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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玄三二八零年的七月二十八,天青书院发生了一起匪夷所思的悲催事件,书院院长周启不幸逝世,享年七十八岁。死因是沙河镇张大婶家包子店的包子太好吃,院长大人一口气吃下整整一十八个后撑死,仵作鉴定属实。
当时程演在看到老不死那副死相时,久久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不管是被人杀死,还是不小心摔死,或者患病不治而死等等世间诸多死法,在他看来都不可能会发生在那老不死的身上,即便他已经吃了七十八年的包子。然而被包子撑死这种悲催的死法,的确颠覆了他活了十几年来所有的死亡观,甚至是玩笑观。尤其看到老不死死后那副得意而满足的表情,程演无疑认为这绝对是个天大的笑话,要不就是老不死给大家开了个无聊的玩笑,于是他只是短暂的呆滞片刻,便使劲在老不死僵硬的身子上掐了无数下,直到几个夫子和那些学生们冷漠的眼光射了过来,他才相信了老不死归西的事实。
院长大人的悲催故事并不影响他老人家的声望,在学员和夫子们敬畏的眼光中,程演看出了这一点,即便他至今为止还不算是天青书院的正式学生,但老不死不负责任的嗝屁,他总觉得有些不太真实,或者说不太划算,至少那几年的包子钱,都是他从自个腰包里垫着的。
七月二十八,是老不死的忌日。
吴、陈二人中举的庆宴设在这一天,名义上是为了缅怀已故的院长大人,书院那些老家伙没有反对,自然是同意的。然而修文县卫公世家的千金在这一天也会出现在天青书院,也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作为天青书院乃至于整个修文县无数年来难遇的奇女子,卫青青年龄不到十六,便取得明年会试的资格,最可贵的是,此女不但善文,更喜武,传言,明年与会试一起举行的武试,她势在必得。她身后的卫公世家更是声名赫赫,不但是整个修文县数一数二在大家族,更是昔日秦国封疆王侯的一支旁系。
这么一位有着显赫身世,能文能武的天之骄子,却偏偏生得漂亮,在修文县乃至附近几县,都是出了名的美人。
程演想着当年第一次见到卫青青时,他们都还是小孩子,想到那些从老不死那里偷来的包子,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耳朵,似乎那处淤红还传来阵阵被小女孩掐住的痛楚,还能闻到她身上的淡淡香味。
“她会来吗?”
桌上哪壶赖茅已经过半,程演双耳发红,嘴角挂着一丝难得的幅度。
七月二十八,清晨。
初升的太阳已经变得有些热,还好院子里的那几颗青松遮住了大部分光线,岩壁下的小木屋早已升起炊烟,一碗葱花素面,被唰唰几口干进了肚子。程演穿上一套青色的长衣,背上有一“天”字,这套衣服很干净,可以看见一些整齐的褶皱,明显是长时间放在衣柜里很久没拿出来穿过,这是老不死给他的,虽然从未穿过一次,但毕竟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他穿了。
天青书院是一个很特殊的机构,它不在任何州县的管辖范围内,完全属于一个独立的体系,要说它的上头是谁,那么就是秦国,就是朝廷。像这种特殊存在的书院,在整个秦国有很多,大小不一,自然声望规模也不一样,但同样的是,这些书院收学员的条件都是统一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学习的。
然而在天青书院存在的无数年里,却收了一个特殊的记名学生,也是唯一一个。收这学生的人自然是前任书院院长周启,也就是程演口中的老不死,而他便是那个特殊的记名学生。
想到自己在天青书院特殊的身份,程演并不感到尴尬,反而认为那几年为了生存而潜入书院厨房所干的事,是非常正确的,对于当时副院长以及那些夫子反对自己进入书院的态度,他根本不以理会,因为有老不死在,他的话就是院规,院规自然需要大家去遵守,即便是个记名学院的身份,他也觉得是理所当然,至于别人的眼光,他很清楚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还有那件天青书院的青色制服,程演认为那是他见过最二的款式,穿上它要比老不死每天吃的包子还要土。别说自己很少去书院课堂就很少去穿,就算把它拿去卖钱,也无人会要。
程演站在用青石垒成的坟包前,回忆着老不死生前吃包子的神情,到现在他还是无法相信,老不死真的就躺在这座坟包里。越想越是觉得他死得太过划算,想到那些自己腰包垫出的包子钱,于是一口浓痰飞了出去,骂道:“老不死的,你大爷的,老子这几年为你垫的银子还少了吗,就算你把沉龙桥的破房子留给了我,但现在不比以前,王大婶家的包子涨了价,怎么算来也比那间破房子值的钱多,你就这么挂了,居然没跟我说一声就挂了,你也太不负责任了......你倒好,睡在那么好的地儿,太阳晒不着,雨也淋不了,多舒服啊......”
