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县狱，杨颖等人被丢进了一间暗黑潮湿的狱室，腐烂发霉的草堆中散发着一股屎尿齐聚的臭味。
杨颖身受重伤，只是虚弱地躺在草垫上，杨再兴满脸愧色。
时值中午，狱卒给各个狱室丢了几个馊馒头，很快被一抢而光，而在隔壁一间狱室，任犯人们如何疯狂，有一个人却始终静坐不动。
杨颖不禁望去，只见那人蓬头垢面，身影隐约有几分熟悉。
正在这时，狱卒给杨颖他们的送来了饭食，却是比那些常年惯犯精致地多，数碟小菜，还有一壶小酒。
同在一个狱室的，尽是从乡邻带出来的村汉，这些人见到如此可口的菜肴俱是蠢蠢欲动，然而在杨再兴一瞪之下，众人只得瑟瑟地缩了回去。
杨再兴端着食盘向杨颖走去。
周围那些犯人们看着这样丰盛的菜肴却是没有一丁点羡慕，反而个个面露惋惜。此时，只听那送饭的狱卒说道：“你等在乡间俱是劳苦之人，平常也是难以享用如此的饭食，好好吃吧，以后……哎！”
听着狱卒的话，那静坐之人也是将目光投来，当他看到杨颖时，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杨颖回头一看，也认出了那张脸，正是金山卫中千户所千户官张彦兵。如今的张彦兵，早已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只是灰败的脸上写满了倔强，实际上，他已绝食多日了。
张彦兵叹了口气，问道：“你等怎么会来此。”
杨颖咳嗽几声，却是说话艰难，杨再兴不识得张彦兵，但通过两人的目光，看出两人是旧识，于是将其中曲折述说与张彦兵，言罢还痛骂了官府和卫所。
听完张彦兵惨声大笑，直笑得腊黄的脸上肌肉抽搐，而后他以丹田发声，说道：“良善被欺，忠臣受辱，黎民命若蝼蚁，国朝大业，尽毁于宵小之手。”
那群犯人闻言，也各自感伤，不管他们是因何罪入狱的，各自内心都还是有一丁点圣洁之地，那地中藏着一点小小的恻隐和忠孝节义。特别是其中几个来自华亭县北的人，听闻家遇饥荒、海盗肆虐、豪强欺人，俱是紧握拳头，恨不难立马冲出狱出去。
这时，大狱门口传来几声钥匙碰撞的声音，吴昆山提着一个箱子随一名狱卒走了进来。
他径直来到杨颖狱前，脸上又勾起一股浅笑，那笑，分明藏着浓浓的欣赏。吴昆山见几人饮食颇佳，以为是自已关照张班头的话起了作用，面上多了几分红光，他转身丢了几颗碎银给那狱卒，说道：“这钱，一半是赏你的，另一半你给那快班的张班头。”
杨再兴一见那吴昆山，顿又怒目圆瞪，“你来此作甚。”
吴昆山仍旧保持着灿烂的表情，他从箱中拿出几瓶跌打酒，向杨再兴扔了一瓶过去。而又拿出几根木条状的东西，来到躺在草垫上的杨颖面前。
那狱卒急忙上前说道：“吴爷，别白废功夫了，没几日这几人怕是便要过堂问斩了。”
吴昆山一听狱卒的话，原本微笑的脸色瞬间变色，只见他怒声喝问：“还未过堂，怎知便要问斩。”
“王老爷有过吩咐，县尊大人说，这几人聚众谋反，罪责难逃，还有王府家丁两人未归，多半遭了几人毒手，所以过堂不过是走个形式。”
吴昆人一把卡住那狱卒的脖子，“何来谋反，简直是草菅人命。那王霸天为恶不悛，某早就看不惯了，没想，这县府上下竟也与之沆瀣一气。”
他将那狱卒一丢，夺过钥匙，那狱卒急忙扑在地上，“吴爷，求您行行好，小的尚有家小，也只是糊个饭吃，要是这几人逃了，小的也就完了。”
吴昆山神色复杂，也不知是被那狱卒的话说动，还是另有其他打算，为杨颖接完骨，便匆匆离去了。
※府衙秘室内，此时正坐了三个人，主位上是知府陶鸿儒，左右各是华亭县令章允儒和守御府城的金山卫中千户所副千户谢修全。
陶鸿儒说道：“本府招两位前来议事，是因为有人来报，南直隶兼苏松巡按御使杨廷筠已到松江境内了。”
陶鸿儒语气平淡，章允儒面无异色，而谢修全则是面色大惊，急忙问道：“他来干什么”
陶鸿儒回道：“自然是来视察灾情。”
章允儒说道：“官仓如今尚差粮五万余石，那王霸天说这两日便能补齐。”
陶鸿儒低头把玩着手中的白羊脂玉扳指，淡淡地说道：“来不及了。”
谢修全站起身来，按刀在手，说道：“我去杀了那巡按御使。”
章允儒喝道：“胡闹，巡按若在我等地盘遇剌，不出一旬，南直隶按察司与都司大军便会齐至城下，你也能杀得了吗？”
谢修全悻悻坐下。
章允儒一拱手，对着陶鸿儒说道：“如今形式危急，还请府尊大人拿个主意。”
陶鸿儒徐徐说道：“如今之计，只能断士断腕，祸水东引了。”
