让初七挽回了些许面子,初七也懒得和场间几人计较,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没有点糗事,谁没有嘲笑过谁?
只是当胤真将蛮兽重重扔在地上,其余人等看清了其所扛为何物之后,客栈里除了掌柜的埋头拨弄算盘的噼啪声之外,当真是落针可闻。
没吃过猪肉总还见过猪跑吧,这蛮兽乌木镇可能没有几个人有这个口福能拿它打牙祭,只是不少猎户都在娑珈雨林里见过这玩意儿,也没听说有谁成功捕获过?
初七略显结巴,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这……这,这是蛮兽?”
胤真单纯的脸上满是一个无知学童应该有的表情:“蛮兽?什么是蛮兽?”
……
“你捕到的?”又有猎户问了。
胤真摇摇头,“我没事干一个人跑到林子里瞎逛,就正好看见有个大家伙慌不择路撞到了一颗大树上,撞死了,然后我就把它扛回来了,喏,就是这家伙。”
猎户们难以置信的盯着胤真的脸瞅个不停,希望从他干净的眸子里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可是这小家伙憨憨的笑脸总有一种让人情不自禁的信任。
当然,猎户们也会努力的说服自己选择相信,不然地上这头大家伙怎么解释?
平时为了谁才是乌木镇捕猎能手中长得最帅的或者谁才是一干英俊人物中捕猎最厉害的这种问题,他们能引经据典追本溯源争论个三五日而不嫌无趣。结果现在他们从来没有捕获到的蛮兽就这么一动不动的躺在他们面前,这是他们无论如何也难以忍受的。
尤其是把这玩意儿扛回来的小屁儿还是个瘦骨嶙峋一看就是个发育不良的主儿。
有眼尖的见到地上蛮兽额头上隐约凸起,有斑驳的血迹,除此以外全身倒也没有其他的伤痕,心中对于胤真的话更信了几分。
只是这运气有点太好了吧,瞎逛都能碰到蛮兽撞树?
关键是这他妈竟然撞死了?
他们宁肯相信有一天老板娘好心大发脱了衣服给他们看肚兜的颜色,也不愿相信这几乎刀枪不入的憨货就这么撞死了。
当然,也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他们不得不信。
不然这地上死的不能再死的蛮兽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于是乎,猎户们全都眼巴巴的瞅向柜台上的掌柜,眼神里写满了爱慕哀怨。他们相信精明的掌柜能够读懂他们内心的独白,既然这蛮兽是自己送上门撞死的,见者有份嘛,那我们哥几个是不是能分一杯羹啊,哪怕只是喝一口汤也好啊。
掌柜的并没有掩饰内心的哂笑,你们这群龟儿子,调戏老子的婆娘我可以不管,只要你们有这个本事,老子帮你们望风都行。可是你们竟然打起了老子口粮的主意,这是万万不能忍的。
在某些时候,掌柜的也是个有血性的男人。
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
是可忍孰不可忍?
掌柜的强行憋着一口气,就准备骂回去,忽听得店门口传来一阵悦耳的铃铛声,只见一个瘦高老者如竹竿般伫立在门口。走的近了才看出那老者素布玄衣,头上盘着发髻,插着跟白骨簪子,说不出的诡异。
那瘦高老者腰间撇着一枚铃铛,走起路来叮当响,左手持一黄幡,上面书“铁嘴直断九斤半”七个大字。
掌柜的示意胤真先将蛮兽搬到厨房去,眼神冰冷瞥向那无端冒出来的瘦高老者,“不知客官是打尖儿还是用膳呢?”
那老者将腰间铜铃摇得叮当响,就近走向猎户们旁边那张桌子,将手里长幡竖放一旁,捻须笑道:“老夫云游四方,路经贵宝地,特来向店家讨要碗酒水喝。”
掌柜的面色愈冷,哂笑道:“酒没有,奈何桥底下的水倒是有两缸,不知先生敢不敢喝?”
老者似乎没有听出掌柜话里的嘲讽意味,仍是接下话茬,“那感情好啊,奈何桥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三生石前无对错,望乡台前会孟婆啊。”
掌柜的对于身无分文的雄性,素来没有任何好感,这老头儿衣着寒酸,手里拿的那块长幡上满是油迹,可以想象在多少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躲在破庙里,吃饭的时候这长幡是桌布,休憩的时候亦或是被子也说不定。
旁边的汉子没甚心计,只是打趣道:“老头儿,你这块布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啊?”
