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玄幻奇幻 > 土魂 > 生与死:八

?

  在大宅院里过完年,耿光德一家先行回了太阳庙。耿六多住了一段时间,等他返乡的时候,时令向暖,大地已经开始消溶了,树木也泛出青色,有性急的青草嫩苗,从向阳的泥土里探头探脑钻了出来,地下的潮湿让大野变了色调,风中有了新鲜泥土的味道。冬日前已经磨耙滚压好的农田里,到处散落着劳动的人们。离太阳庙村不远的乌加河,冰面还没有完全化开,但溶水已经漫溢到了临近的低凹之处,形成一汪汪的小水潭,倒影着远山近树,天光云影。万象更新的大自然让耿六的心情非常好,他骑了马先在属于耿家的地块上绕了一个大圈之后,才回到了家里。

  接下来的日子,是年复一年的老样子,人们在各自的地里施肥,种植,薅草,淌水,看着庄稼由绿而黄。耿六已经不亲自劳动了,但他闲不住,东跑西走地穿梭在佃农的田间地头,和佃农长工开一通玩笑,问一下情况,安排一些收获后的事。进入五月以后,耿六按照二哥耿福地的意思,在现在居住的院落不远处,雇佣了一批人又开始了一处新院落的修建。这处院落和老院落有所不同,但规模差不多,只是设计上多了些大房子,位置上与老屋形成了遥相呼应之势。

  耿福地在入秋时分回来过一次,说他住在镇上那个大院子里,右手又开始化脓一样的疼,想着回来住上十几天,干一些地里的活,看能不能把这个毛病给克服掉了。同时,耿福地带回了又病又老,已经只能吃很少草料,浑身驴毛脱落尽净,瘦骨嶙峋的大灰驴。按照耿福地的意见,这头如同家中一员的老活物,已经老得坚持不了多久了,它如果老死了,就埋在太阳庙村子外。为此,他建议并亲自看好了一处村外的空地,让耿六等新家宅盖好之后,给这头老活驴提前挖好一处墓坑,备好一副超大规格的木头棺木。

  说来奇怪,大灰驴回来之后,吃了几天草料,居然又有了活力,偶尔还会有气无力地嘶叫一声。而耿福地在劳动了几天之后,右手就不疼了,身子骨也觉得有了力气,精神状况更是明显好了起来。耿福地感叹说,太阳庙看来就是咱们家的福地,连灰驴都有这么神奇的变化。说到自己时,他苦中有乐地说自己天生就是个受苦命,不劳动浑身都不得劲,一受苦,人就精神起来了。耿六当然高兴,说二哥你干脆不要回镇上去了。耿福地说不行,那么大个家没人给操心,还不乱套了。耿六说起了那个叫郑仙娇的侄媳妇,让二哥把一些家务事交她管起来不行吗?耿福地顿时黯然了表情,悄悄说光亮的两个女人,现在开始闹矛盾了,那个二女人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又说耿光亮准备还往家里面安排一个三姨太,要是这样下去,他怕自己老俩口,和几个娃在大院里也住不下去了。

  看到耿福地回来,石广老汉上门来问好,还特别提说了给耿六说一门亲事的事。耿福地当然高兴,但他知道六弟的那个毛病,没敢大包大揽,只说要是能成了这档子好事,所有的费用自己全包了。耿六当时也在场,他说自己可不想再结什么婚,你们谁也不要给我找这个麻烦了。耿福地反而认真起来,坚持要为六弟说这门亲,并承诺要是亲事成了,他要在两处院子的后面,再起一处独院,供六弟一家人居住。

  石广老汉乐滋滋走了,耿六的心情又不平静起来,他跟二哥说起了山上六奶奶的事。耿福地笑说,那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露水女人罢了,可不能对她太认真,误了自己后半辈子的事情。耿六的话让耿福地不便问出口的一个疑问,有了让人高兴的答案,那就是自己的这个弟弟,看来能够和女人正常的生活了。

  耿六对自己的情况当然心知肚明,要说婚姻家庭也是他所愿的美事,可婚后的性却是他所不堪的苦事,跟六奶奶相处的时候,可能是心存恐惧,那份痛苦还不甚突出,有时还真是一种享受,可真要是娶回个女人来,这就成了最大的难事。耿六心里很矛盾,既有情爱之心的渴望,又有个人心病的困扰,所以迟迟没有答应,由着外力去推动演变。

