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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牛牛成亲那天,一辆大汽车给太阳庙大队送来了几十号“绿色”青年。这些人统一身着没有帽徽和领章的黄绿色军装,袖子上别着红袖章。他们一下车就直奔大队部,正在召开会议的石朝阳,被三下五除二地夺了权,打倒在地,更踩上了十几只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与会的所有人,也有反应快的变节之徒,与夺权派三言两语的交流过后,反水与一帮夺了权的红卫兵合伙在了一起。
消息很快传了开来,正参加婚礼的耿家人,风闻到传言时,还以为是有人乱说。等到传来的消息进一步确凿了,石朝阳已经被押到车上,说是拉回到陕坝镇的看守所里,等待进一步的发落。耿家的喜庆事宴顿时失了气氛,亲戚故旧草草吃了简单的婚礼饭,便草草地各自散去。留下来的耿六、耿光祖和焦巧珍及其两个娃,还有两个平日里很少往来的姑姑,大家大眼瞪小眼闷坐不语。
耿六以耿家的长辈身份,开始分析这一突发事件,他认为石朝阳肯定是犯了什么错,被押回去审问清楚了,就跟上一次下台一样,还会重新回来当大队支书的。因为,太阳庙大队里还没有人能比他更强,更了解这里的经济和人事。送了戚人出村的耿光德,回到家里就锁着眉头,晦气地嚷嚷说,连石朝阳这样的老革命都被夺权打倒,咱们家这种地位的人怕又要遭大罪了,这可如何是好?刚生完小孩的耿二芸,快言快语地说怕也不顶用,这些年什么罪没受过,他就是再大的运动,也不能不能让人活吧!这么吵吵了半天,大家把视线集中到了窝在一边的耿光祖身上。这些年耿家形成了一个共识,认为耿光祖是家里最有主见的一员,大小事不能定夺的时候,一般都按他的主意来。
那一天,沉默寡语的耿光祖给全家人分析说:“这些来大队夺权的年轻娃娃,就是新生的红卫兵组织,他们的力量远大于当初的那些个下乡来的青年。这些娃娃受过毛主*的接见,中央是他们的大后*,所以天不怕,地不怕,再大的政治人物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咱们这地方消息闭塞,我听说连刘*奇副主席都被他们打倒了,还有那个能领兵打仗,立下赫赫战功的彭*怀将军都被关了禁闭。可想而知,他们在太阳庙的出现,绝不会仅仅抓走石支书就了事,我怕他们是先夺权后参政,那可就有大麻烦了。因为这些红卫兵们行事一般不会考虑后果,要是折腾起来,会超出咱们想象的。我还听说城里的文化革命比乡下更厉害,许多的工厂不上班,商店不营业,学校不上课,人们分成两派闹革命,满大街都是大字报。有的人头一天还在台上讲话,第二天就成了反动派;有的人让打得残废,还有的都让枪毙了。对于咱们家人来说,最好暂时少走动,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冲动乱来,更不能想不开,只要抱定一个忍字,咱们小老百姓人家也不会有啥大的事端。我现在担心的是咱们家过去跟石家关系复杂,怕人家一但再联系起来,那才是最危险的事情。好在这两年咱们跟石家拉开了距离,来往少多了,可过去的那些事情要是被翻腾出来,陈籽麻稗谷子那才难说清了。我看石支书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咱们家的人不能忘恩负义,更不能落井下石,能说的话说,不能说的话就是死也不能说。要知道,这不仅是为了别人,更主要是为了自己……。”
耿家人这么多年难得一聚,耿光祖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自己反复思考过的轻重之事,和盘讲给了自家人。对于耿家的兄妹和侄男侄女来说,有一些被理解了,一些则左耳进右耳出地刮了风。只是后来事态的发展,远远地超出了耿光祖的预料。
那些夺权的红卫兵,来势汹汹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不知什么人从陕坝镇上查阅档案文献的时候,找到了当年石朝阳为活命,写给耿光亮的那份保证书。这一下问题就大了,在石朝阳还蒙在鼓里的时候,造反派的头头脑脑们,在县里连开了几天闭门会议,以绝密和重大事件的规格,展开了对过去那段历史的深挖与细揪。这些人知道了耿家与石家的关系,所以没有惊动耿家人,而是从外围调查了解,并顺藤摸瓜排出了六、七名曾经的当事人。这些人中,有当年看押犯人的牢头;有那次执行死刑时,受命特别关照而放了空枪,留石朝阳一命的枪手;还有伪装成军统特务,下太阳庙捉拿石朝阳的一名当年特别行动队的士兵;就连曾经是狱中的老伙夫,也都在证明资料中摁了手印。在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待中,一段尘封的往事被暴光。陕坝镇上的造反派组织,绕过了已经被冲击的近于瘫痪的公检法部门,在第一时间里把石朝阳押解到案。
在一堆证人证言和亲笔保证书面前,石朝阳傻了眼。他实话实说了当年的情况,并说那时的自己仅仅是进步青年,为了活命才不得已而为之,后来随着认识的提高,参加了共产党,被党派回到太阳庙开展工作,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开。石朝阳的自我辩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坦然,他被关进了新建的县大狱,罪名一时尚无定论。石朝阳当然觉得又惶恐又冤枉,只是他的入党介绍人,那个郭世雄县长,早两年自杀身亡了。另一方能证明的,偏偏是大地主成分的耿家,他们的话谁又会相信呢?
