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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家添了一个丫头,属于弄瓦之喜,也是耿光祖的愿望所达。他的前三个孩子,可都是清一色的男娃子。只是他已经身兼拆建的重任,不能留恋在家。
第二天一早,耿光祖就来到了小学校,组织拉拉溜溜而来的劳力,开始了对耿家老房屋的拆除行动。人们看着一堆堆完好无损的青砖,看着一根根端直光溜的椽檩,都啧啧地说:“还是那时候的东西好,瞧瞧,现在你去哪找这么好的东西。他奶奶的,旧社会的大地主,比咱们现在可富有多了。”有人喊话说:“也不知当年的耿大地主家,会不会在这房子的墙里藏过金银元宝,大家拆的时候可要多留意啊。”有人接话说:“盖这屋子的时候,咱们的队长也不小了,他应该知道的。你们为啥不问他呢?”耿光祖过来了,人们先是窃窃私语,进而放开嗓门问说:“队长,这要是拆出了宝贝,你说该归谁所有呢?”耿光祖笑嘻嘻说:“有个屁,我二爹当年那是个死扣扣,自己吃饭还嫌肚大呢,就知道往下买地,买牲畜,把钱全都花掉了。”有人纠正说:“谁说的,那年从地下挖出的金银元宝疙瘩,可是拉了一驴车呢。”耿光祖轻描淡写说:“那点东西,还不全交给公家了。我给你们说,真要能拆出来好东西,谁拆出来归谁所有。你们就抢着干吧。”
众人顿时热闹起来,紧跟着一声轰响,一堵高墙倒向了一边,腾起的尘埃半天散不开。有来拣东西的娃娃们,一窝蜂地钻进了尘灰中,很快,又在大人的呵骂声中,哗啦啦退到了一边。
耿家的两处院子,在不同时间里被拆倒了,转换成了新学校和新粮仓,实现了其本质与形态上从历史的私到现在的公的彻底转换。正如耿光祖所言,除了一堆砖瓦和椽檩门窗外,谁也没有发现值钱的玩意儿,倒是一些小娃们捡到了十几个镇宅的小铁人和小东西。在这一堆娃中,有耿光亮的儿子耿远东,他已经上了小学四年级,性格内向,少小老成,如其母一般很少与人相争,但脾气固执,一旦犟起来,九牛难拉回头。耿远东早就听说要拆学校老屋,小小年纪就郁郁不乐,充满了心事,只不与任何人说。看着墙倒屋塌,一片乱七八糟,众人皆从中拣拿东西时,这个小家伙却不为所动,只是伫立边上,一脸的沉重。有人开他的玩笑说:“这少爷就是少爷,傲着呢,才不会干这拣破烂的营生。”耿远东终于忍不住亮出了自己的观点,说:“我才不拣,这整栋房子都是我们家的。”有人啧啧说:“听听,这小东西,还记着这是他们家的东西呢。”有人嚷嚷说:“这都多少年了,这个小崽子居然说出这种话,真是本性难移。”就有上钢上线者说:“老地主死了,阴魂不散。这小地主还活着,就是代言人。这说明阶级斗争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吵吵引来了耿光祖,他好象明白了什么,上去揪了耿远东胳膊,骂说:“屁大个人,你知道个甚,胡说乱道,还不赶紧往家里走。”耿远东头摇来摇去,不服气地说:“这就是我们家的房子,是我爷爷盖得嘛。”耿光祖眉头一皱脸一黑,撤转身子抬腿冲着小侄儿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小家伙觉到了疼,手摸着屁股,嘴里一边咕哝,一边呜呜呜哭着走了。
这事让焦巧珍知道了,又把耿远东拿笤帚打了一顿,可是儿子却犟上了,死不改口的还是那两句理由。焦巧珍打得手疼心更疼,歇在炕沿上时,忍不住泪如雨下,哭诉说:“你个小害祸,这么些年我白白心疼你们了,咋越长越不懂事哟。现在是什么年代,你咋敢说这么愣的话呢。你是不是不把一家人推到火炕里就不高兴啊!”耿远东也哭了,但嘴巴还是铁硬地说:“我说的是实话嘛,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说实话呢?你们常说好孩子不应该撒谎才对呀?”焦巧珍用手捏住儿子的嘴唇说:“冤家,冤家,真正的冤家。你还不赶紧给我闭嘴,非要气死我才行。”耿远东抽噎着说:“哪我就再不说话了。永远不说了。”焦巧珍手抚自己的胸口说:“好,好,好,你就是装个哑巴,别人也不会把你卖了的。”耿远东立马止了哭声,只是眼泪还在脸上滚珠子。
焦巧珍没想到这个赌气的儿子,竟然真的就不说话了,无论如何都一言不发。两天之后,她不放心了,故意问儿子话,可是小家伙还就是不张口,而且独自一个人跑到野地里放声大哭。焦巧珍有点想不开了,她觉得有天大委屈不为儿子所理解,躺在炕上生起了病。两天之后,耿远东让步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妈,你打我我不生气。可我光祖叔他打我,我要记他一辈子。”焦巧珍虚弱地说:“你光祖叔是为咱们家好呢。你要是就这么犟下去,挨打的日子还在后面呢。”耿远东说:“那我就跟他们拼命。”焦巧珍又气又恨说:“好我那个愣娃,你才多大点年纪,就说这么狠的话。再说你有几条命哟。”