  可惜,当时正是农忙,石广老汉的女人没有尽到自己的热情,在耿福地回镇上之后,耿六也没有得到个准确的信息。

  也许是天地悠悠,自有主宰,当年的秋收结束之后,石广老汉的女人终于为耿六的婚事走动起来。那个被介绍的女人就来到了石家,耿六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请了过去。一个个子高高大大,身体有几分发胖,圆脸蛋,大眼睛,膀圆腿粗,身体健壮的女人,给耿六的感觉还不错,只是略觉有几分土气。这时耿六才知道,这个女人比自己小十岁,已婚过,有一个孩子,男人被抓丁走了之后,没多久传回话来,说是在战场上“英雄”而去了。两个人见面几乎没说一句话,耿六的态度含含糊糊,表现的还有点扭捏难堪的样子。

  从石家回来之后,耿六又失眠了,他有点心动,又有点不满意,可找不出理由,想来想去,还是六奶奶的影子在作怪。因为这个女人虽然年轻,可和山寨中的六奶奶比起来,那一个就是天仙,一个就是农妇,差别太大了,让人刚刚生成的一点温热情感,在参照中没了兴致。他想起了去年冬天的那场梦,便如法炮制,又独自喝了个微薰,然后躺在炕头上,努力不使自己睡去,保持了半睡半醒的状态。谁曾想一觉睡醒,天光大明,连个梦影子都没有做过。

  接下来的日子里,石广老婆等着耿六回话。耿六推推脱脱没有个态度。石广老汉便好事不怕脸红,当面问起了这档子事。耿六犹豫为难了半天,稀哩糊涂连自己也不太清楚就答应了。石广老汉听了当然高兴,让女人趁热打铁玉成这档子姻缘。没曾想,这当口石朝阳在失踪了一年多之后,偷偷地溜回家里,一通当前形势,把老爹老娘的热心给降温了。

  石朝阳所说的当前形势,确实非同一般,傅作义在北平宣布和平起义,蒋,介石领了残兵败将逃到了台湾,全国解放之日指日可待,作为国家西北偏僻之地的大后套,跟着潮流走的趋势自然不会有什么意外。此时的石朝阳正二八经地入了共产党,而且还被上级组织在当地委任了一个小小的领导职务。他偷偷回家来,是自告奋勇,想通过与耿家的老乡关系,游说陕坝头号人物耿光亮认清形势,把握机会,投诚共产党,演义这片土地上的和平解放大业。而青年得志的耿光亮,顽固不化,仍然坚持其效忠国民党的立场,不仅不与共产党接触,而且表现的更为疯狂。有了革命经验的石朝阳,不敢贸然直接出面,他想到了太阳庙的耿六,说不定可以曲线影响一下耿光亮。

  这一天傍晚,石朝阳走进了耿家的大院,和耿六在热土炕上,掩紧了门户,压低了声音,言来语去谈了半晚上。耿六被说服了,而且信心十足,自愿到镇上的耿家大宅院去劝说耿光亮反水。他问石朝阳为什么不亲自一起过去呢?石朝阳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下一步有了进展,他自会代表组织出面的。

  耿六几乎等不到天明,就已套好了坐骑的马鞍辔头。天光刚刚放亮,鱼肚白的光色还只有虚弱的一片时,他已经奔跑在前往陕坝的土路上了。耿六着急的不仅仅是石朝阳所说之事,更着急着二哥一家人现在是不是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危险的形势已经迫在眉睫了。

  到了陕坝镇上,已经是前半晌,行人往来,商市如常,看不出一点点的紧张气氛,这让耿六的心踏实了一些,又产生了几点疑问,最直接的一点是石朝阳半夜的语言传教形成的影响力,被眼见的真实所见给降低了许多。进入耿府大宅院里,耿福地正在侍弄菜园子,刚浇过水的湿地,泥泞沾了他的鞋子和双手。耿六更迷惑了,一路上琢磨好的话,现在都没有了影子,他怀疑地叫了声二哥,说这些营生你怎么还自己动手呢?耿福地双手互剔着粘泥,问耿六突然来得这么早,是太阳庙那边有什么事了?耿六这才接上了话,说确实有一件大事,反问二哥还不知道?耿福地心里就有点不踏实了,也顾不及清理脚上的湿泥,兄弟俩便走入了放话匣子的屋里。

  一个多时辰之后,两人一前一后,各自一脸凝重走了出来。已经花白了头发的耿候氏,早就看到了耿六的到来,见两人在房子里半天不出来,那副从来没有过的神秘样子,看上去肯定是发生了事情。她一时也心急不已,又不好上门去问询,在院子里终于等到两人出来,顾不及答应耿六的问候,先就惴惴不安地问了句乡下家里一切都好着了哇?得到耿六没事的答复,耿候氏才长出了一口气。