那老者见有台阶下,也是识趣,“铁嘴直断九斤半。”
那人不解道:“铁嘴直断又是什么玩意儿?不过这九斤半我倒是懂,俺家那兔崽子,出生的时候就差不多有九斤哩。要不老头儿你到俺们这桌来,若是不嫌弃,咱哥几个这里还有半碗烈酒,就怕你身子骨虚吃不消哩。”
老者笑道:“这位好汉话虽粗鄙,倒也是性情中人,不若某些个市侩之人,甚好甚好。”
胤真刚从厨房出来,又被掌柜的支使去后院水缸舀了一碗水给那老者。那老者正移步到了临近猎户们的桌上,猎户们纷纷嬉笑着让座,七嘴八舌问个不停。
大致都是些老先生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外面世界如何如何,你这长幡上的前半句又如何解释之类的问题,柜台上的掌柜拨弄着算盘嘀咕道:“哪里来?当然是从女人屁股里来;哪里去?清明时节黄土一坯里去……”
老人正要解释一二,正巧胤真端着水走来,当即眼前一亮,毫不吝啬赞誉道:“少侠好根骨。”
他若是说些其他的话胤真倒还可能相信,可是夸他根骨嘛,用掌柜的话说就是,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奈何这老者慈眉善目,让胤真生不起丝毫的抵触厌恶的情绪,便还了一句:“老人家说笑了。”
说完将水放在老者面前,转身便入了厨房,那头蛮兽还等着他去打理。
身后的老者依旧直愣愣盯着他的背影,啧啧称奇,“当今世道,纷乱渐呈,我观少侠骨骼惊奇,当非池中之物,他日遇风云而化龙,犹未可知啊。老夫这里有窥天秘术以及王霸之决数本,尽皆孤本,若少侠愿拜老夫为师,定当双手奉上。”
胤真闻声而停,一旁的掌柜冷笑道:“你信?”
胤真摇摇头。
“那你还不滚?”掌柜的怒极而斥。
那老者自讨了个没趣,也不见任何生恼,眼见同桌的几个汉子眼神巴交,便回到了众人先前询问的话题。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四肢发达的猎户们瞬间头大,却也不好再细问以显得自己无知。
“老夫云游四海学究天人,世间事秋毫巨细,皆在老夫掐指一算中,所谓上知五千年,下知五千年,中间还知五千年,当世博了个半仙的名头,正是这铁嘴直断。”
猎户们明显不信这老头神叨叨的话语,在他们不短的一生中,游脚方士还是见过几个的,奈何这一路货色每多欺名狗盗之徒,他们先前对这老头如此殷勤,心存一半是好奇,一半是促狭捉弄罢了。
老者也不见如何解释,小酌了一口碗里的烈酒,苍白枯瘦的脸颊泛起了红晕,却也赢得了猎户们的一丝好感。
“你们可听说过称骨?”
猎物们一致摇头,乖巧得就跟私塾里听先生训课的学童。
掌柜的恰到好处的插了一句,“装神弄鬼。”
老者吧嗒了一下酒水,用手指在桌子少胡乱比划了几下,对掌柜的嘲讽充耳不闻,面对几个猎户黢黑的面孔,心想老夫若不是露个几手,你们这几个熊瞎子还不把老夫看扁咯?
但转念又一想,自己一把年岁又何必与这些乡野村夫一般见识,一来二去在猎户们眼中却成了缄口不言的模样。
猎户们本希冀这外乡来的老头儿能和本店的掌柜唇枪舌战一番,哪知这老头儿吃了瘪认怂落了下风,心中对其不屑倒是多了几分。只是乌木镇难得一见外乡人,他们几个才耐着性子没有一哄而散。
老头儿只顾着摆弄面前那小半碗烈酒,胤真端来的那碗水自是瞧都没有瞧一眼,浑然不觉同桌围坐的几个猎户眼神的变化。直到烈酒化作火线,烧得肺腑一片火热,脸上泛起的红光却又像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他打了一个酒嗝,眼神飘忽而又浑浊,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众人解释着什么,“这天下气运共十斤,天下人平分九斤半,老夫独占半斤耳。”
猎户们有了先前那个主观印象,就很难再有所出入。只是看着老头儿肚子里仍是有几斤墨水的模样,除了在心里嘲笑两句酒量不行之外,倒也还巴望着他能像曾经遇见过的那些个说书先生一样,讲一讲这山河里外,讲一讲这神鬼精怪。
老头儿似乎看穿了那几个汉子的心思,一言不发,浑浊不堪的眼珠子颇为玩味的望着他们。那几个汉子就是在山里碰到了三五百斤的斑斓大虫也敢挽起袖子上前捋他一捋,竟被这老头儿瞧得心慌灭了威风,一时间竟没有人敢搭腔。
众人心里嘀咕当真是怪事。
初七先前在客栈面前出了糗急于挽回自己的面子,心里计较了一番决定把这出头鸟当上一当。他清了清嗓子,肚里为数不多的几句豪言壮语也是从说书先生的评书里听来的,本想着提高嗓门好叫这老头儿乖乖就范认怂,就像先前掌柜那一句云淡风轻的装神弄鬼,这老头儿不是吃了个瘪?
哪知话到离嘴的那一刻竟变成了支支吾吾,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老先生要不再来一碗酒,店家兴许还会有些吃食,若是尽兴再和俺讲讲那些个飞来飞去的大人物可好?”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其实就连他话里的那一句“老先生”都是从先前胤真那里学来的,不然以他们的口德,不就是谁谁谁家的老头子嘛?
老头子望了一眼客栈大厅和厨房相隔的那道天青色垂布,隐约可见胤真在里面挥刀的身影,他习惯性的捋了捋下巴灰白色的山羊胡,咧嘴笑道:“老头子我别的不多,唯独这肚里的故事嘛,直如那涛涛大河水,道不尽也说不完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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