耿远东的话不知怎么传到了村里的政治积极分子耳里,他们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把小家伙骗到了一间屋子里,几个自以为聪明的年轻人,挖空心思,问死问活,却没有再从耿远东的小嘴里,得到一句话的回答。小家伙就挨了一顿打,但他只哭不说话,这成了村里的一桩新闻,许多的人试着非要他说话,也都以失败告终。有个大娃娃为了破除耿远东禁口不说话的决心,捏住他的鼻子,把手指硬掏进了嘴里。耿远东狠狠地咬住,无论外人怎么抽打和威胁,就是不松口。大娃娃疼得哭爹叫妈,说了一堆好话,才算脱嘴而出,只是指头已经肿得粗了有一倍,十几天消不下去。村里再开批斗会,耿远东说过的话,以及他拒绝说话的事就成了引子,耿家的大小人都被牵扯进去,一个个接受审问和调查,理由是“娃娃嘴里吐真言,”娃娃的话肯定是受大人的影响,才会那么说的。焦巧珍抱定的与世无争,悄无声息的生活愿望被打破了,她成了队里煽动年轻人政治热情的活对象。而且这把火越烧越旺,连六奶奶和姣姣都没能置身事外,他们不断被单独叫出去问话,然后再以不同之口的话,添油加醋地互相为证,进行深入的挖掘。越挖问题越多,思想和阶级的根源越深,反动的帽子也越扣越大。焦巧珍每次蓬头垢面地回到家里,都要盯了儿子看上半天,耿远东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错,抱住耿巧珍放声大哭。再走到村子里,他又开始说话了,只是吐很少的字。
耿六找到了石朝阳,求情说:“支书,我那个孙小子是个犟牛,娃娃家说话不知深浅,大人们总不能揪住不放吧。你跟那些娃娃们说上一声,就不要折腾光亮家的了,有什么罪要认,我们男人家认,有什么话跟我们家男人说就行了。”石朝阳没好气地说:“六爷,你当这大队是我们家大队呀?那些年轻人是我们家的娃啊!这是什么时候,连贫下中农都不敢乱说话,你们家咋就不知道厉害呢。”耿六挠着头皮辩说:“知道,知道,我们咋能不知道呢,可这娃娃不懂事,他给你冒出了那么一句话,现在想甩也甩不掉了。我只是想求支书你,帮着说上两句开脱的话。以后我们家不管是谁,就连屁也不敢放了,更不要说乱说话了。”石朝阳郁闷地坐下来说:“六爷,你们一家是中农,尽量少跟焦巧珍往一块掺和。她的身份太特殊了,我能关照上的地方自会关照,但面面上现在就这么个形势,该咋样她还得忍着,要不然麻烦还会更多。”
有了这样一句话,耿六放心了,站起来准备走,石朝阳叫住了他,犹豫地说:“六爷,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讲,讲了怕你们有些想法,又会骂我的不是了。”这么多年,耿六还是头一次见石朝阳吞吞吐吐,心里纳罕,忙说:“支书对我们家的关照,谢都谢不过来,你这话不是骂我们吗!”石朝阳摆了摆手说:“你知道吗,咱们陕坝县的老县长郭世雄,最近我听说也被打倒了。老汉受不了罪,喝药自杀了。”耿六目瞪口呆地“啊”了一声,又是快意,又是震撼。石朝阳继续说:“那可是个老革命,我们和人家比起来,资历差远了。我是想,连那么大的人物都说倒就倒了,轮到我们这些人,那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耿六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觉得不对,又摇了摇头。石朝阳这才话入正题说:“现在人们什么都讲政治,咱们也不能留人以话柄,你们要是能理解我的意思,就体量一下我的处境。”这下耿六明白了,他万分理解,又打保票说:“支书的意思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们不会连累你的。我现在就走了。”
村里阶级斗争的风越刮越大,几乎是隔三差五,就要召开批斗会,村干部们都躲在一边,主持会议的都是一帮子红卫兵和年轻人,他们的思想作风冲动而激情,使会议的内容和形式,都逐渐向着更加尖锐的武斗方向转变。
耿光德被定为己死的后套第一大地主的传人,他仍然抱着对什么罪名都不争不吭,你说往东就往东,你说跪下就不站起的态度。可是在连天昼夜的批斗会上,他站得两腿酸麻,实在坚持不住了,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开会的社员被鼓动着喊口号,年轻人中有狂热者,就上前抽了耿光德两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听力失聪,当时就瘫在批斗台上,脸色惨白了半天,才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听着他的哭声,与会群众又喊又叫,有些手痒的人也借上台发言的机会,对耿光德实施了暴力清算。那一天的会议散了,耿光德还瘫在台子上动弹不得,最后被他老婆和儿子用车拉回了家里。
焦巧珍成了耿光亮这个大匪头的曾经存在、并活生生于眼前的一个标志。人们批斗她,讲得都是耿光亮的罪过,什么残杀共产党和人民群众,什么抗衡新中国的人民民主专政,什么抓壮丁卖苦力种鸦*毒害百姓,名堂多得让人一时难以记住。对此,焦巧珍两眼一垂,完全把自己封闭起来,充耳不闻任何斗志昂扬的政治表演。她的这种态度惹怒了一位年轻姑娘,冲上来一把揪了她的头发,把一张因疼痛而变了形的眉脸对着与会群众,血红的眼睛,看上去狰狞而恐怖。由此,焦巧珍成了一个每逢批斗会,就面如死灰,心如碣石,顽固不化的臭狗屎,破鞋,大土匪留下的骚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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