  耿六在大宅院住了两天,没有等到耿光亮的回来,他开始耐不住性子了,让一个家人往县府里去叫人,说家里有急事。耿光亮正在忙着召开非常时期的非常会议,借以稳定人心,整饬队伍,控制危机的出现。他得了家人的传话,还是瞅空回到家里,没来得及更衣,就被闻声而来的耿六拉到了话匣子屋里,叔侄俩之间开始了从未有过的一次神秘的谈话。谈话是从耿六迫不及待地亮明自己来意开始的,耿光亮坐在明光锃亮的红木椅上,腰杆挺得直直的,手不时梳理着油黑的头发,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耿六说了一通之后,才看出了侄儿的心不在焉,不由的皱起了眉头,话也跟着打住了。耿光亮这才有了点反应,挂出了一丝微笑说:“六爹,你这是上门来给共产党当说客来了。”耿六有点恼怒地说:“什么说客不说客,我是你六爹,不能看着你犯糊涂而不管。”耿光亮漫不经心说:“那当然了,我要是连六爹的话都不相信,还去相信谁去。”耿六一听又来了劲,继续前面的话说:“人家朝阳也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才给我说了这么一大堆的理。你想想,这天都要变了,你一根杆子能支撑得住吗?何况这陕坝镇才有多大点地方!”说来说去,耿光亮似乎来了兴致,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地上围绕着耿六走来走去说:“这些理我都知道,我也知道六爹是为我好,为这个家好才来说这些的。可是你说了能管用吗!他石朝阳既然已经是共产党的人,那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跟我谈呢?要是他肯来跟我说这些,我愿意跟他谈。”耿六眼睛一亮说:“真的?”耿光亮又坐回了那把红木椅子,翘起了二郎腿,很肯定地说:“当然是真的了,六爹你明天就回去给他传话,说我请他来镇上谈。”耿六“嘿嘿嘿”地笑了,乐滋滋说:“这就对了,我早就对人说过,我侄儿就是官再大,六爹的话还是会听的。”耿光亮微微摇了摇头,嘴上应和说:“那还用说。”

  耿福地看到两人进了屋,几次想进去,又都犹豫而退,最后心事重重地等在自己的居室里。等到叔侄两人在屋里达成了一致,耿光亮回自己的东院,耿六乐颠颠走进耿福地的卧室,喜眉喜眼说:“二哥,你还不相信,我硬是把光亮给说转了,他答应跟石朝阳见面详谈了。”耿福地先是精神一振说:“真的!”转而怀疑地说:“不可能,我怕他是哄你呢。”见二哥不信,耿六说:“当然是真的,我明天就要回去给他们搭桥牵线了。”耿福地愁眉不展地说:“那个愣头青这几年变成了两个人,做事和说话不要说外人了,就连我和你嫂子,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话是假的。”耿六自信地说:“光亮不会跟我说假话的。我还跟他靠实过呢。要不,咱们现在把他叫过来,你再问一下?”耿福地不吱声,一直静静坐在一边的耿候氏插话说:“不要叫了,一会儿他会过来的。”耿六附和说:“对,对,一会儿咱们一起吃饭时,你们再问他就行了。”耿福地长叹了口气,自语说:“问不问都一样,他要是谋下的事,谁也改变不了的。但愿他还能听进点人话,脑子不要再缺弦了。现在的形势,蒋家王朝一眼看是不顶了,你说他还抱住不放,能有甚结果呢!”耿六反对说:“你们咋能这么看光亮呢,他脑子聪明的很呢,只是没人给他提醒罢了。”他言下之意,仍然得意于自己今天的说服成功。耿福地欲言又止,站起来朝屋外喊了一个丫环进来,让到灶房去通知,说今天要早点开饭。

  耿六和二哥二嫂闲话着太阳庙的事情,左等右等没有见耿光亮过后边来,耿候氏先行沉默起来,耿福地也一时无话,耿六借口上一趟茅厕,径直来到了话匣子屋里。他们谁也没想到,耿光亮回到自己的屋里,连衣服都没脱,只喝了一杯二老婆郑仙娇泡好的茶,说了声任上还有重要的事情,就出门走了。等到耿光祖放学不急不慢归来,等到上私塾的耿秀芸被轿子接进府里,早开的晚饭便热气腾腾端上了桌。当一家人围在圆桌前,一个个谁也不动筷子,心照不宣地等着耿光亮过来的时候,郑仙娇才像刚刚想起似的,告诉大家耿光亮又去了任上。耿六一时心里茫然起来,他只一瞥,正好与二哥投过来的目光相遇,彼此都有点沉重地避开了。耿候氏埋怨说这个娃越来越不像话,好容易回来一次,连顿饭都不吃就走了。郑仙娇为男人辩解,惹的耿二芸又不高兴了,一时间言语争执起来。焦巧珍一语不发,只管逗着怀里的孩子。耿光祖胀,红着脸忽地站了起来,又在耿六的示意下缓缓地坐了下去,先自动起了筷子。耿光德的两个娃也便没了限制,拿起面前的筷子跟进。耿六适时插话,说光亮忙得也是正事,不要管他了,娃娃们都饿了,还是吃饭吧。

