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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申荣终于康复了。康复后的他需要适应一切，因为他已经不能像原来那样随心所欲地生活了。文申荣没有因为失去一臂而忧愁，却更像卸下了负荷在身上的累赘而快乐。这个辛苦了一辈子的人不得不因为意外的灾祸停止劳动，如果让他的身体保持原貌，他肯定会坚持到最后一息的。
这个家与土地告别了，生活内容却没有变。文光学习紧张，一周才回家一次，文星负担了维持生活的最基本的劳动。
担水对文星来说是高强度的劳动，以前他从未干过。几百米的距离突然延长了许多，仿佛比整个生命还漫长。开始，他难以忍受这种重负，就试着减少水的重量。但这么做的结果适得其反——未盛满的水桶溅出了许多水。
“唉，生活真不容易啊！”文星揉着红肿的肩膀喃喃自语。可是，他必须干下去，把水缸挑满，周围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基本都能干这种活了。
三周后，小不点的文星终于适应了这种重负，像套上了枷锁的牲畜一样，他也成为生活某种形式的奴隶。
尽管学习非常紧张，文光却还得拿出时间去继母的家里劳动。两位抱守残阳的老人不愿放弃田里的那点收入，于是这副重担好像找错了主人似的落到了他身上。他努力按照祖母生前的愿望去做──为了在这个结构重叠的家中活下去，为了将来的某些利益。
让人欣慰的是文光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压力实在是前进的动力！
文星跟哥哥去过继母的父母家，只两次便把“外公”完全否定了。为什么？这老家伙真烦人！他什么也不干，只坐在那儿指挥，等你干完了他就开始挑毛病，这儿干得不好，那儿干得不对，合他心意的事几乎没有。
继母的父亲疾病缠身，自由行动的时间不多。他身体又小又瘦，像一个吸毒的。这老头还有哮喘病，把痰盂吐满了痰，让文星去倒，这可把文星恶心坏了。
文星走后，老头就跟文光念叨他的不敬。文光回家后如此这般教育文星，文星气坏了，说什么也不去了。
可是，哥哥的学习时间太宝贵了，文星不忍心他把大量的时间浪费在农活上，就又去了几次――目的是尽快把活干完，让哥哥集中精力学习。
文星对哥哥与“外公”能融洽地呆在一起感到十分惊讶。“真像一家人啊！哥哥是咋想的？奇怪！”
“哥哥，你为啥光给那老头干活？”文星不解地问。
“爸爸让我这么做，他说这对我将来是有好处的。”
“有啥好处？看不出来！爸爸坑人，把你的学习时间都牺牲了！”文星极不理解。
“你还小，你不懂！”
文星永远也弄不清这其中的逻辑，他永远也不想服从这样的逻辑。人生难道还有比尊严更重要的吗？人丢失了人格还是人吗?他知道这是一项长远的投入。人生能真正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对任何人的依赖只能加速我们的迟钝与麻木。如果你想同这个社会争夺什么，你就得有一个永远清晰的目标。寻找一切可以支配的力量，驾驭它们，用你的智慧……你唯有走在它们前面，幸福才会成为可能。这是实用主义者永远的教条。
天气变冷了，为了使文申荣免受寒冷之苦，文星的姑妈把他接走了。这样，文星就成了这个家唯一的主人。
文星真正自由了，可这种自由却使他害怕。屋子里那么黑暗，当他环视四壁时，莫名的恐惧就会涌上心头。这个家曾经是多么辉煌啊，可转瞬间它便走向了衰败！这个家曾经又是多么温暖可亲，可现在他却让文星感到冰冷、陌生。有时，他甚至希望这个残破的屋子突然倒塌，把他过去所有的生活痕迹掩埋：他的欢笑，他的惆怅，他的梦想……
这是这个孤独的心灵每天都在重复的情景：漫漫黑夜里，万籁俱寂；文星独自一人，形影相吊。这是多么凄凉的一幕！可就在现在，一个与他有着最亲密的血缘关系的人──他的父亲，正在惬意地享受着属于他那个世界里的一切！文星自然地想起了祖母，想起了她深沉的爱。祖母是最爱他的人了，如果她还健在，他怎么会忍受这种痛苦呢？死者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死后明显地体现出来，可现实往往又以失去后造成的珍贵给人以莫大的悔恨和叹息。在孤独凄凉的夜里，祖母的形象异常鲜明地浮起，种种往事互相交错，把她生前的爱又呈现出来。她的丑陋全被冲淡了，因为曾经充分的付出她现在显得异常伟大；在这个特定的时刻，关于她的一切都变成了神圣而又不可侵犯的精神塑像。命运太残酷无情了，在文星最需要爱和温暖的时候，他的权利却被剥夺了，他向谁说呢？在这个匆忙而又冷漠的世界上，又有谁知道他的存在呢！现实以失去他最重要的亲人作为一种永远的痛苦来惩罚他，这使他成了真正的流浪者。
天气越来越冷，读书也就成为一件痛苦不堪的事。
黎明，文星得冒着严寒去上学；晚上，他还得重复寒冷的旅程。一天的痛苦揭开了帷幕。瘦小的文星穿着单薄的衣服踏上了征程，聚集了一个夜晚的温暖倾刻间就被黎明时分的寒气给吸尽了，他颤抖着，脸色乌青，像一个沿街乞讨的孤儿。教室里尽管没有任何取暖设施，但那在他心目中就是一个巨大的温室。取暖就靠众人的呼吸了，在这个寒冷的空间里，他感到的是一种心理上的暖意。祈祷每时每刻都陪伴着他，那就是为了将来，为了明天。可明天是什么？他不知道。太阳终于发出了温暖，他从心底里长出了一口气，缩成一团的身体也开始舒展了……
下雪最让文星痛恨。唯一的那辆破自行车也不能骑了，他只有靠双腿去丈量二公里的路程。寒风呼啸，文星感到心也被冻僵了。但他不能退缩，神圣的学习使命在支持着他，他想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及时赶到学校。空旷的田野里一片寂静，雪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咯吱”声；天灰蒙蒙的，仿佛将要掉下来的沉重铅块。雪给一切都罩上了一层纯洁的外衣，所有的东西都显得异常美丽。文星没有多余的心情欣赏美丽的雪景，只顾低着头赶路，就像一台早已锈迹斑斑但又被重新开动起来的机器。
积雪融化了，道路越来越泥泞，文星的诅咒也在增加。靴子湿透了，没有可以替换的，他只好穿着湿透的靴子走路。坚持走到学校还不是胜利，他还得继续与这双可恶的靴子战斗。上课了，他坐在凳子上抬起双腿，像表演杂技。他不敢把脚放到地面上，但把双腿抬起来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他无法不接触靴底，每一次接触，他麻木的双脚就会被冰冷的靴子刺痛。
“啊，太可恶了，我简直受不了了！”文星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
这不啻于一种冷冻的刑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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