几天后,石家被一帮红卫兵给抄了,翻箱倒柜,拿走了一些可能成为罪证的东西,更要命的是从耿家墙角处,挖出了几件埋藏的宝物。说起来实在有点太过天意了,有个女红卫兵挪开了石家墙角的水瓮,看见一根埋进土里的不显眼铁丝,拴在墙角处的一根桩子上。女红卫兵用力揪了一下,细铁丝没有断,只扯起了一点浮土。抱着怀疑一切的警惕,这个女娃喊问石广老汉,这铁丝是干什么用的?是不是敌人电台的天线?这是个大胆的疑问,一下子引来其余红卫兵的注意,以为真的发现了重大案情,一时间锹头镐把都用上了,旁边碍手碍脚的两个大瓷瓮,也被打成几片烂瓦。这群人顺着铁丝挖下去,一米多深后碰到了硬东西,一个个顿时精神大振,小心翼翼用手一点点刨开了湿土,发现了铁丝的一端,原是栓在一个黑瓷坛上。坛子被挖上来,打开一看,里边放着几件东西,并不是什么电台。红卫兵们多少有点失望,坛子就被打烂了,露出了八个金元宝疙瘩,和两件不起眼的玉如意。
面对这一切,石广老汉也傻了眼,他不知道儿子何时埋下这些东西,更不知由此会为已经够倒霉的儿子,雪上添霜出怎样的罪名。那些东西被红卫兵全数缴走了,拿到了大队部里展览,就有人认出了当年收缴耿家地下财物时,也曾见过类似的东西,只是想不明白,这石家怎么会有了这些东西呢?耿光德和耿六都被唤了过去,两个人辨认了半天,心里明白确实是自家的东西,但不敢承认,只在心里咒骂说:“石朝阳啊石朝阳,当年第一时间我们告诉的你,你竟然乘机就捞了这么些东西。你可真够贪,真够卑鄙的了。现在看你怎么办?”
殊不知,这些东西是石朝阳当年从耿家人口中得知消息后,前一晚上正好遇了大风天,独自取了一部分出来。只是拿回家中埋到地下后,心里有一个迷信的想法,认为金银埋在土里,会如太岁一般走动,便想了个笨办法,系了根铁丝拉着。没曾想,此举成了暴露事端的引子,真是天意使然,冥冥不可测而又无巧不成书了。
石广老汉和耿六都随着一坛脏物,和另一些要说明的问题被押到了陕坝县城。由于出发的晚,到了县城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这时的陕坝镇早通上了电,只是街道两边稀疏地亮着几盏路灯,黑黢黢的房影和树影里,偶有踽踽而行的路人走过。顺道刮过来的秋风,扬起的尘土和纸片杂物,一溜烟遁进了夜幕中。出了城东不远处,前面亮着一片蓝色光亮的所在,一处高大的围墙和威严的铁大门便是县城新监狱。那一天晚上,耿六和石广老汉,就被收押在那里边。他们与已经在里边呆了多日,尚未定论的石朝阳分在两处房间里,只是互相不知道罢了。
耿六躺在潮气袭人的黑屋里,与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在一起,虽有很多的话想跟石广老汉交流,两人却又不敢拢在一起,只能各自想着心事,猜度明日可能要被问询的事。正是这一夜的冷静,让耿六回忆起了许多事情,对石朝阳私窃家财的怨气顿失,明白了两家人之间关系要害所在,再想起儿子耿光祖在耿牛牛婚礼后所说的话,他拿定了一个主意,要尽最大可能,不去做和说有损石朝阳的事。这般一想,耿六的心坦然下来,靠着潮湿的狱墙睡了。天亮之后,睡眼惺松的耿六刚一睁眼,看到了原来花白头发的石广老汉,一夜之间,老朽得让人不敢相认。