  耿六的话没能阻止郑仙娇维护男人的热情,只静了片刻的饭桌上,很快又开始了言来语去的争锋。早就一肚子火的耿福地,大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跟着一声吼叫,说都给我闭嘴吃饭,谁要是不识趣就滚出去。郑仙娇虽然不服气,只是小声咕哝了一句,不再言语。

  耿六第二天上午动身回太阳庙,耿光亮没有回家来送,只有耿光祖少言寡语送他到镇外的土路口。耿六对耿光祖进行一番训导,耿光祖只是不言,临了才提出不想念书了,说局势不稳,学校里有好多学生都回家去了。又说二爹二妈虽好,可那个姓郑的太麻烦,搞得家里难得安宁。耿六已经骑到了马上,只简短地说男娃娃家,考虑那么多干甚,多学点知识比什么都重要。耿光祖无言地点了点头,一直目送耿六远去,才去了自己的学校。耿光祖不知道,骑在马上的自己的六爹,心急中还夹杂着一丝不安,这其实就是人们所谓的生命的预感。

  耿六快马加鞭奔回太阳庙,直到石家的门外才收住马蹄。从屋里走出来石广老汉,一脸晦气地瞅着他,只是不说话。耿六有点莫名其妙,跳下马问老汉朝阳在家里吧?石广老汉先是垂头丧气,跟着满嘴怨言,说朝阳昨天晚上要不是逃得快,怕现在早被关到大牢里了。耿六顾不得拴马,把缰绳一扔,抢先石广老汉进到了屋里,一通询问之后,他才知道昨天半夜里,六、七个荷枪实弹的便衣包围了石家,说是抓捕逃犯石朝阳。耿六听了,第一念头就是耿光亮骗了自己,当时就气得咬牙切齿。他急急问石朝阳是咋逃出去的?说到这事,石广老汉才流露出一丝庆幸的高兴劲。他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秘地说自己儿子这两年混出息了,在耿六前面走了,他就说耿光亮这个人不能相信,还是先躲出去安全一些,所以前一天就不知去了哪里?

  被欺骗的耿六,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生了两天闷气,赌气再也不管耿光亮的事,还自言自语说他死他活都是自找的。耿六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不安宁,耿家在这大后套,老老少少可都是一根藤上结得瓜,哪一个出了问题,都会牵扯着家庭中的每一位。如果耿光亮出了事,哪二哥二嫂都得跟着倒霉不说,自己也不可能置身事外歇阴凉的。可是光亮这个瘟神听不进话,他是不碰南墙不回头,不见黄河心不死,等他闯下大乱子,那时怕就迟了……。耿六足不出户躺在土炕上想着这些问题,越想心越烦,越想问题越严重,更是坐卧不安起来。

  耿六不知道,已经对共产党犯下不可饶恕大罪的耿光亮,是一支不可能回头的射出的箭,他的挣扎与疯狂,完全是当年赌徒心理的变种,是近于绝望的鱼死网破。家人的关心不但无法平静其心灵,相反让他骨子里的那股子狂放劲,如干柴烈火遇劲风一般腾了起来,以至平日隐忍不发的性格,变得连亲情都不能平抑的躁乱。

  耿光亮的所做所为,既伤了耿六的心,又引发他对耿家前途的思索,以至窝在太阳庙的家里,几天足不出户。这一现象引起了耿光德的注意,上门来问六爹是身体不舒服?还是说有什么心事?耿六身子麻木,脑袋发胀,疼痛,斜瞅了这个少心没事的侄儿,懒懒地回说自己只是有点身体不适罢了。

  在随后的思索里,耿六终于形成了一个主意,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让二哥一家人,趁早从那大院里搬回太阳庙来住,既远离了镇上可能发生的是是非非,又能让一家人在一起,在风吹草动的时候多个照应。

(https://www.biquya.cc/id37491/2226838.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