章允儒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其实一见这场密谈没有王霸天，章允儒便知道陶鸿儒接下来的动作了，只是章允儒想得却比陶鸿儒更远一分，他不仅是想在这场风波中保身，而是想藉此更进一步。
※狱中，章允儒在张彦兵对面席地而坐，两人中间摆着一张案几，附近的犯人已经被换到其他地方去了。
章允儒给自已酌了杯酒，先是一饮而尽，而后又拿起酒壶，给张彦兵酌上，在倒酒的时候，他的手指在壶盖上轻轻动了一下。
“张千户，初冬霜降，狱中湿寒，且喝杯酒，暧暧身子。”
张彦兵讽剌地一笑，“九曲鸳鸯壶，这种小把戏，前人早就用烂了，你当我小儿可欺？”
章允儒脸上一阵不自然，端起张彦兵面前的那杯酒，便是一饮而尽，“这壶内没有暗藏机关，刚才确是手抖罢了。”
“你为何害我？”
“你不入流，谢副千户要上位。”
张彦兵目光射出一道精光，而后狂声大笑。
“……谢修全，没想到我千户所里倒是出了个人才，竟能与尔等谋皮。那一日，他耸恿我带兵出征，一切竟只是一个谋划好了的陷阱。”
话说那一日，海盗来袭，张彦兵率兵出城御敌，却被知府陶鸿儒却以城中空虚为由，给拦了下来，张彦兵不听，知府却是抓住千户所兵员缺额的小辫子，便要上书参张彦兵吃空饷，张彦兵不得以屈从了陶鸿儒。
没曾想，就在海盗退去之时，华亭县令章允儒却上书弹劾张彦兵纵贼肆虐，畏敌不前，张彦兵找到陶鸿儒，要他摆平这事，然而陶鸿儒却突然对阻拦出兵的事矢口否认。
眼见黑帽子要扣张彦兵的头上，副千户谢修全找到张彦兵，劝他带兵出击，只要取回几颗首级，弹劾便不攻自破。
张彦兵便将千户大印和府城守御之责委托给了谢修全，而后带着亲兵出击。然而这时，海盗早已出了海去，张彦兵一路毫无所获。
但是，机缘巧合之下，他在陈家村得到了三颗海盗的首级，张彦兵大喜过望，遂率兵回城。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回城之后，却发现自已及所有亲信都被外调了，而随自已出征的亲兵，家属也尽数被抓。
而后府衙和县衙的差役三百余人，将他包围，知亲人在对方手上，亲兵们放下武器。
陶鸿儒以畏敌不前和杀良冒功的罪名将张彦兵逮捕，张彦兵拒理力争，要以海盗头胪证明清白，然而当那三个木盒被打开之时，里面却只有三颗百姓头胪，三颗海盗头胪不知何时被何人调了包去，张彦兵百口莫辩，失声大笑。
最后陶鸿儒又狠狠地玩了一把他的无耻绝技，他说他命张彦兵出击海盗，以保百姓周全，但张彦兵拒不受命，却又在海盗退却时杀良冒功，草菅人命，他将为受灾的百姓主持公道。
章允儒神色肃穆，“我参你，确是因为心忧百姓，知府不让你出兵之事，我也是后来才知，这其中还另有门道。”
张彦兵轻声一哂，“无非就是又看上了哪片田地。”
章允儒又说道：“哦？你竟然也晓得？”
“老夫在这城中为官二十年，期间，换了六任县令，七任知府，不变的只有老夫与那王霸天，人虽然换了，把戏却还是那些，老夫只是为人低调，与你们河井不犯。”
张彦兵这里所说的把戏，主要的有两种，一是沿海之地官商勾结，兼并土地的一种方法，海盗过境后，百姓衣食无着，只能用田地作抵押向豪强贷借钱粮，但豪强利息却很高，次年收成时，百姓还不起高利贷，田地便入于豪强手中了。二是盗卖库粮，赚取差价的方法，在田地青黄不接之时，官员将官库的中粮食悄悄以高价卖出，又在粮收时，以低价购进，悄悄填回官仓，这种方法，收益很高，也不易被发现，然而今年却是出了一个意外，松江全府旱灾，粮食欠收，买不到了，所以才会发生王霸天不顾村民死活，强行收租的事情。
章允儒说道：“这次，那王霸天却是要折了。”
“哦？要动王霸天，准备洗心革面，当好官了？”
章允儒长声一叹，“有的时候，船在河中，不得不随流而动，但我尚有几分良知，华亭县北饥民遍地，饿殍成腐，我身为一方父母，安能不动恻隐。”
“老哥你也得挪个地方，不然性命也难保周全。”
张彦兵一笑，“我早已将自已当成了一个死人。”
“说不定几日后，我便也要身首异处，如今的大明朝，像老哥这样的官员不多了，老哥你得为大明留几颗正直的种子。待圣君临朝，士风总会变的。”
章允儒的话，说得很是情真意切，一时竟让人分不出真假，但是张彦兵的脸上，却轻轻闪过一丝嘲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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