半个多月后,耿六搀扶着石广老汉,走出了看守所。在大门口处,耿六说:“咱们该交待的都说了,该求的情也求了,现在先回家吧,朝阳的事只好听天由命了。”老汉却往大六前的台阶上一坐,衰弱地摇头捶胸,“他们这么做,对我儿不公平呀!我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等朝阳出来。”耿六脑子里也是混沌一片,自个儿也没了主意,直到被两名狱警咋咋唬唬之下,两人才唏哩糊涂地走了开来。到了街上,身无分文的耿六,嗅到了从一家红星饭店里飘出的饭菜香味,口腔里顿时湿出又酸又苦的涎水。他拉着石广老汉,两个人坐在食堂厨房后面的一块石头上,翕动了鼻翼,闻着随风而来的香味。坐了一会儿,耿六不安分了,对石老汉说:“你先坐着,我去讨点吃的过来。要不然,这还把人馋死了呢。”老汉没言语,耿六绕到食堂前边,衣衫褴褛地走了进去,只是很快又被赶了出来,嘴里嚼得有滋有味,手里多出了半个馒头。耿六来到了老汉的身边,把剩下的馒头塞给他说:“吃了吧,这馒头全白面的,香的很。”老汉不为所动,耿六说:“你要是不吃,我可一口全吃了。告诉你,这还是我硬给你留着的。要不然,这么十个我都能吃进去。”老汉含糊而又充满了期望地半仰着头说:“六爷,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我儿给枪毙了吧?我那儿要是这么死了,他实在太冤枉了啊!他要是死了,那我也就活不成了。”耿六骂说:“你个老东西,快不要胡思乱想了。咱们做的证对朝阳都是有利的。依我看,你儿是个有福人,死不了的。相信我的话,用不了多久,他还会回去当支书的。”石广老汉睁大了一双小眼,自言自语说:“当不当那个烂支书都无关紧要,只要老天爷保佑,能让他平平安安就好了。”
耿六和石广老汉在陕坝镇上滞留了两天,主要因为石老汉身体太差劲,一会儿说走,一会儿又撕撕粘粘改了主意。耿六有点生气,又有点理解老汉的心情,他跑了几趟看守所,又到近于瘫痪的政府相关部门了解情况,还想方设法见了一次石朝阳。两个人在三堂对证的时候,曾经一起被审问过,那时彼此都想方设法伪装自己,保护对方,就是在拳打脚踢的威胁面前,也没敢胡言乱语什么,只是简单地互证了一通。这让石朝阳非常感动,当时没敢流露出来,再次见面,听了耿六说了他老爹的事,人就有点激动,当时就拜托说:“六爷,我爹就交给你了,就是哄,就是骗,也要尽快想办法让他回太阳庙。路太远,你们最好坐公共汽车到公社,然后再往回走。”耿六满口答应了,可是身无分文,让他为难了。石朝阳苦笑说:“你们去县百货公司,找一个叫胡广平的人,他是咱们的老乡,你只要提一下我的名字,他会帮忙的。”耿六十多年没到镇上来了,几乎忘了曾经有恩与耿家的这个老乡亲。他说:“嗨,你是说老,胡呀,我咋就把他给忘了。没想到你们原来也认识。”石朝阳摆了摆手说:“我知道你们两家过去交往不错,别的不说了,你就快点去吧。”耿六安慰石朝阳说:“那我就走了,你自己多多的保重。现在这个年月,政治上的事吃软不吃硬。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保全自己最重要啊。”石朝阳说:“感谢六爷的厚德厚爱,我要是能出去,再谢你们。”耿六感情地说:“乡里乡亲的,报答啥,要说这些年你对我们家的照顾,我们都记在心里呢。”
耿六见到了胡广平,发现这个老乡混得比解放前强,人虽然年纪大了,却在县百货公司的食堂里,当着个小领导,身体也发福了许多。胡广平第一眼没有认出耿六,只是觉得眼熟,两人一说话,才恍然想了起来。由于公司正在开一个什么会议,好多造反派的头头脑脑都在院子里走动。耿六神经紧张,与胡广平神秘地说了几句话,借到了十几块钱,就匆匆忙忙退了出来。
见了还在眼巴巴等消息的石广老汉,耿六说了一通事情很快就能解决的宽心话,安抚并将老汉骗到了县汽车站,买了车票,吃了一碗汤面,后半晌乘班车到公社,又搭顺路的马车,傍晚时分回到了太阳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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