因为来得早,书院后山空无一人,程演像骂街悍妇样一屁股坐到了那张青石墓碑前,想必骂得有些口干,于是将腰间装着赖茅的酒壶抿了一口,又在墓碑前洒了一些。
想着老不死作为天青书院的院长,没儿没女,留下的不是几坛子银子,而是几坛子赖茅,他便一肚子的气,正准备继续骂几句,然而一道身影悄然而现。
微风恰好此时而起,吹过他的脸颊,带来丝丝凉意,吹起地上枯叶,落在少女素裙上,然后随风而去。少女看到那个蹲坐在墓碑前的身影,便停下了脚步,然而几缕青丝还在随风摆动,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目光惊异间,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
程演目光闪动,瞬间就认出了那少女正是多年前的小青青,不过她如今的模样,却比那些传闻更胜许多,何止是美丽!就算卫青青身后的两个婢女也生的好看,但在她的花容面前,也只是绿叶而已。
他目光就那么肆无忌惮的停留在卫青青身上,却是在回忆小时候潜入天青书院偷吃时,被那小女孩发现后,为了不被告发,忍痛分出一份给她,从此天青书院便多了一位飞天小女贼的往事。
似乎卫青青也是在回忆什么,就那么静静在看着墓碑前已经站起来身材显得有些消瘦的少年。
身后的婢女看到程演放肆目光,顿时恼怒,正准备呵斥几句,然而卫青青开口了,轻声道:“多年不见,你还是那副贼样。”
程演尴尬的收回目光,斜视着身上那件很二很土很装逼的青色制服,暗道今日是那跟筋抽了风会穿这套衣服出来,满是悔意,露出一副平日里少见的腼腆表情,道:“师妹来得挺早的。”
说完这句,程演顿时觉得更后悔,要说卫青青来得早,那么自己岂不是更早。作为多年不见的儿时玩伴,又同是老不死门下学生,好几年不见,居然头一句话就说得那般无味。
“再早也没你早,原本以为你不会来,不料你还是来了。”
阳光透过树梢,正好落在卫青青那身素裙上,素裙内层薄纱间的条条银丝,随风飘逸时反射着耀眼的银光,本来老不死的坟头加上那一地的枯叶所带来的孤凉,已不复存在,要是老不死在坟里睁开眼睛,一定会骂这两个学生:“你们到底是来看老夫的,还是专门来此叙旧的?”
两婢女自然是听不到坟里老不死的怒言,但感受着小姐与那少年间的气氛,也知道不同寻常,要知道整个天青书院的学生,即便那两位中了举人的富家公子,也不敢称呼小姐为师妹,坟前那家伙长得只是有点小帅,不算高大,看起来瘦瘦弱弱跟普通书院学生没啥两样,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小姐居然会认识这么个人。
程演没有留意到两位婢女脸上的表情,但见二人自动走开后,立刻恢复了他平日里惯用的那张笑脸,道:“传闻果然不实啊,没想到当年叱咤书院的飞天小女贼,如今已成闻名数县的小女侠了。”
“怎么样,小青青,近来可好?”
卫青青很满意程演将女贼二字变成了女侠,然而前面加上个“小”字,本来还觉得有些心悦,顿时变得有那么一点失望,不过她知道他话语中的重点是最后一句“近来可好?”
走到远处的两位婢女很敏感的听到“小青青”的字眼,下意识的揉了揉耳朵,似乎想确认下自己有没听错,嘴里嘀咕道:“这人是谁啊,只有老爷和夫人才能这么称呼小姐的,我没听错吧。”
程演从小听力就好,加之年复一日感应天地间的那些破气,五感早已不同常人,两位小婢女的窃窃私语自然听进了耳中,自是听到,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现在人家都和自己一样大了,再称呼小名不免显得失礼了些。
卫青青并未恼怒,而是缓步走向墓碑,轻声道:“我很好。”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程演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望着跪在墓碑前的芊芊少女,还有那把系在腰间有着宝石镶嵌的短剑,不由得心头一阵感慨,然而他知道现在不是自己该叹息人生的时候,于是笑骂道:“老头子也真是的,就那么不负责任的挂了,也没想过给我们先打个招呼先。”
卫青青对着墓碑行了礼,程演没称老师是老不死的,而是老头子,她知道已是给了自己面子,但还是没好意的愣了他一眼,起身时,左手自然的落在那柄短剑上,说道:“师兄,青青知道你平时不是真的针对老师,在你心里,其实是爱老师的,对吗?”
那柄宝石短剑,是院长周启留给卫青青的,自从他死后,卫青青就一直戴在身上。程演也曾经埋怨过老不死为何没把它留给自己,或许凭那几颗闪亮的宝石,还能弥补下那些年的损失。然而埋怨归埋怨,但不表示嫉妒,他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自然不会总是记在心里,笑道:“爱?我可没那么变态,那老家伙有什么可爱的?我可没看出来。”
远处的两为婢女总算听清楚那个老头子老家伙是谁,前任天青书院院长周启,是何等慈祥何等的受人尊敬的人物,还记得当年院长来卫公府中时,就连老爷夫人都得待为上宾,就连县衙的大人都得前来见礼,虽说那位高大的人物已经埋进了土里,但居然被人唤作老家伙老头子,不由得一惊。
程演看不见两位婢女的表情,也听不到她们心中的话语,要不是看在卫青青的面子上,若是一口一个老不死的,岂不是要把两个小姑娘给吓傻。
卫青青没有在意他把“爱”字含义想歪,看着墓碑前那行被酒淋湿的土,还能闻到浓浓的酒味,叹道:“哎,你还是没变啊,不过我听说你从来不穿书院这套制服的。”
程演知道说些不穿制服书院就不让进的废话,卫青青定然不会相信,一时之间,倒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短暂语塞了片刻,问道:“那你变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停下的风又再次吹起,吹动那些枯叶飘飞,正好调节了坟前二人间无言的气氛,然而风总是会停的。
“夏叔叔也算是我父亲的朋友,今天碎玉轩的庆宴由他主持,到时候,我希望你在。”
卫青青拂掉素裙上的枯叶,目光凝重,看了一眼程演,便转身离去。
程演知道卫青青口中的夏叔叔就是天青书院以前的副院长,现在的正院长,更明白那缕投来的凝重目光是何意思,于是望着少女逐渐消失的背影,说道:“我不需要什么正式学院的名份。”
然而,只有微弱的风声传入耳中,却听不见那背影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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